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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恩专栏|科幻社群:超越国界、民族和文化的兄弟情谊

2017-03-17 詹姆斯·E·冈恩 不存在

 NON-EXIST DAILY

专栏前言詹姆斯·E·冈恩(James Edwin Gunn),生于1923年,美国科幻作家、批评家、教育者,为我打开科幻大门的领路人。

他因为几十年来对科幻的贡献,获得了多个业内重要奖项:

Science Fiction Hall of Fame(2015)

SFWA Grand Master(2007)

First Fandom Hall of Fame Award (2009)

I-CON Award:Moskowitz Award (2000)

Eaton Award(1982)

Pilgrim Award of SFRA(1976) 

他编篡的六卷《科幻之路》(The Road to Science Fiction),是我个人科幻阅读经历中最重要的书。这本汇集了从古至今典型作家作品,展示精彩纷呈科幻历史长卷的经典,应当成为每一个科幻爱好者的案头必备书。

2016年,堪萨斯城的世界科幻大会,我终于见到并采访了冈恩。为了将更多的科幻介绍到中国,我们希望从这个专栏开始,将冈恩和他的研究中心对科幻的理解和积累分享给读者,让读者更多地体会科幻作品的乐趣。

这个专栏除了冈恩本人的文章之外,将会逐渐增加其他有关科幻现状和历史的名家文章,希望以我们的视角,为科幻作一脚注。 

在第一篇文章中,冈恩以美国早期科幻迷的状态对比中国,希望我们能有所借鉴。在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科幻爱好者们跨越文化的共性,这种共性,是科幻社群发展的根基,只有在理解共性的基础上,才能再强调文化的特殊个性。

首先,我们都是科幻迷。

——兔子瞧

▲ 恩的签名,以及他写下的“给中国读者”(To all Chinese readers)

Science Fiction Fandom

科幻迷群

美国科幻迷群的起源和发展,相较未来事务管理局对中国科幻迷的描述,颇有相似之处,但更明显的仍是不同之处。我在编辑《科幻之路》第六卷《时光永驻》(The Road to Science Fiction 6: Around the World)时曾写道,文学作品反映了作者和读者所处的时代及地区。这一看法适用于所有文学类型,但谈及科幻时常有意外。因为科幻关注的未来仍寄于想象之中,而且科幻文学在内部也比大多数其他类型文学更有一致性。

让我们先看看相似之处。1926年,美国的科幻迷群肇始于雨果·根斯巴克创办的第一本科幻杂志《》。《Amazing Stories》吸引的读者超过10万,其中大部分不仅为异域的冒险所吸引,也钟爱故事里那些标志性元素:异想天开的点子,对变化的讨论。这些读者是一群那个时代的nerds:朝气蓬勃,热爱科技,并且为社交而头疼。他们对科幻有着极大的热情,不仅购买杂志,还会给编辑写信,附上自己的名字和收信地址。结果就是,他们结识了其他附近地区的科幻迷,并组成了一些小型俱乐部,出版“粉丝杂志”(fanzines),然后分发给全国各地的同好们。这些粉丝杂志一般产量很低,有些只印刷几十本,而且大多采用像老式印刷机这样的粗糙技术印制而成。慢慢地,科幻迷们开始用腊纸油印,然后是更主流的印刷方法,最后变成像《Locus》这样的标准印刷杂志。

《Amazing Stories》封面,从左至右依次是1926年4月第一期,1928年9月和1929年3月,封面作者Frank R. Paul

▲ 其它粉丝杂志(来源:UI Libraries and Special Collections)

俱乐部文化在1933年经历了一次蓬勃发展,当《Amazing Stories》因为经营不善于1929年停刊后,根斯巴克紧接着创办了《Science Wonder Stories》——后更名为《Wonder Stories》——并在1933年宣布成立“科幻联盟”(Science Fiction League),接纳当地科幻迷群体,并在自己的杂志上刊登相关活动信息。随后,全美各地都开始出现不同的科幻俱乐部,例如纽约的“未来派”(Futurians)和洛杉矶的“洛杉矶科幻协会”(LASFS)。

“科幻联盟”会员证

《科幻世界》在中国大概扮演了类似的角色。科幻迷们需要一个集聚他们情感的地方,科幻杂志便回应了这一要求。1997年,我应《科幻世界》杂志社邀请,第一次来到中国,参加“北京国际科幻大会”,我和同行的其他一些作家之后还去了成都,参观了《科幻世界》专为在校学生举办的一些活动。当时,科幻迷们聚在大礼堂里,排队等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幻作家们在书籍和场刊上签名,他们的热情让我和其他作家觉得自己仿佛摇滚明星。我猜直到今天,还有人留着我当年的签名,没准儿还是签在亨利·赖德·哈格德照片旁边。(因为在大会场刊里,我的照片不知怎么被错印成了我的《或然世界:插图科幻小说史》(Alternate Worlds: The Illustrated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将在国内出版)一书中哈格徳的照片,他是19世纪的著名科幻作家,写了《她》等一系列发生在非洲神秘角落的奇妙故事。)作为美国人,我很难说清《科幻世界》在中国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我觉得大概和《Amazing Stories》和《Wonder Stories》在美国科幻群体发展中起到的作用相仿。区别在于,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移民群体带来了他们各自的文化传统,其中一个重要特性就是期待并欢迎改变。中国则有着悠久而独特的历史,过去对现在会产生深厚的影响。1979年,《科幻世界》(原名《科学文艺》)诞生,此时距《Amazing Stories》创刊已有53年,而当时中国的技术发展情况,已经是二三十年代美国科幻作家想象中的情景。

▲ 从《科学文艺》到《科幻世界》

中美科幻迷群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或许是爱好者都参与过发表出版。二战之后,美国科幻迷组织了一些小型出版机构,主要目的是重印1926年至1946年间杂志上发表而且广受欢迎的作品,这些作品却被当时的传统出版商视为低俗文学。弗莱彻·普拉特曾在文章中提及,从此之后传统出版公司开始对科幻产生兴趣,以市场调研为由与科幻迷出版机构协商,希望能接手剩余科幻作品的出版,并以自己的名义发售。科幻迷们回复道:“剩余作品?如果库存不够了,我们自然会把售价翻倍。”我的前两部长篇小说《堡垒世界》(This Fortress World)和《星际桥梁》(Star Bridge,与杰克·威廉姆森合著)就是由Gnome Press这一科幻迷出版机构在1955年出版的。

▲ 1955年由Gnome Press出版的《堡垒世界》

未来事务管理局和其他科幻迷群体目前正在为中国科幻读者做的,大概就是类似的事。当然,时代变了,当今的中国与五十年代的美国大不相同,中国的传统出版商出版发售科幻作品也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虽然市面上发售的书籍不一定适合所有科幻迷的胃口,发行量和销量也并不总是令所有人满意,但科幻文学这一类别并没有被忽视。美国的图书市场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间赶超了杂志市场,根据《奇幻和科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联合编辑安东尼·鲍彻的统计,1952年出版的科幻图书有70部,十年后涨到1000部,至今已有约3000部。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传统印刷杂志只剩三家,发行量还在逐年降低,而且这个数字里有时还包括了网络出版。

▲ 普通书店的科幻类书架

科幻迷文化另一种影响力更强的表现是各类展会,汇聚来自各地、对某一类作品有同样浓厚兴趣的读者。在近几年的展会上,他们所感兴趣的话题拓展到书籍和杂志以外的广阔领域。最早的一次这类活动发生在1936年,据说有五六位纽约的科幻爱好者专门驱车前往费城,参加当地的一个小型粉丝聚会。(英国的科幻迷在那一年也筹备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展会,并且于1937年在利物浦正式开幕。)1938年,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市举办了“第一届全国科幻大会”(First National Convention),第二年接着又有了第一届“世界科幻大会”(World Convention)。同年召开的“纽约世界博览会”(New York World’s Fair)刚好也把焦点放在了未来科技上,例如通用汽车就打出了“我已见到未来”的标语。虽然名字听起来很盛大,但第一届全国科幻大会和世界科幻大会的实际参与者都不超过200人。尽管如此,这两次活动却预示着更大规模科幻迷活动的到来,正如当年的科幻迷自办杂志为其他文学类型和兴趣爱好群体指明了道路。

▲ 1939年7月开车去参加第一届Worldcon的科幻迷们


▲ 2017年,Worldcon75将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世界科幻大会的参与者还是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1940年有128人前往芝加哥参会,1941年丹佛那次就只有90人,接着活动就因为战争而暂停了,直到十年后参会人数才超过200——1952年的芝加哥世界科幻大会吸引了约870位爱好者。那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展会活动,当时的经历改变了我的一生,使我决定辞去Dell Books出版社编辑的工作,重新开始职业写作。之后,活动越办越大,1967年,纽约世界科幻大会的参会人数达到1500;1972年洛杉矶有2007人;1974年在华盛顿,3587人;1978年在凤凰城,4708人,1980年在波士顿,5958人;1984年在洛杉矶(阿纳海姆),8365人,这也是历届世界科幻大会中参会人数最多的一次,纪录至今未被打破。

▲ 1984年洛杉矶L.A.Con II

现在在美国各地,形式类似的小型本地爱好者聚会每周都有,有时一个周末还可能同时举办好几个,参会者从几百到几千人不等。这些粉丝自发筹备组织的活动越来越有声有色,渐渐地成为了主流,水平丝毫不逊于专业的展会组织者和管理者。因此,组织展会活动——尤其是世界科幻大会——就变成了资深科幻爱好者的专长(这些人有时自称“SMOF”,即“粉丝文化大师”,secret masters of fandom)。他们拥有自己的工作室,用于交流与选址、组织活动以及发扬粉丝文化有关的章程、想法和经验。全球各地的爱好者也纷纷汇聚一起,1948年,世界科幻大会第一次走出美国,在多伦多举办,1954年更是远赴大洋彼岸的伦敦,真正成为了世界性的活动。科幻迷们会提前两年竞争世界科幻大会的举办权(今年是在芬兰),未来事务管理局就曾在2014年代表北京申请过。要想成功申办,不光需要经验,还要对粉丝文化有深入理解,以及足够的资源和热忱投入其中。

▲ 未来局局长姬少亭、副局长淳子,以及果壳PuNa代表北京申办2016年Worldcon。

▲ 拷问,不,辩论现场。

1968年《星际迷航》电视剧停播之后没几年,就出现了星际迷航主题的商业展会,事实证明,这种区别于科幻迷活动会员制的、收取门票的商业活动,能吸引数千名星际迷航爱好者(“Trekkies”)前去一睹演员的风采。紧接着就出现了亚特兰大的游戏主题Dragon Con和圣地亚哥漫展(Comic-Con),参会人数分别高达77000人和10万人。这类商业展会的倡导者大多是来自影视、游戏等领域的爱好者而非读者,在漫展上你常常能见到身着盛装的科幻迷。

▲ 2016年圣地亚哥Comic-Con现场

从规模上看,科幻迷自发组织的活动或许有着同样的发展历程——从漫画、电影,到电视、游戏,近年来还扩展到了社交网络上——但活动规模并不总是所有人关注的重点。一些更传统的科幻迷开始怀念早期的小规模聚会,所有参会者都读过同样的小说,能就这些故事展开集中而深入的讨论,为雨果奖等奖项投出更有看法的一票,还能与作者、编辑和艺术家面对面交谈。这也是此类活动从一开始就秉承的一个独到理念:让那些从个人兴趣爱好开始职业生涯的作者、编辑和艺术家等专业人士回归爱好者的身份,和普通科幻迷一起参加活动。同时,这些包罗万象的兴趣爱好,和被划分入不同兴趣类别的科幻作品,也促成了粉丝群体的专门化,在过去的几年中,甚至还出现了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的矛盾,“悲伤小狗”(sad puppies)和“狂暴小狗”(rabid puppies)这两个企图影响投票结果的团体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形式更传统的展会活动也保留了下来,例如仍在举办的波士顿Readercon。也有关注于其他类别的展会,如世界奇幻大会(World Fantasy Convention)和世界恐怖小说年会(World Horror Convention)等。女权主义、动漫这些更专门化的主题同样也有自己的爱好者活动,例如威斯康星科幻大会(Wiscon)就是一年一度的以女权主义作品为主题的粉丝聚会。

▲ Wiscon上的小型朗读交流会

粉丝运动有着很简单的开端,但其发展历程证明,少数几位投身于某一领域的爱好者,也能做出很大的改变。科幻区别于其他流行文学类型的一个特性就是,它能吸引一大批爱好者,并且这些爱好者会变成作者、艺术家和影视、游戏等领域的创造者。原因之一可能就在于,科幻作为一种媒介,本身就鼓励所有人的参与(例如粉丝小说创作的流行就体现了“我也能创作”这种态度),科幻迷在杂志上发表的小说评论、雨果奖、《Analog》《Asimov’s》等杂志举办的年度读者评选便是这种参与意识的体现。事实上,科幻作品是一场持久的对话,讨论的是作者和读者的所思所想。更重要的是,科幻着眼于改变的可能性,设想当做出某个决定、某件事发生之后,会导向怎样的未来。这不是对未来图景的简单描画,科幻也不会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虽然这可能是故事的一部分),科幻关心的是,这个世界可能是什么样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们能怎样把未来塑造成理想的模样。当然,作品不总是乐观的,科幻小说常常设想糟糕的场景(比如末日和反乌托邦),但总是会告诉读者,选择权在每个人手中,每个人都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来避免悲惨的命运(我在签名时就常常写“让我们用科幻拯救世界”)。这种对科技、科学和人类未来命运的关注,使得美国科幻文学杂志自上世纪初诞生以来就一直在不断发展,而其他曾在同期被归为“低俗文学“的货架杂志,则几乎全在50年代中期就销声匿迹了。

科幻中常出现的末世和反乌托邦场景。

至今仍令人感叹的是,美国的粉丝文化有着非常简单的开端,年轻读者在一种新的文学形式中寻找到了窥见未来世界的“魔法之窗”。这个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争执时有发生。早期科幻迷活动中就曾出现过与会者因“活动究竟该讨论故事本身,还是故事所想象的未来”意见不和,而导致整个群体四分五裂的状况。在第一届世界科幻大会时,由于意见相左,组委会主席萨姆·莫斯科韦茨就宣布禁止“未来派”参会——尽管他们的会员还包括弗雷德里克·波尔和艾萨克·阿西莫夫。莫斯科韦茨后来撰写了讲述粉丝文化历史的著作《永生的风暴》(The Immortal Storm),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了不同科幻迷群体之间的纠纷,大家才发现,这场30年代末的纷争其实只涉及了约50个人。有读者甚至评论道,相比之下,随后的二战反倒是让事态缓和下来了。关于粉丝文化,小哈利·华纳还撰写了《我们所有的昨日》(All Our Yesterdays)。

那么,这些书中提到的有多少适用于中国科幻迷群体呢?一切都取决于时代背景和地域文化。我们正处在一个各家媒体竞相争夺注意力的时代,其中自然也包括社交媒体,无论在历史、传统、文化领域,中国与美国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从本质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人类群体中的一员,我们的未来正如科幻小说中所写的那样紧紧缠绕在一起。弗雷德里克·波尔曾讲过一件事:在保加利亚的科幻迷们觉得对他这个美国人的情感认同,胜过他们的保加利亚同胞。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幻其实是一种超越国界、民族和文化的兄弟情谊。因为在这个即时通讯的时代,我们彼此联系的方式是早期美国科幻迷们无法想象的——又或许他们能想得到。正如我在准备科幻文学课程时与阿西莫夫合作的一段影片中,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幻的世界。”

* 附英文原文:

关键词:#科幻研究# #冈恩#  

📝 责编:兔子瞧、Raeka

📝 作者:詹姆斯·E·冈恩(James E. Gunn),美国著名科幻作者、研究者和评论家,科幻黄金时代的见证者,代表作《科幻之路》。

📝  译者:Raeka / 校对:兔子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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