著名学者、收藏家翁万戈先生逝世，白谦慎教授记述「莱溪居主人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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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2020年12月10日，醒得很早。打开微信，收到三条来自美国东部的微信，发信者分别为王方宇先生之子王少方、我的学生喻瑜和应非儿（前者为波士顿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后者是该馆助理研究员，负责翁氏家藏研究），微信都很短且内容一样：翁万戈先生于美东时间2020年12月9日2时在家中仙逝。

这一噩耗来得太突然。12月7日，我还曾给翁先生的女儿翁以思发了电子信，告她我在本月18日将到深圳图书馆演讲，想用翁氏家藏的一件作品做介绍，请她授权。信中我请她代我向翁先生问好，等新冠结束，我暑假回波士顿后，去看望他。8日收到以思回信说，父亲在家。没想到两天后，翁先生溘然长逝。

从1991年春天认识翁先生至今，差不多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我曾无数次造访莱溪居，聆听他的教诲，观赏翁氏家藏。最后一次拜访是2020年的2月17日。本来约好7月再去看望老人，可新冠流行，未能遂愿。

1990年，我进入艺术史这个领域时，美国东部的华人艺术家和收藏家前辈如张隆延、王季迁、王方宇、张充和、翁万戈等都健在，我都有幸亲灸教诲。如今翁先生走了，今后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了。前辈凋零，心中悲哀。

翁先生去世，总应写些文字，寄托怀念。无奈近来极忙，故请展玩公众号刊发旧文一篇，以作纪念。

2020年2月17日，白谦慎教授最后一次拜访翁万戈先生

2020年2月17日合影

莱溪居主人的情怀――记翁万戈先生

文/白谦慎 2007年

莱溪居座落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风景如画的山中，因所在小镇名莱姆，屋前有小溪流过，主人翁万戈先生便以“莱溪”颜其居。1991年秋，我在耶鲁大学读书时，为了筹办在西方的第一个中国篆刻展，开车到莱溪居向翁先生借其所藏翁同龢自用印。那满山灿烂的红叶和主人爽朗的笑声，给我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从那以后，我曾多次陪师友和带研究生到莱溪居，观赏常熟翁氏的书画收藏。在研究中国文化遇到问题时，我也常向翁先生请教。每次聆听翁先生对社会、文化、人生的见解时，让我感叹的不仅是他的渊博学识，更是一位前辈既深且广的文化情怀。

1991年秋初次拜访翁万戈先生时合影

2004年带研究生观摩翁万戈先生收藏

2004年在莱溪的小木桥上合影

2018年7月28日，翁万戈先生百岁寿宴上

翁万戈先生出身常熟名门望族，高祖翁同龢为晚清名宦、两代帝师，也是晚清重要的书法家。翁万戈先生四岁時，随兄长入私塾读书，诵记经史，学作诗文，至今能成段地背诵多种儒道经典和诗文名篇。十三岁入新式中学读书。虽说从少年时代起，翁先生就酷爱文学艺术，但在三十年代日本对中国的威胁日甚一日和抗日救国的大前提下，翁先生走上了科学救国的道路，于1936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次年，中日战争爆发，上海很快沦陷。为了能完成学业，翁先生于1938年8月，赴美在以工程著称的普渡大学留学，並获该校工程学学士和硕士。从上世纪40年代初起，翁先生开始了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的工作。数十年来，翁先生参与拍摄和独立制作了数十部教育片和记录片，向西方介绍中国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其中《中国佛教》一片（1972）曾在1973年亚特兰大国际电影节获金奖。此外，翁先生还曾任美国中国电影公司总裁。

翁同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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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翁万戈 →

1936年，翁万戈在上海交通大学

1948年，翁氏一家在天津（左一为翁万戈）

约1950年，翁万戈与摄影师斯坦纳在博物馆拍摄

上世纪80年代初，曾对中美文化起过积极推进作用的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遇到濒临关闭的危机。关心中美文化交流事业的人士为此都十分焦虑，亟希望此时已迁居新罕布什尔州莱姆镇山中闭戶著书、德高望重的翁万戈先生能出山，为华美协进社重振旗鼓。翁先生出任华美协进社主席后，作了一个重要的决策。在翁先生接任之前，受二战后冷战格局和思维的影响，华美协进社在政治上倾向台湾。翁先生上任后，力主发展和大陆的交流。翁先生对华美协进社的董事们说，常熟翁家在大陆也曾是遭受冲击的对象。但是，中国文化的根在中国大陆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讲中国文化，不能回避中国大陆。在翁先生的推荐邀请下，大陆著名学者傅熹年先生访美并在华美协进社画廊举办中国古建筑展览，翁先生本人还和王世襄先生联手筹办了中国竹雕展。翁先生任领导期间，华美协进社举办了一系列规模不大但很有特点的中国文化艺术展览，如中国古代善本书展、宜兴紫砂壶展等。而这些展览的目录，也成为了关于这些艺术的最重要的英文著作。翁先生担任领导四年半，华美协进社不但度过了财政危机，而且成功地转入了新的发展方向。

任华美协进社社长之时的翁万戈

华美协进社出版艾思仁撰《中国善本书》图录 1985年

翁先生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提到的电影制作（包括解说词的撰写和摄制）外，翁先生在学生时代就创办文学刊物，数十年来旧体新体诗盈篋，有《莱溪诗草》行世（启功先生为之题签）。翁先生年轻时，还曾创作漫画，在叶浅予先生等常投稿的刊物上发表。一九八五年，谢稚柳、徐邦达、杨仁恺、杨伯达等先生访问莱溪居，观赏翁氏家藏书画，翁先生仿先贤故实，作“萊溪雅集图”记一时盛会。翁先生还是一位造诣很深的摄影家。而融合了东方园林之长的莱溪居，竟然也是根据翁先生亲自绘制的建筑设计图建成。

▲ 莱溪雅集 1985.5.26

1985那一年，众先生们在莱溪居观赏翁氏家藏书画。自左至右：严Karen女士、谢稚柳先生、黄君实先生、徐邦达先生、程华宝女士、王季迁先生、杨伯达先生、杨仁恺先生、翁万戈先生

翁万戈作莱溪雅集图

翁万戈先生为白谦慎画秋景图 2002年

作为一位研究中国艺术史的学者，翁先生有多种中英文著作。其中包括《中国园林》《中国书画》《陈洪绶博古牌研究》《中国的竹雕艺术》（与王世襄先生合作）等。他与北京故宫博物院杨伯达先生合作的《故宮博物院》一书（1982年出版），是全面介绍北京故宫的建筑与收藏最重要的英文著作，被西方许多大学用作教材。1997年8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陈洪绶》，是翁先生的学术力作。全书共三卷（三大冊），对陈洪绶的生平、绘画、书法、诗文、陈氏书画的鉴定、艺术影响作了全面而又深入细致的论述。著名的陈洪绶专家黄涌泉先生称赞翁先生“在研究陈洪绶的深度和广度上取得开拓性的成就，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书在出版同年获中国图书奖。鉴于翁先生在文学艺术上的造诣和对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的杰出贡献，他的母校普渡大学于1997年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

翁万戈、杨伯达合著英文版《故宫博物院》1982年

翁万戈先生撰《陈洪绶》1997年

翁万戈先生为在西方介绍中国文化奔走、奋斗凡数十年，成就卓著，除了他得天独厚的条件、过人的才智和精力外，更重要的是他对祖国文化和祖国命运的深切关怀。他曾告诉我，他在整理高祖翁同龢的日记时，常常能感受到先人在遭逢内忧外患时的苦闷心情。他还告诉我，四十年代他在纽约，华人租房也会受到一些白人的歧视。如今，他为祖国建设事业的巨大进步而欢欣鼓舞，言谈时只要涉及这个话题，他总是兴奋异常。今年七月二十八日，是翁先生的九十华诞。为了表示对这位六十余年来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重要贡献的前辈的敬意，波士顿美术馆中国书画部主任盛昊先生于今年三月在该馆策划了“常熟翁氏六代收藏及书画展”，展出了常熟翁氏六代收藏和创作的书画精品。在3月26日举办的开幕酒会上，高朋满座，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领事和国内博物馆界的人士也前来祝贺。酒会上，翁先生以英文即席发言。他在发言中说，人们都说他是收藏家，其实他只藏不收，因为他保存的是先人留下的藏品。对于这些藏品他尽了自己的责任，就是认真地研究、整理、出版它们。他在发言的最后说道，他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中国走向繁荣昌盛，深感欣慰。发言中反映出的敏捷与智慧令在场的所有听众折服。

虽说我到美国求学比翁先生晚了近五十年，但是，作为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我对翁先生的发言深有感触。近年来，由于中国国际地位的大幅提高，在海外关心和宣传中国文化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在上世纪的四十年代，在冷战时期的美国，情况却大不一样。那时的民众对中国缺乏了解，政府对中国有敌意。可正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翁先生率先以教育电影的方式，竭尽全力向西方民众介绍中国文化的精华和优秀的传统，在国际社会树立中国文化的正面形象，这筚路蓝缕之功，怎能不令我辈称颂。

7月下旬，波士顿美术馆还将举办庆祝翁先生九十华诞的晚会。但我却因要赴太原参加纪念傅山先生诞辰四百周年的学术活动，不能躬逢盛会為先生称觞。因此，撰此小文向国內书法界的同道们介绍翁万戈先生的生平和成就，并请高翔先生介绍部分翁氏书法收藏精品，以作庆贺。

小记四则：

当我告诉翁先生，我因要参加纪念傅山先生诞辰四百年的学术讨论会而不能参加七月为他九十大寿举办的晚会，并为此深感遗憾时，翁先生风趣地说：你当然应该参加纪念傅山先生的会议，九十岁不能和四百岁比。言毕大笑。

1997年秋，我曾陪袁行霈先生（北京大学教授、中央文史馆馆长）造访莱溪居，并小住一日。袁先生有散文《新罕布什尔道上》记述山中美丽的景色和观赏翁氏收藏的愉悦。此文收入袁先生的散文集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一读。

翁万戈先生和袁行霈教授一起观赏翁氏藏善本书

2002年春我在哈佛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时，给研究生讲授中国书画史研究方法的课，并带学生访问莱溪居，参观常熟翁氏的书画收藏。在当时随我前往莱溪居的十一位学生中，有一位就是现任波士顿美术馆中国部主任的盛昊先生。谁也没想到，五年前的那次访问，为日后的一个精彩展览打下了基础。翁先生说，这是“缘分”。

翁先生现在依然每日著述不已。近日将完成研究美国著名中国艺术收藏家顾洛阜生平和收藏的著作，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此后，翁先生将开始全力完成翁氏家藏书画的研究著作。九旬老人用功如此，对晚辈不啻为极大的鞭策。

翁万戈先生著《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2009年

附记： 本文原发表于《中国书法》，2007年第7期，是为了祝贺翁万戈先生九十大寿所作。2017年8月20日，我和妻子开车到莱姆镇去看望已经一百岁的翁万戈先生。翁先生请我们吃午饭，席间依旧谈笑风生。他宝刀不老，去年出了两本书，目前还在写两本，令我们这些晚辈膛乎其后。那次会面，翁先生还赠我他的百岁抒怀诗一首，诗云：    

漠漠千秋志，忽忽百岁翁。

故友梦中见，新交何处生。

难忆今朝事，岂念旧时争。

心静悟天意，秋雨恋秋风。

二〇一七·八·二十七日为九十九寿辰作。

翁万戈·莱溪居。

 2017年8月白谦慎教授与百岁翁万戈先生合影

翁万戈先生百岁抒怀诗

 继 续 回 顾 

本文主要图片由白谦慎教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