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悦读 | 何为理想城?半个世纪之前的福芒德与雅各布斯之争对当下的启示
按:尽管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具有乌托邦性质,但在康德看来,人们应该做的是“追踪这一思想,并且通过新的努力来阐明它,而不是以不可行这一低劣的和有害的借口来把它作为无用的而抛在一边。”和柏拉图和康德这样的思想大家相比,政治人物更倾向于雇用出色的建筑师来建造理想的城市,比如伯利克利让伊克底努等人来重建雅典卫城,尤利乌斯二世借布拉曼特等人的建筑来恢复罗马的荣光 。以下我们转发博雅君的文章,看看两位现代建筑理论家——福芒德与雅各布斯——就如何建设美国理想城市所展开的争论,以及这种争论对当下的启示。
也许你总是想着逃离北上广,到一座更理想的城市。但一座理想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据说每年的“宜居城市”评选,要参考包括生态环境、健康指数、城市安全指数、生活便利指数、生活舒适指数、经济富裕度、社会文明指数、城市美誉度在内的7项一级指标和48项二级指标,十分复杂。
早在50年前,西方对城市问题便展开了激烈讨论,两部对未来深远影响的巨著也在1960年代初正式出版:《历史之城》(芒福德)和《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雅各布斯)。它们从各自角度颠覆了之前经典的现代建筑与城市规划理论,提出了更具有人文色彩、更富有包容性的主张。
今天,博雅君便围绕这两本书,为大家介绍几种本世纪以来最为流行的城市规划理论,也许它们能帮你找到心目中的那座理想城市。
理想的城市长什么样子?
(摘自H.F.马尔格雷夫著,陈平译:《现代建筑理论的历史,1673—1968》第十五章,2017年11月出版。)
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城市规划理论发展的重要转折时期。在1961年,两部对规划理论产生深远影响的巨著正式出版:《历史之城》和《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
它们从各自角度颠覆了之前经典的现代建筑与城市规划理论,提出了更具有人文色彩、更富有包容性的主张。
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照片
芒福德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哲学家,他将城市的宗教、政治、经济、社会等各种活动与城市规模、结构、形式和设施等的演变结合起来,并揭示了这两方面的相互联系和影响。他的《历史之城》(The City in History)(1961)一书,是学术界第一次通过多维视角,系统地阐述城市起源和发展的专著,也是他篇幅最长、最受赞赏的著作之一。这是一本有趣而意义悠远的经典论著,以一种准考古学的方式探究人类文化水准与城市规划的联系。他带领读者穿越旧石器与新石器文化的兴起,以及城市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米诺斯、希腊、罗马、中世纪(仍是城市成就的高峰)、文艺复兴时期和19 世纪(其焦煤城镇是最低点)的发展,来到了几乎同样问题百出的20 世纪,其特点是城区扩张、郊区(反城市)兴起,更糟糕的是汽车交通问题。在他看来,郊区的失败是由于它隔绝了人际交往:
半个世纪之前,一位镇上的主妇认识屠夫、杂货店主、牛奶场主和当地其他生意人。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故事和生活经历,在日常交流中对她的人生故事和经历产生着影响。现在,主妇有了这样的便利:每周出趟远门,去那种没有人情味的超市购物,在那里她凑巧会遇到一位邻居。如果家境不错,她会被电器或电子装置所包围,它们代替了有血有肉的同伴—— 她真正的同伴、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她所爱的人,她无聊生活中的充实之物现在却成了电视屏幕上的影子甚至更为抽象的声音。她可以应答他们,但却不能让对方听到,因为明摆着这是个单通道系统。扩展的区域越大,对于远距离供给中心和远程控制的依赖性就越大。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芒福德在《历史之城》一书中,论述对象多是西方城市,东方城市特别是中国很少提到。值得一提的是,其引用的最后一幅插图是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并附注说:“只有极少数几个城市具有这张中国画所显示的城市品质:多样的景观、多样的职业、多样的文化活动……当人物、景观、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融合为一体的景象出现时,岂不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芒福德执拗地重申了他早期的观点,无序是现代城市的一个规律,其补救措施就是规划。大量无形的东西抑制了理智思索:人口爆炸,城市力量至高无上的象征性表现,为大而大,受到科技诱惑的、试图控制生态的狂妄自大的人类中心论。然而,他开出的处方并非是扭转这一进程的具体方案,而是含糊其辞地呼吁要从根本上改变态度。在这一时期的另一些文章中,芒福德又回到了霍华德的花园城,回到了拉德本(Radburn)与昂温(Raymond Unwin)的汉姆斯特德花园(Hamstead Gardens)之类的经验教训,也就是说,回到了其规模限定在可容纳3 万人与30 万人之间的城郊规划区域。因此,他的城市规划观点在本质上35 年都未改变。
霍华德(Ebenezer Howard,1850—1928)的花园城并不是指郊区,而是指卫星城:一个封闭式的实体,由市中心、住宅区、产业以及一条防止过度开发的农业带所构成。每座花园城最大不超过3 万居民,土地归市政府所有,租借给个人使用。环城铁路将每个花园城联结起来,也和大城市相接。
但这种看法对于1960 年代初迅速恶化的美国城市来说,并没有实际的助益。只有当直面真正的危机时,严肃的讨论才会开始出现。有趣的是,这一起点并不是芒福德的文章,而是雅各布斯(Jane Jacobs)(生于1916)撰写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一书。她同芒福德一样,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建筑或城市设计训练,但她的书还是重新诠释了这次争论中出现的许多术语。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1916—2006)照片
雅各布斯嘲弄的对象是她称之为“美丽的光明花园城”(Radiant garden city Beautiful)运动的20 世纪规划思想,即对种种流行模型的传统认知,这些模型基于勒·柯布西耶的光明城、霍华德的卫星花园城(及对汽车的蔑视)和伯纳姆的纪念碑式市民核心区(其周围往往聚集着“一圈不协调的破破烂烂的文身店和二手服装店”)等意象。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的光明城主张集中布局,是一个高层建筑与立体交通的结合体:在城市中修建高层建筑和现代交通网,架空底层,从而在地面空出绿地和公园。其有严格的城市功能分区和规划形式,如凹凸形住宅和单调的几何形街道,并提供了一个全新理念——“住宅是居住的机器”,摒弃任何无意义的装饰。
上下图分别为1909年芝加哥商业区街景改造前后,丹尼尔· 伯纳姆(Daniel Burnham,1846—1912)规划。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化城市”运动被认为是美国城市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运动。针对日益加速的郊区化倾向,为恢复市中心的良好环境和吸引力而进行。核心思想就是通过城市美化建设一个“梦幻城市”,拯救沉沦的城市。其常采用古典主义加巴洛克的风格手法,以及建筑纪念碑式的规划来设计城市。这一运动之后被认为是特权阶级为自己在真空中做规划,只重视装饰性而并未解决城市的要害问题,也未对居住、工作环境做整体考虑,很快在历史舞台逝去。
她的批评中所包含的基本看法是,坐在城里的房门前与邻居一道喝苏打水,与坐在某个社区中心的普通草地上或另一环境下喝着同样的苏打水相比,是一种大不相同的交际活动。因此,她的注意力并非集中于城市建筑,这是建筑师唯一关注的重点,而是能产生成功的城市街道与社区的社会结构——所谓成功是指社区价值可自我调整,没有犯罪。她将20 世纪绝大多数的住房与改造方案看作对城市及社会结构的破坏。在她看来,那些花园城的热心提倡者(指芒福德)所提出的疏散城市的要求,是反城市的、悲观的,是造成这种破坏的主要原因。她针对其基本论点评论道:
城市疏散论者(Decentrists)为了巩固和强调事物旧秩序的必要性,老是在谈论糟糕的老城市。像芒福德的《城市文化》这样的书,很大程度上是一本病态的、带有偏见的、罗列毛病的目录。一座大城市是特大都市(Megalopolis)、暴君城市(Tyrannopolis)、死城(Nekropolis)、怪物、僭主政治、活着的死物,它必须滚蛋。城市的形状和外观只是“一场混乱的事故…… 杂乱无章的总和,许多以自我为中心的、没有脑子的人想出来的相互对立的怪念头”,市中心成了“噪音、灰尘、乞丐和激烈广告竞争的前台”。如此糟糕的东西怎么值得人们试着去理解呢?
雅各布斯提到了波士顿北区(North End)这类生气勃勃的城市社区(但被规划师视为贫民窟),对一座城市的运作要素进行了分析,从而对上述观点进行了反驳。她的两个支柱——活跃的人行道(培育一切层面的社会联系,同时也保护私密性),以及功能的多样性, 可通过以下办法获得:一是将住宅区与小型商业区(即芒福德笔下的家庭主妇不再与之聊天的屠夫)结合起来;二是采用短距离城市街区供步行者行走(形成复合路线以增加人们接触的机会);三是将不同年代的建筑物混在一起(造成视觉上的多样性并维持邻里关系);四是将人口集中起来(远多于现代设计师允许的人口)。雅各布斯认为,建筑师或规划师是规划不出更好的社区的,至少采用传统方式是做不了的。推土机和大型“城市改造”项目也不一定能实现更好的社区。在地方上,用于改造的资金(越来越少)最好以小额社区货款的形式花在维护与改善老建筑上。
雅各布斯还仔细审查了许多其他规划样板的“神话”。芒福德认为汽车本身对于城市生活是有害的,雅各布斯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质疑了这种观点。
图片为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广亩城展览上的汽车住宅模型,1935。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的广亩城市,20世纪30年代提出。随着汽车和电力工业的发展,已经失去把一切活动集中于城市的必要;分散(包括住所和就业岗位)将成为未来城市规划的原则。每个独户家庭的四周有一英亩土地,生产供自己消费的食物;用汽车作交通工具,居住区之间有超级公路连接,公共设施沿着公路布置,加油站设在为整个地区服务的商业中心内。这种主张分散布局的规划思想同勒·柯布西耶主张集中布局的“现代城市”设想是对立的。
更有趣的是,她认为社区公园往往不是规划者所想象的娱乐设施。一些简单的科学事实就否定了公园是健康的“城市之肺”的观点。此外她还提出,母亲将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固定的游乐园去,是一种母权式的做法,是一种禁锢,无助于儿童学习重要的社交技能:“在由男人与女人所构成的日常环境中,那些在城市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往往能够获得玩耍与成长的机会(在现代生活中机会成了一种特权)。”换句话说,在社交层面上,在不受监管的游戏中“鬼混”,是完全不同于被迫到游乐场去玩这种“被认可的游戏”的。她指出,孩子大多喜欢前者,而城市设计师与批评家到头来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控制或出现混乱。但她坚持认为,恰恰是混乱才界定了城市体验,使得市区的邻里关系繁荣兴旺起来。
芒福德很快以《纽约客》“天际线”专栏的一篇文章《雅各布斯妈妈的家庭秘方》,对雅各布斯做出了回应,此文篇幅很长,锋芒毕露。尽管他十分赞同她反对将高楼作为城市改造“解决方案”的观点,但坚定地反对她抹杀“过去一个世纪城市规划的一切令人满意的革新”,尤其是霍华德3 万人口左右的社区典型,或雅各布斯所喜欢的格林尼治村(Greenwich Village)那样的规模。他承认这片区域是适宜居住的,但也指出了布鲁克林区、皇后区和哈莱姆区等同样密度的社区所带来的城市败坏现象。他继续说,雅各布斯的理想主要是防止犯罪,但近来犯罪率的增加应归咎于“大都市中整个生活方式日益病态化”,这种病态是与大都市的过度发展、盲目追求物质、拥塞以及感觉障碍成正比的—— 而她却固执地将这些状况视为都市活力的标志。
在这一点上,芒福德对雅各布斯的书的批评变得悲观起来。他总结道,城市问题是“一些规划伎俩”解决不了的。他甚至更不详地预言,“如果我们的城市文明要逃脱因进步造成崩溃的厄运,我们就必须从头开始重建它”。5 年之后,在为里比科夫(Ribicoff)国会委员会做的关于联邦开支的证词中,芒福德再一次借雅各布斯之口谴责了现行城市改造中的高层建筑,接着还谴责了她天真地将“强奸、抢劫、破坏性犯罪和暴力的不断威胁”与单纯的规划决策联系起来。这些城市病态有着更深刻得多的原因,他强调说:“没有任何规划能医治这种以机器为中心的生存方式,它只产生精神压抑,无意义的‘事件’以及残忍报复的幻想。”
芒福德与雅各布斯之间的争吵在1960 年代初引起了一场具体的争论……建筑师和规划师谁能够切实解决或缓解这些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这一问题被提出并成为中心问题。换句话说,现代主义社会向善论的社会前提已遭到了质疑。
对于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的回应可以到与建筑相关的较为狭窄的领域中去寻找,因为环境设计与社会研究课程开始整合到了建筑的教学大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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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H.F.马尔格雷夫(Harry Francis Mallgrave),当代西方实力最强、著述最丰的建筑史家之一。伊利诺伊理工学院荣休教授,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荣誉会员。曾荣获建筑史家协会颁发的爱丽丝·戴维斯·希契科克奖。
译者简介
陈平,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委员。曾任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主任。著有《李格尔与艺术科学》《西方美术史学史》《外国建筑史》,译介西方经典美术史学著作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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