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比较文学】张源 l 德性教育与哲学启蒙:讲给常人的故事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绎读(节选)
作 者 简 介
张源: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国家人文研究所中国委员,美国罗阿诺克大学哥本哈弗驻校讲席教授(2017年度),研究方向为比较视域下的文学与思想史。
【 编者按:因该文较长,
故节选论文的开头部分,以飨读者。】
德性教育与哲学启蒙:讲给常人的故事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绎读(节选)
内容摘要:《普罗泰戈拉》是柏拉图笔下最盛大、最豪华的一次对话,也是最具戏剧性的一次对话。对话发生于公元前433~432年,即将走向战争深渊的雅典对自身的命运一无所知,希腊首富卡里阿斯的豪宅中犹在举行空前的盛会,同情贵族派政治立场的雅典哲人苏格拉底与支持民主派意识形态的智者群体在此狭路相逢,帝国内部的政治哲学之争从此拉开大幕,同时帝国航船在伯里克利的引领下驶向了未知的前途。何以苏格拉底要向资质平常的雅典青年希波克拉底演示这样一篇巅峰对话,并进而转述给广场上无个性、无名字的雅典普通人?德性与哲学教育的目的到底何在?苏格拉底向我们做了经典示范:这场对话的受众除了希波克拉底等在场者,还有广场上的无名者,以及观看广场上这一幕的我们——他们和我们大都是世上的常人,《普罗泰戈拉》就是一部讲给常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苏格拉底的时代,也由于我们的存在,属于每一个时代。
关键词:《普罗泰戈拉》 智者 哲学 德性
柏拉图对话中有转述对话十篇,其中六篇是由“苏格拉底”自己转述的。这六篇对话分别是《理想国》《卡尔米德》《吕西斯》《厄里克西阿斯》,以及《普罗泰戈拉》与《欧绪德谟》。柏拉图制造的这六篇“苏格拉底自述”中,四篇采取叙述模式(苏格拉底直接讲述此前的对话,无明确言说对象),两篇采取对话模式(苏格拉底在与他人的对话中讲述此前的对话),《普罗泰戈拉》便是对话套对话(main dialogue in frame dialogue)的两篇“苏格拉底自述”之一(另一为《欧绪德谟》)。
《普罗泰戈拉》开篇,一位不知名的朋友当头便问:“你从哪里来,苏格拉底?不用说,你一定是去追逐阿尔喀比亚德的盛世容颜(ὥρα)了”(309a)【1】,苏格拉底对此供认不讳。这天上午,苏格拉底与普罗泰戈拉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对谈,谈话结束后大约下午时分,苏格拉底正是与阿尔喀比亚德在一起。多年以后,阿尔喀比亚德在阿伽通家中,将会回想起自以为苏格拉底迷上了他的盛世容颜(ὥρα)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会饮》217ab),而苏格拉底离开阿尔喀比亚德之后,遇到了眼前这位朋友,接下来便向他讲述了当天上午自己与普罗泰戈拉的对话。从而,在苏格拉底与朋友的对话(frame dialogue)和苏格拉底与普罗泰戈拉的对话(main dialogue)之间,套夹了一段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交好的故事。
那段故事究竟如何,本篇一笔带过,并未明言。不过,与本篇前后相继的《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交代了事情的缘起:在阿尔喀比亚德即将年满二十岁、再有几天就能参与城邦政治生活的时候,苏格拉底果断出手,开始调教这位具有领袖气质的青年,二人自此交好(《阿尔喀比亚德前篇》105ab,123d,135d)【2】;此后,与本篇遥相呼应的《会饮》进一步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在阿尔喀比亚德后来的追忆中,他与苏格拉底交好后的一个冬夜,二人同榻而眠,他钻进苏格拉底的外衣下面,伸出双臂搂住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如父如兄,对他秋毫无犯,在那之后两人一起参加了波提岱亚远征,同生共死而交情日笃(《会饮》219b-221b)【3】,至此当年那件往事的完整图景才渐渐浮出水面。
丨Socrates dragging Alcibiades from the Embrace of Sensual Pleasure
回到《普罗泰戈拉》的场景,开篇第一句话便是朋友打趣苏格拉底的情事(柏拉图对话的第一句话非常重要,通常带出了对话的整个背景),我们由此发觉,柏拉图其实是在婉转地告诉我们:普罗泰戈拉与苏格拉底那场巅峰对决,发生在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交好之后、以及两人一同参加波提岱亚远征之前,即公元前433年-432年秋那个时段,此即《普罗泰戈拉》这篇对话发生的背景时间。 【4】
从公元2-3世纪开始,有学者对这篇对话的背景时间发出质疑【5】,而大多数研究者对柏拉图的说法深信不疑【6】,直至近百年来研究者们仍对这一问题各执一词、争论不休。【7】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孰是孰非,而在于何以这篇对话流传五、六百年之后才开始有人提出质疑,而最清楚状况的时人却对此未置一词?答案或许很简单:柏拉图当初所写的本就是戏剧对话,时人对此心知肚明,后人却随着时间流逝,淡忘了这一常识。
普罗泰戈拉第二次来雅典的真实时间很可能是公元前421年,但那又如何?柏拉图信手拈来,通过《普罗泰戈拉》开篇朋友的一句打趣,让研究者千百年来聚讼纷纭。而研究者们的争论绝非无用,这令同为探究者的我们猛然醒悟:在柏拉图笔下,即便是“苏格拉底自述”,也未见得可靠(甚至格外可疑!此节我们将在《理想国》《卡尔米德》《吕西斯》《厄里克西阿斯》《欧绪德谟》诸篇逐一论及)。假作真时真亦假,读者概无奈何;我们转而应当思考这一问题:柏拉图为何一定要让普罗泰戈拉在公元前433/432年来雅典?
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
公元前433年,雅典召开民众会议,就科西拉-科林斯争端(实质是雅典-斯巴达争霸)进行讨论,当时的人们已意识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势在必然(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31-44)【8】。雅典与斯巴达较量的前景是时人最关心的话题,这在《阿尔喀比亚德前篇》(120a以下)与《普罗泰戈拉》篇中(342a-343b)都有所反映。公元前433/432年,在伯里克利即将对时局做出最终判断与决策的关键时刻,他的老朋友与支持者普罗泰戈拉再次来到了雅典。【9】在此之后,雅典对外施行了一系列强硬政策,公元前432年春派兵远征波提岱亚,由此引发了导致雅典帝国覆亡的伯罗奔尼撒战争。【10】
事后回想,苏格拉底参与过的那场远征可以说是雅典帝国由盛而衰的分水岭:此前顾盼自雄、不可一世的帝国,此后急转直下、跌入了战争与瘟疫的坟场,待到公元前429年战事结束,苏格拉底九死一生回到雅典,故乡已物是人非(《卡尔米德》),普罗泰戈拉对雅典民主制度的赞美(《普罗泰戈拉》320d-328d)言犹在耳,这座城市已在为人民领袖的好战决策付出代价。当年苏格拉底与普罗泰戈拉那场对话的亲历者、伯里克利的两个儿子(他们也是普罗泰戈拉的学生)已死于瘟疫【11】,普罗泰戈拉等三大智者齐聚雅典、致敬这座“智慧之都”(《普罗泰戈拉》337d)的豪华盛况,成了旧梦一场。
普罗泰戈拉上一次来雅典还是在公元前450年前后,伯里克利领导下的民主制帝国正如日中天,雅典的智者运动如火如荼。那时爱利亚大哲巴门尼德与芝诺也曾到访雅典,在城外朋友的私宅中讲论少有解人的艰深哲学,而普罗泰戈拉直入城中设帐教学,与民主气质相得益彰的智术风靡全城。此后十年中,伯里克利大权独揽,对外不断征服扩张,大力兴建海外殖民地,与此同时动用盟邦贡金重修雅典卫城,再造帝国军事重镇佩利乌斯港,此外还将战略目光投向西边的意大利半岛,在公元前443年组织希腊各邦兴建泛希腊殖民地图里,当时大预言家兰蓬、“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未来的大演说家吕西阿斯纷纷响应号召、奔赴意大利建设图里,而受命为这片帝国“新发地”立法的人,正是大智者普罗泰戈拉。【12】
丨伯罗奔尼撒战争
不无巧合的是,也是在这一年,雅典贵族派最后的代表人物修昔底德被陶片放逐,民主派领袖伯里克利政坛再无敌手。伯里克利众望所归当选首席将军,此后连选连任(除公元前430年之外)直至去世。十年之后,时值伯里克利第十次担任首席将军,雅典帝国殖民地图里建城十周年,根据柏拉图的记述,声誉正隆的普罗泰戈拉在这个时候再次来到雅典,成为世人眼中智慧与权力合作的成功典范,大批智者亦如影之从、趋之若鹜。与此同时,与普罗泰戈拉同时代的哲人芝诺却做出了与之截然不同的选择:他孤身犯险刺杀暴君,最后在看客围观之下,孤独陨落在雅典帝国繁花似锦的年代。正是在这个时候,苏格拉底出现在智者盘桓之地——雅典首富卡里阿斯家中:同情贵族派政治立场的雅典哲人苏格拉底与支持民主派意识形态的智者群体在此狭路相逢,帝国内部的政治哲学之争从此拉开大幕,同时帝国航船在伯里克利的引领下驶向了未知的前途。研究者通常认为,《普罗泰戈拉》是一部杰出的喜剧,此话不假;不过要把喜剧放在大悲剧中来看,这才是深不可测的柏拉图的恰切读法。
按:智者及其运动对于雅典-希腊-西方思想形态的生成贡献阙伟,我们对这一群体本身并无偏见,在这里只是力求呈现柏拉图本文中的意图。
苏格拉底在《普罗泰戈拉》篇中第二次亮相,已是当年芝诺来雅典时的年纪。回望《巴门尼德》里的天才少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过往恍如笼罩在大幕之中,柏拉图现在轻轻掀开幕布一角,故事中的人物纷纷走上了前台。
开场
【广场】
幕布打开,舞台中央是一片可供休憩闲谈的公共地带。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正在打趣苏格拉底(看来已是众所周知)的情事,并友情提醒对方阿尔喀比亚德已经长胡子了(在世人眼中已不宜追求了)。面对这番热心,苏格拉底当即反问:那又如何?荷马曰“青年第一次长出胡须时最为迷人”(Iliad: XXIV.348,Odyssey: X.279)【13】,阿尔喀比亚德现在不就是这样的情形?(309ab)直到十七年后,人们才会从当事人阿尔喀比亚德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会饮》219b-221b),而此刻苏格拉底却将传闻当面承认下来,还好整以暇以诗为证自我坐实。也就是说,这篇要由“苏格拉底”本人来担保其真实性的对话,开篇苏格拉底第一句话就是诳语。
苏格拉底转而说:阿尔喀比亚德虽美,但有一个人比他还要美得多,让人往往忘了阿尔喀比亚德的存在(309bc)。稍不留神,苏格拉底在我们眼皮底下又讲了第二个不易察觉的诳语,而只有当我们听他复述完整场对话之后,回头再看才会发现这一点。苏格拉底接着说:最智慧的(σοφώτατος)才是更美的,如果你认为这个词适用于普罗泰戈拉,那么他就是这个世上最智慧的人(309cd)。这显然是苏格拉底的第三个诳语,因为此后他很快就自行推翻了这一说法(312a-314b)。后知后觉的朋友这才知道,普罗泰戈拉已于两天前来到了雅典。从他接下来的反应来看(迫切希望听到苏格拉底与普罗泰戈拉的对话,并立即让随行家奴给苏格拉底让座),可见他虽不属于雅典社会核心阶层,但至少是家底殷实、渴望求知的体面公民,由此亦足见普罗泰戈拉在雅典民众中的影响力。
丨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进行哲学教育
成熟时期的苏格拉底甫一亮相,便向雅典人(demos)连讲了三个诳语,当年《巴门尼德》中那个青涩的少年已不复存在。而朋友对此全无觉察,胃口已被高高吊起,一心只想倾听这场难得一遇的对话。明明是自己想说,变成了对方想听,于是两人很有礼貌的互致谢意,以下苏格拉底的转述正式开始。面对这样一个理解力颇为有限的常人,苏格拉底的转述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信赖,叫人疑虑暗生。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发觉:《巴门尼德》的谈话不宜当着大众讲,而《普罗泰戈拉》的对话却就是要说给大众听的。
【苏格拉底家】
苏格拉底说(原文引言为概述,以下同):今早破晓时分,希波克拉底用棍子敲开我家大门、直奔卧室,无比激动地宣布普罗泰戈拉已经来雅典的好消息,我奇怪他怎么才知道此事,他说因为自己到欧诺厄抓捕逃奴去了,昨晚方才回来(310a-d)。这位希波克拉底何许人也?经美国学者尼尔斯考证,此人很可能是伯里克利的外甥,同时这解释了何以苏格拉底后来向普罗泰戈拉介绍他时,说他“所属的家族伟大而显赫”,“他的自然禀赋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同代人(316b5)”。【14】或许尼尔斯考证无误,但问题在于,说到“自然禀赋”(φύσις),这位希波克拉底表现得实在过于平庸:破晓时分用棍子敲开别人家大门,直入内室大呼小叫,怎么看也不像世家子弟;自己的贴身小厮(παῖς:指家童一类的奴隶)尚且管理不善,远程抓捕(欧诺厄:从雅典去太阳神圣地德尔菲的必经之地,地处阿提卡与波奥提亚边界,当地亦有一座太阳神庙,奴隶逃亡至此以寻求庇护)竟然半途而废(310c),从这几点我们已可看出,此人即便属于雅典社会核心阶层,就其“自然禀赋”而言,也是核心阶层里的普通人。实际上316b5这一句,正是破解苏格拉底第二个诳语的关键,我们留待下文再谈。
希波克拉底说:普罗泰戈拉是唯一有智慧的人,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愿意倾家荡产跟着他学习,因为每个人都在赞扬他,说他讲话最有智慧,因此希望你为我去和普罗泰戈拉谈谈(310de)。希波克拉底这番话,很可代表雅典民众的意见,他迫切希望见到普罗泰戈拉的心情,正在倾听转述的朋友最能体会。然而苏格拉底没有立刻让他如愿,转而先给希波克拉底来了一堂课前辅导。苏格拉底要对方回答两个问题:普罗泰戈拉是什么人?通过与他交往,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希波克拉底顿时面红耳赤,为自己想成为一名智者而感到羞耻(311d-312a)。按说希波克拉底此时不该脸红。智者群体在雅典公众当中名声败坏,是十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阿里斯托芬讽刺智者的喜剧《云》上演于公元前423年,只得了末奖,而优波利斯讽刺智者的喜剧《奉承者》(场景也在卡里阿斯家)上演于公元前421年,这一回得了头奖——戏剧竞赛的名次是民意测验的重要指标,民众对智者的态度何以在这两年之内急转直下,这才是值得我们加以探究的问题。较真来说,希波克拉底的“脸红”属于时代错误,不过我们完全理解,这番说辞意在敲打正在倾听的朋友(同时也是说给我们这些观众听的):你对普罗泰戈拉等智者如此热衷,难道不感到脸红吗?
苏格拉底继续对希波克拉底说:你求学的目的,不是学一门技艺、成为一名匠人,而是为了接受教化、成为自由的个人(ἰδιώτης,指与城邦相对、不担任公职、无职业技术的私人个体);后者当即表示同意(312b)。苏格拉底这番话真有些“君子不器”的意思(Lamb,Stanley Lombardo,Karen Bell等英译者干脆使用本土资源gentleman一词来对译之,足见“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姑且不论这一期许希波克拉底是否当得起,他不假思索表示认同本身便颇具反讽意味:苏格拉底鼓励他成为的这种人(苏格拉底自己就是这种人的代表),正是伯里克利公开批判的一类人(见伯里克利“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40.2)——如果希波克拉底真的是伯里克利的外甥,那么苏格拉底在争夺青年方面,已经直入他母舅的内室了。
丨苏格拉底教化青年
苏格拉底进而严肃告诫对方:你不知道智者教授的是什么样的知识,就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他,这样做何其危险!智者不过是批发零售灵魂食粮的商贩,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知识周游列邦,对待售的货色自卖自夸,我们可一定不能上当受骗(312c-314b)。苏格拉底对智者的批判不可不谓严厉,这和刚才对朋友所讲的赞美之辞(309cd)正相抵牾;不知这位朋友此时听到这话心作何想?希波克拉底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率;二人统一认识之后,苏格拉底这才带着他启程了。苏格拉底引导希波克拉底的过程,同时也是引导广场上的朋友的过程。接触智者之前的免疫针已然打好,课前辅导圆满结束。
进场
【卡里阿斯家大门口】
二人来到卡里阿斯家的大门口,这时出现了喜剧性的一幕:由于大批智者到来,看门人(一个阉奴)不胜其烦,以为他们也是智者,便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态度粗暴地不许他们通过;经过一番耐心解释与劝说,二人这才进得门来(314cde)。这一段表面上写的是看门人,实际上是在写主人:阉奴是波斯、埃及等君主专制国家的特产(希腊人自己是不生产阉奴的),好比柏拉图的继父皮里兰佩蓄养了一对儿贵逾赛马的亚洲孔雀,异域进口的阉奴也是一种彰显主人身份的“奢侈品”,本来这种人的性情会相对温顺一些,可一旦成了首富家的看门人,就连阉奴的脾气都会变火爆哩。与希波克拉底直入苏格拉底内室相比,仅是进入卡里阿斯家的大门都颇费周折——此时希波克拉底怎地不用棍子敲开大门了?
【卡里阿斯家内院】
苏格拉底与希波克拉底进到内庭,现场一片嘈杂扰攘,三大智者正在各自信众的簇拥中讲经说法。这一场景极具喜剧意味,以下柏拉图一边揶揄三大智者,一边顺手将他们的追随者一一点名。点名的意义在于,我们日后将与这些人物再度相遇,回想起他们曾经站在谁的身边,便可明白他们当时受到过怎样的影响,从而何以有当前之表现。比如《会饮》中的阿伽通,他的讲辞堆砌辞藻、空洞无物,苏格拉底深厌之,对这个年轻人进行了罕见的严厉批评——就是这位阿伽通,现在正和其他人围坐在酷爱玩弄辞藻的大智者普罗狄科身边。这些被点名的人物还承担着一项功能,他们以及其他追随三大智者的无名部众,在此担任了为各自偶像帮腔的“歌队”角色。
只见普罗泰戈拉正在门廊里散步,人群亦步亦趋,一边是豪宅主人——雅典首富卡里阿斯本人、伯里克利的儿子帕拉鲁斯、世家子弟卡尔米德,另一边是伯里克利的另一个儿子克桑提普、富家子弟菲利皮德、普罗泰戈拉最好的学生安提谟鲁,还有一些外邦人以及雅典本地人小心翼翼紧随其后,大家秩序井然,队形整齐,美不胜收(314e-315b)。伯里克利虽未到场,但普罗泰戈拉及其身边的这几个人足以使我们想起他来:普罗泰戈拉是他的密友,也是他儿子的老师,他的两个儿子现在就围绕在普罗泰戈拉身边,还有两人的同母兄弟——雅典首富卡里阿斯此时也和他们一起站在普罗泰戈拉一边,而站在普罗泰戈拉一边,实际上就是站在伯里克利一边。
Plato's Symposium 丨 Anselm Feuerbach
按:卡里阿斯的祖父是昔日贵族派领袖客蒙的妹夫,也是客蒙之后下一任贵族派领袖修昔底德的连襟(修昔底德娶了客蒙的另一个妹妹),卡里阿斯家族通过与当时得势的贵族派联姻,获得了稳定的政治地位;客蒙死后,贵族派失势,这时卡里阿斯的父亲成了伯里克利的亲密战友,此后娶了伯里克利的前妻,由此与伯里克利家族建立了牢固的关系(国人或许不太能够理解这种建立联系的方式),从而卡里阿斯与伯里克利的两个儿子乃是一母所出;后来伯里克利的义子阿尔喀比亚德崛起为政坛第一人,卡里阿斯又将妹妹嫁给阿尔喀比亚德,成了后者的妻兄;此后卡里阿斯的儿子又娶了姑父阿尔喀比亚德的女儿,几代人的关系盘根错节,亲上加亲。总而言之,首富之家是雅典政治与经济力量交汇之所,也是权力与财富联姻的象征。总而言之,顶级财富一定要与最高权力联盟,或者说,要永远站在权力一边,这是卡里阿斯的家族智慧,也是他个人的必然选择。
“我又认出”出处见《奥德赛》XI.601:“我又认出力大无穷的赫拉克勒斯。”希庇阿斯高踞在对面门廊的座位之上,世家子弟厄里克希马库斯、斐德若、安德隆等人围坐在他身边,此外还有一些他自己城邦(厄里斯)的同胞和其他外邦人。大家向他提问,希庇阿斯则逐一给出权威解答(315bc)。柏拉图在这里幽了一默,借用荷马史诗当中奥德修斯下地府的典故,将大批智者盘桓的卡里阿斯家比作冥界,苏格拉底则成了辨认地府幽魂的奥德修斯。
“我又看见坦塔罗斯”出处见《奥德赛》XI.582:“我又看见坦塔罗斯在那里忍受酷刑”——苏格拉底继续游地府,接下来瞧见了普罗狄科:只见他倚在床上,世家子弟泡塞尼阿斯、阿伽通和两位阿德曼图斯,还有其他一些人围绕在他身旁(315cde)。希庇阿斯是地府里的赫拉克勒斯,普罗狄科是坦塔罗斯,柏拉图唯独不说普罗泰戈拉是哪一位。古典学者朗佩特指出:坦塔罗斯是奥德修斯在冥界认出的第二十四个魂影,而赫拉克勒斯是奥德修斯认出的二十六个魂影中的最后一个,从而普罗泰戈拉就是第二十五个魂影西绪福斯:这个智慧之人因为诋毁诸神而遭到了神明的惩罚,而普罗泰戈拉正是由于不信神明、最后被雅典人以渎神的罪名逐出了城邦。【15】柏拉图对话到处暗藏玄机,出色的研究者往往都成了郎佩特这样的解谜高手。
苏格拉底刚进来,阿尔喀比亚德便接踵而至,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克里提阿。看到这一切之后,苏格拉底便朝普罗泰戈拉走去(316a)。接踵而至的这两个青年非同小可,实际上他们是当时雅典政坛未来领袖的热门人选:一个是伯里克利的义子,后来的雅典民主政权掌舵人;另一个是柏拉图的堂舅,此后的雅典三十僭主领袖。在伯里克利(政坛第一人)缺席的情况下,这两个青年才是雅典帝国(政治-财富-智识)核心阶层的政界担当。我们发现,当前这场对话的场景具有鲜明的新旧交替的性质:刚刚继承了父亲家产的年轻首富,顺理成章地站在了当前的政界与智识界领袖一边;新崛起的雅典哲人要与老一代智者公开交锋,问鼎当代智识界的王座;政坛未来的领导人物,一如智识界密切关注雅典政坛的未来走向,也在敏锐地跟踪着智识界的最新动态。随着这两个青年最后登台,主角已全部到齐,这时苏格拉底直奔普罗泰戈拉而去,好戏即将上演。
How to Teach Arete via Philosophia: A Story Told for the Common People
——Plato’s Protagoras Revisited
Zhang Yuan
Abstract:Protagoras is the most exquisite and dramatic Platonic Dialogue, which takes place during 433~432 B.C. in the mansion of Callias, the richest man of Athens. The gorgeous mansion is the very symbol of the pompous Athenian Empire, and the year of 433~432 B.C., the most suggestive moment before the Peloponnesian War which later decides the fate of Athens. At this moment Socrates the philosopher makes his appearance in the mansion, or as it were, the citadel of the Sophists, supporters of war-like Pericles. Both sides engage themselves heavily in the soul-stirring Logomachy and those who “witness” the battle about how to teach Arete via philosophia in the Polis are voluntarily made participants. It is a lesson taught by Socrates for the common people, not only including the present company in the mansion of Callias and those who hear the story told by Socrates himself later in the agora, but also the learners like us in different ages.
Key Words:Protagoras ;sophists ;philosophia ;arete【 参考文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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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罗泰戈拉》原文版本见Platonis Opera, ed. by John Burne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03. 引文主要参考了以下英译本:Plato in Twelve Volumes, vol.3, trans. by W. R. M. Lamb,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67;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by John Cooper, Indianapolis,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2] 《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原文版本见Platonis Opera, ed. by John Burnet. 引文主要参考了以下英译本:Plato in Twelve Volumes, vol.8, trans. by W. R. M. Lamb, 1955;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by John Cooper. 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3] 《会饮》原文版本见Platonis Opera, ed. by John Burnet. 引文主要参考了以下英译本:Plato in Twelve Volumes, vol. 9, trans. by Harold N. Fowler, 1925;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by John Cooper. 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4] 在《普罗泰戈拉》开篇,朋友提醒苏格拉底,阿尔喀比亚德已经长胡子了(意谓对方已不再是14-20岁间胡须初萌的青少年、从而已不宜追求了),并用“νεανίας”一词(古希腊人用以指21-28岁间的青年男子)来指称阿尔喀比亚德,而苏格拉底迤迤然以诗(荷马史诗)为证,反问对方:“青年第一次长出胡须时最为迷人”,阿尔喀比亚德现在不就是这样的情形?(309ab)关于古希腊人的年龄观念,见R. Larry Overstreet, “The Greek Concept of the ‘Seven Stages of Life’ and Its New Testament Significance”, Bulletin for Biblical Research 19.4 (2009) , p.554;关于古希腊人的青少年迷恋以及与之相关的“蓄须”问题,参见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杜昌忠、薛常明译,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青少年男子与希腊人的审美观”,第435-436页。可见阿尔喀比亚德此时大约刚过二十岁,稍长于与苏格拉底最初交好的年纪(即将二十岁),已到了公民可以参加海外远征的法定年龄(年满二十),在那个与苏格拉底同榻而眠的冬天之后,二人一同参加了波提岱亚远征(前432年春-前429年5月),待到远征结束,苏格拉底回到雅典之时,当年对话的参与者、伯里克利的两个儿子已在瘟疫(前430-429年)中去世,因此《普罗泰戈拉》那场对话,只能发生在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交好之后(约前433年)及二人出征波提岱亚之前。又据考证,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是在前432年秋季随军开赴波提岱亚的(美国学者朗佩特就《普罗泰戈拉》的戏剧时间进行了精细考辨,见《哲学如何成为苏格拉底式的》,戴晓光、彭磊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第163-167页,第266-269页),因此《普罗泰戈拉》篇的背景时间,大致为公元前433年-公元前432年秋之间。
[5] 公元2-3世纪希腊学者阿忒纳乌斯(Athenaeus)认为,《普罗泰戈拉》的时间叙述有矛盾之处:这篇对话发生在雅典首富希波尼库斯去世、他的儿子卡里阿斯继承家业之后,而希波尼库斯是在欧波利斯的喜剧《奉承者》上演(前421年)之前不久去世的,从而对话中伯里克利的两个儿子不可能在此时出现,因为伯里克利当时已死于瘟疫(前429年),而他的两个儿子去世犹在他之前。See 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 Or Banquet of the Learned, trans. by C. D. Yonge, vol. I, London: R. Clay Printer, 1854, V.59, pp.346-347.
[6] 例如权威的《希腊罗马传记与神话词典》(William Smith, A Dictionary of Greek and Roman Biography and Mythology, London: Spottiswoode and Co., 1848)便是将柏拉图这篇对话作为史料来源之一来撰写“普罗泰戈拉”词条的。
[7] 美国学者尼尔斯扼要综述了自1924年以来兰姆、莫里森、泰勒、格思里、沃尔什等著名古典学者就此问题的分歧与争论,see Debra Nails, The People of Plato——A Prosopography of Plato and Other Socratics, Indianapolis,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02, p.310.
[8]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原文版本见Thucydides’ Historiae in two volum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2. 参考了以下英译本:The Peloponnesian War, London: J. M. Dent, New York: E. P. Dutton, 1910;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ed. by Robert B. Strassler, New York: Free Press, 1996. 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9] 《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原文版本见Platonis Opera, ed. by John Burnet. 引文主要参考了以下英译本:Plato in Twelve Volumes, vol.8, trans. by W. R. M. Lamb, 1955; Plato Complete Works, ed. by John Cooper. 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10] 根据普鲁塔克记述,普罗泰戈拉曾在大瘟疫爆发前(即公元前430年之前)来到雅典,并与伯里克利终日盘桓(Plutarch’s Lives, vol.2, trans, by Sir Thomas North, Aldine, Nouse, London: J. M. Dent and Co., 1898, “The Life of Pericles”, p.180)。但这很有可能是普鲁塔克根据柏拉图的这篇对话所作的发挥,因此不能完全采信。然而我们可以想见,如果普罗泰戈拉当时来了雅典,可以为伯里克利推行政策大增人望与助力;因而无论有无实据可考,普罗泰戈拉于情理、于形势而言都应该在此时来雅典,此为比事实更真实的“诗性真实”。为了克制科林斯(实际上是针对斯巴达),公元前433年,雅典先是对帝国同盟国波提岱亚实施强制政策,致使波提岱亚(在斯巴达支持下)爆发叛乱,公元前432年,雅典出兵远征波提岱亚的同时,又在伯里克利动议下对麦加拉(斯巴达领导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国)实施禁令,对当地经济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从而斯巴达得到了充足的口实向雅典宣战,伯罗奔尼撒战争(前431年-前404年)由此爆发。
[11] 据普鲁塔克记述,伯里克利被免职之后(前430年9月)经历了丧子之痛(Plutarch’s Lives, vol.2, “The Life of Pericles”, pp.179-181),公元前429年9月伯里克利本人亦死于瘟疫,可见他的两个儿子死于公元前430年9月-公元前429年9月期间。
[12] 据第欧根尼记载,普罗泰戈拉的鼎盛年是在第八十四届奥林匹亚赛会期间(前444年-前441年,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91页),这一算法想必与普罗泰戈拉担任图里立法者的时间有关。
[13]《伊利亚特》《奥德赛》原文版本及参考译本见Homeri Opera in five volumes, eds. by David Munro & Thomas Alle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0; The Iliad, trans. by A.T. Murra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24; The Odyssey, trans. by A.T. Murra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19;《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奥德赛》,王焕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以下出处随文标注,不再一一注明。
[14] Debra Nails, The People of Plato——A Prosopography of Plato and Other Socratics, pp.169-170.
[15] 朗佩特,《哲学如何成为苏格拉底式的》,第39页。
【文献引用格式】
张源.德性教育与哲学启蒙:讲给常人的故事——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绎读[J].当代比较文学,2020(02):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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