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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 | 余秀华:横店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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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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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网络

横店的春夏秋冬




作者 余秀华


  横店是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户差不多两千人,随着微微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几户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单独居住的样貌。
  平常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如果在早晨,比人更热闹的是各家各户屋后竹林子里面的鸟雀。这里的喜鹊和鸽子都是成群结队的,麻雀就别提了。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下午,因为周围都在施工,喜鹊飞了许多落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小白杨上,把它的枝丫全部都压弯了。
  但是这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如果一个家庭种地少了就会入不敷出。我和弟弟读书,父母利用农闲的时候辛辛苦苦赚一点外快:比如在村子里收了鸡蛋到荆门城里去卖,一个鸡蛋赚五分钱,他们十个鸡蛋赚的钱在现在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几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钱。那时候父母欢欢喜喜地赚着这五分钱,日子的富足就是这样五分钱五分钱积累起来的。
  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需要多少钱才能累积一点点心里的富足,一些些对生活没有要求的自足和快乐。那时候人们没有愁,他们偶尔闲下来产生的心思都是对日子不抱实现的希望的盼头。
  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这样不抱希望的盼头呢?盼望就是心里产生的热,是温暖的过程,这本身就是结果吧。
  慢慢地,村里出现了一些两层的小洋楼:这是出去做生意赚了钱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乡,豆腐生意做得全世界都是。我们村属于石牌镇,虽然隔了不过二十公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为村里的地多,把地丢下了实在心疼。当然主要是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看着别人赚了钱还是不敢出去。后来终于有人出去了,一个出去了,就会有人跟出去,但是还是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守着家里的土地。
  我们家同样如此,总是有许多放不下的地方,总是有这样那样走不开的理由,一家人偶尔想想发财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继续种着家里将近二十亩地,一年年,岁月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把外出的梦想说得一塌糊涂,让我们一家人老老实实地守着这个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么多地。
  出去做豆腐的人回来在村里盖了小洋楼,当然叫人羡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这份羡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村子里经过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墙的房子换掉了,钱多一点的人家盖小洋楼,少一点的盖个四合院的瓦房。钱再少一点的,房子就盖少几间,矮一点,反正没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就感觉低人一等的。
  这是横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会构建出一个文化和文明。不过文化和文明这两个词语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横店里,得分期使用,这和熬日子是一样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如此金贵的东西一下子用完了显得不厚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横店小小起伏的丘陵的曲线形成的人们天然乐道的性格特征,还是在能够解决温饱的基础上就失去了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当然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标准,因为没有标准,所以就允许任何人给它制一个标准,这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谁也管不着谁。
  横店就这样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从横店走出去,一些人也来到了横店。
  到了四十岁,我父母六十多岁了,我们以为横店村会以这样的样子持续过我们的一辈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命运没有理由完全地顺从,这其实是没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们用大半生的经验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经是对一个生命莫大的礼遇。我们在贫瘠的日子里生出了诗情画意一样的恩情:对于这块土地对我们身体和灵魂的接纳。
  当我们在劳作的间隙抬起头看天,会发现一个村庄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个村庄,而是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干净的天空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也是蛊惑。
  我对父亲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样的天空里,这会是怎样的幸福啊。父亲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眯成缝,天空里的光掉到他的眼睛里,亮出细微的声响。
  不,他说:我不想葬在天空里,不踏实,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记好了。父亲看了看我:不过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说出这句话,父亲就放心地继续干他的活了。我不服气: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里,至少是灵魂。
  父亲觉得关心灵魂的事情是闲得太狠了的无事生非,他不会为此停下手里的活儿,说:灵魂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着的。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放进这样的天空里,无论是破坏还是赞美都必须在这样的天空里做出一点什么事情。热爱头顶的天空,一半是因为这片天空下的土地,因为土地上的气息倒映上去就是一片有了区域的天空。我们如此相信这一片土地,是因为它和我们息息相关,和我们的日子,生死相关。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自己生出了一点满意,这样的满意其实是对横店村的满意,满意过了就生出一点淡淡的愁绪,在故乡的土地上生出的头绪也许是可以叫作乡愁的,只不过我的乡愁是纵向的,这和大地上横向的乡愁当然是不一样的:横向的乡愁接近于人情,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事情,纵向的乡愁接近于人心,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个人对天空的事情。
  我为这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乡愁感到几分羞愧,和这几分羞愧相等的是几分甜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这根生长的方向,现在她知道了,如同对自己的后背突然了解的激动。
本期编辑 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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