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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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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一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三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五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七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九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十一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二、十三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四、十五章)

兄 弟     第十六章


  宋凡平走到了城东的长途汽车站,他看到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手里拿着木棍站在台阶上,这个人看到宋凡平从桥上走下来时,立刻转身对着候车室里面喊叫,里面立刻冲出来了五个戴红袖章的人。宋凡平知道他们是来抓他的,他迟疑了一下,迎面走了过去。宋凡平想拿出李兰的信给他们看,转念一想又算了。六个戴红袖章的人站在车站的台阶上,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宋凡平将郎当的左手从裤袋里抽出来,走上了台阶,正要向他们解释:他不是逃跑,是要去上海接他的妻子。

       几根木棍迎面打来,宋凡平本能地举起右胳膊阻挡打来的木棍,木棍砸在了他的右胳膊上,让他觉得手臂的骨头仿佛断了似的疼痛,他仍然挥舞着右胳膊阻挡打来的木棍,宋凡平走进了候车室,走向了售票的窗口。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挥舞着木棍,像六头野兽似的追打着他,一直追打到了售票窗前。这时的宋凡平觉得自己阻挡木棍的右胳膊疼得快要裂开来了,他的肩膀也挨了无数次打击,他的一只耳朵似乎已经被打掉了,他终于在乱棍的围追堵截里接近了售票窗口,他看到里面的女售票员吓得眼珠子快从眼睛里瞪出来了,他脱臼的左胳膊这时神奇地抬起来了,阻挡雨点般的乱棍,他的右手伸进口袋摸出钱来,从售票窗口递了进去,对里面的女售票员说:
  “去上海,一张票。”

  女售票员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吓昏过去了。这情景让宋凡平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脱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他忘了用胳膊去阻挡打来的木棍,乱棍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宋凡平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木棍疯狂地抽打着他,直到木棍纷纷打断。然后是六个红袖章的十二只脚了,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一动不动了,这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才停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腿脚,擦着满脸的汗水走到上面有吊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看着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他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他妈的……”

  这些来自那个名为仓库实为监狱的戴红袖章的人,是在天亮的时候发现宋凡平跑了,他们立刻兵分两路,守住了车站和码头。守在车站的六个红袖章在这天早晨嚎叫着殴打宋凡平,把那些在候车室的人吓得都躲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几个孩子尖声哭叫,几个女人吓歪了嘴巴。这些人站在候车室的门外偷偷往里面张望,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直到去上海的长途汽车开始检票了,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胆战心惊地看着围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

  宋凡平在昏迷中隐约听到了检票员的喊叫,他竟然苏醒了过来,而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检票口,让那些排成一队等待检票的旅客失声惊叫起来。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看到宋凡平突然站了起来,而且还走向了检票口,他们目瞪口呆地互相看来看去,嘴里发出了咦咦呀呀的惊讶声,这时一个红袖章喊叫了一声:
  “别让他跑啦……”

  六个红袖章捡起地上打断了的木棍冲了上去,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向了宋凡平。这一次宋凡平开始反抗了,他一边挥起右拳还击他们,一边走向检票口。那个检票员吓得哐当一声关上了铁栅栏门,拔腿就逃。宋凡平没有了去路,只好挥拳打了回来。六个红袖章围打着刚刚从昏迷里醒来的宋凡平,他们把宋凡平打得鲜血淋漓,从候车室里打到了候车室外的台阶上,宋凡平拼命抵抗,打到台阶上时他一脚踩空了,身体滚了下去,六个红袖章围着他一顿乱踢乱踩,还将折断以后锋利的木棍像刺刀一样往宋凡平身上捅,有一根木棍捅进了宋凡平的腹部,宋凡平的身体痉挛了起来,那个红袖章又将木棍拔了出来,宋凡平立刻挺直了,腹部的鲜血呼呼地涌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泥土,宋凡平一动不动了。

  六个红袖章也没有力气了,他们先是蹲到地上大口地喘气,接着他们发现蹲在夏天的阳光下太热,走到了树下,靠着树撩起汗衫擦着浑身的汗水。他们觉得这次宋凡平不会再爬起来了,没想到长途汽车从车站里开出来时,这个宋凡平竟然又从昏迷里苏醒过来了,而且再次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挥了一下右手,他看着远去的汽车,断断续续地说:
  “我还——没——上车——呢……”

  刚刚休息过来的六个红袖章再次冲了上去,再次将宋凡平打倒在地。宋凡平不再反抗,他开始求饶了。从不屈服的宋凡平这时候太想活下去了,他用尽了力气跪了起来,他吐着满嘴的鲜血,右手捧着呼呼流血的腹部,流着眼泪求他们别再打他了,他的眼泪里都是鲜血。他从口袋里摸出李兰的信,他郎当的左手本来已经不能动了,这时竟然打开了李兰的信,他要证明自己确实不是逃跑。没有一只手去接他的信,只有那些脚在继续蹬过来踩过来踢过来,还有两根折断后像刺刀一样锋利的木棍捅进了他的身体,捅进去以后又拔了出来,宋凡平身体像是漏了似的到处喷出了鲜血。

  我们刘镇有几个人亲眼目睹了这六个红袖章对宋凡平的屠杀,那个在汽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苏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难过得眼泪直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着头,嘴巴里呜呜地响着,不知道是哭声还是叹息声。

  宋凡平奄奄一息了,这六个红袖章才发现自己饿了,他们暂时放过了宋凡平,向着苏妈的点心店走来,这六个红袖章像是干了一天力气活的码头工人那样疲惫不堪,他们走进苏妈的点心店坐下来时,累得谁都不想说话了。苏妈低头走进自己的点心店,在柜台前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六个禽兽不如的红袖章。这六个红袖章歇过来以后,向苏妈要了豆浆和油条馒头,然后他们像野兽似的大口吃了起来。

  这时守在码头的五个红袖章赶到了,他们知道宋凡平在车站被抓以后,兴致勃勃满头大汗地跑来,他们手里的木棍接着用上了,对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宋凡平又是一顿疯狂的抽打,直到所有的木棍都打断为止,他们又开始用脚踢、用脚踩、用脚蹬上了。前面六个吃饱的红袖章从点心店里走出来后,这后来的五个红袖章进了苏妈的点心店,轮到他们吃早点了。这六个加上五个,总共十一个红袖章继续轮流折磨着宋凡平,宋凡平已经一动不动了,他们还在用脚将他的身体蹬来踢去。最后是点心店的苏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说了一句:
  “人可能都死了……”

  这十一个红袖章才收住了他们的脚,擦着汗水凯旋而去。十一个红袖章都把自己的脚踢伤了,走去时十一个全是一拐一瘸了。苏妈看着他们瘸着走去,心想他们简直不是人,她对自己说:
  “人怎么会这样狠毒啊!”
 
第十七章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正在家中睡觉,正在梦见李兰回家后的喜悦情景。他们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兴高采烈,虽然宋凡平说要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到家,可是两个孩子等不及了,他们中午就走向了车站,他们要在那里等待宋凡平和李兰乘坐的汽车驶进车站。两个孩子走出家门以后,学着宋凡平的神气模样,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让右手甩着,努力让自己走出电影里英雄人物的气派来,他们故意走得摇摇晃晃,走出了电影里汉奸特务的模样。

  李光头和宋钢下桥的时候就看到了宋凡平,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横在车站前的空地上,几个行人从他身旁走过,看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两个孩子也从他的身旁走过,他们没有认出他。宋凡平趴在那里,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有一条腿是伸直的,另一个条腿倦缩了起来。苍蝇们嗡嗡叫着在他身上盘旋,他的脸,他的手和脚,他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布满了苍蝇。两个孩子见了又害怕又恶心,宋钢问一个戴着草帽的人:
  “他是谁?他死了没有?”

  那个人摇摇头,说了声不知道,走到树下,摘下草帽给自己搧起了风。李光头和宋钢走上台阶,走进了候车室。他们觉得在外面只站了一会儿,夏天的毒太阳就快把他们烤干了。候车室的屋顶挂下来两个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旋转,里面的人也都围在两个吊扇的下面,嗡嗡地说着话,就像两堆苍蝇似的。李光头和宋钢在那两堆人的旁边分别站了一会儿,吊扇旋转出来的风吹到他们这里时已经没有了,有风的地方都被这些人占领了。他们就走到卖票的窗口,踮起脚往里面张望,看到一个女售票员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她还没有从早晨的惊恐里完全摆脱出来,两个孩子的说话声把正在发呆的她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后吼叫了一声:
  “看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赶紧蹲下去悄悄离开,走到了检票口。检票口的铁栅栏门半开着,两个孩子往里面张望,一辆汽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端着茶杯的检票员向他们走来,他也吼了一声:
  “干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逃跑似的离开了检票口,然后无聊地在候车室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王冰棍提着一只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现在了大门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车室的大门口,坐下来以后用木块敲打着冰棍箱,叫卖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卖冰棍啦!冰棍卖给阶级兄弟姐妹们……”

  两个孩子走到了王冰棍的跟前,吞着口水看着他。王冰棍一边敲打着木块,一边警惕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这时两个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还是刚才的样子趴在那里。宋钢指着宋凡平,问王冰棍:
  “他是谁呀?”
  王冰棍斜着脑袋看了两个孩子一眼,没有答理,宋钢继续问:“他死了没有?”
  这时王冰棍恶狠狠地说:“没钱就滚开,别在这里吞口水。”

  李光头和宋钢吓了一跳,手拉着手跑下了车站的台阶。他们又来到了夏天的烈日下,从满是苍蝇的宋凡平身旁走过去时,宋钢突然站住了脚,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指着宋凡平脚上的米色凉鞋说:
  “他穿着爸爸的凉鞋。”
  宋钢又看到了宋凡平身上的红色背心,他说:“他还穿着爸爸的背心。”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那里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李光头说话了,李光头说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应该有一排黄色的字。宋钢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起了头,他说黄色的字是在胸前。两个孩子蹲了下去,挥手驱赶着苍蝇,扯着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几个黄色的字被他们扯出来了。宋钢站起来哭了,他哭着问李光头:
  “他会不会是爸爸?”
  李光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他哭着说:“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泣着东张西望,没有人走过来,他们又蹲了下去,挥手驱赶掉宋凡平脸上的苍蝇,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脸上全是血迹和泥土,他们看不清楚。他们觉得他有点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们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去问问别人。他们先是走到了树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抽烟,他们指着宋凡平问:
  “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树下抽烟的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摇着头说:“不认识你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走上了台阶,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钢抹着眼泪问他:“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几下木块,瞪着眼睛说:“滚开!”
  李光头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吞口水。”
  王冰棍说:“那也滚开!”
  李光头和宋钢哭泣着手拉手走进了候车室,问站在吊扇下的那两堆人:“你们有谁知道?外面那个人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伤心的话引来了一片哄笑,他们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连自己的爸爸都不认识,还要去问别人。有一个人笑着向两个孩子招手:
  “喂,小孩,过来。”
  两个孩子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那个人低头问他们:“你认识我爸爸吗?”
  两个孩子摇摇头,他又问:“那么谁认识我爸爸呢?”
  两个孩子想了想后,同时说:“你自己。”
  “走吧。”那人挥挥手说:“自己的爸爸自己去认。”

  两个孩子哭泣着手拉手又走出了候车室,走下了台阶,走到趴在地上的宋凡平身旁,宋钢哭着说:
  “我们认识自己的爸爸,可是这个人脸上都是血,我们看不清楚。”
  两个孩子走到了汽车站旁边的点心店,里面只有苏妈一个人在擦着桌子,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宋钢小声说:
  “我们想问你,又怕你生气……”
  苏妈看到两个哭泣的孩子站在门口,打量着李光头和宋钢身上的衣服说:“你们不是来要饭的吧?”
  “不是。”宋钢伸手指着趴在外面地上的宋凡平,“我们想问问你,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苏妈放下手里的抹布,她认出李光头来了,这个小流氓曾经抱着木头电线杆磨来擦去的,还声称自己性欲上来了。苏妈瞪了李光头一眼,然后去问宋钢:
  “你们爸爸叫什么名字?”
  宋钢说:“他叫宋凡平。”
  两个孩子听到她喊叫起来,好像是在喊“天哪”、“妈呀”、“祖宗啊”,她喊累了以后,喘着气对宋钢说: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还以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两个孩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宋钢继续问她:“他是我们爸爸吗?”
  苏妈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他是叫宋凡平。”

  宋钢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对着李光头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李光头也哇哇大哭了,他说:“我一看见他也哭了。”
  两个孩子在那个夏天里尖利地哭叫起来,他们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尸体前,尖利的哭叫把那些苍蝇吓得嗡嗡地飞走了。宋钢跪到了地上,李光头也跪到了地上,他们俯下脸去仔细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干了,宋钢的手把血迹一片一片剥了下来,然后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宋钢转身拉住了李光头的手说:
  “他是爸爸。”
  李光头点着头哭叫道:“他是爸爸……”

  两个孩子跪在汽车站前的泥地上放声大哭,他们向着天空张开了嘴,哭声向着天空飞去。他们的哭声像是断了翅膀一样掉下来,突然噎住了,张开嘴半晌没有声音,眼泪鼻涕堵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费了很大劲才将眼泪鼻涕咽了下去,他们的哭喊又尖利地爆发出来,又在天空里呼啸了。两个孩子一起哭,一起推着宋凡平,一起喊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李光头哭喊着对宋钢说:“天亮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聋又哑了?”
  宋钢看到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就对着他们喊叫:“你们救救我爸爸吧!”

  两个孩子的眼泪鼻涕滔滔不绝,宋钢抹了一把鼻涕往后一甩,甩在一个围观的人的裤管上,那人抓住宋钢的汗衫破口大骂。这时李光头也甩了一把鼻涕,不小心甩在了他的凉鞋上,那人又揪住了李光头的头发。他一手一个揪住两个孩子,把他们往下摁,要两个孩子用自己的汗衫去替他擦干净。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哭着用手去擦他裤子上和凉鞋上的鼻涕,结果更多的鼻涕眼泪掉到他的裤子上和凉鞋上,那人先是暴跳如雷,随后哭笑不得,他说:
  “别擦啦!他妈的,别擦啦!”

  李光头和宋钢一个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一个揪住了他的裤管,两个孩子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活不松手。那人往后退,他们就跪着往前爬,李光头和宋钢哭着哀求他:
  “救救爸爸!求求你,救救爸爸!”
  那人用手推他们,抬脚甩他们,他们还是死死缠着他。他把两个孩子拖出十多米,他们还是不松手,还是哭叫着哀求他。那人累得直喘气,站在那里擦着汗,哭笑不得地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裤子,我的凉鞋,我的丝袜……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也过来了,她站在围观人群的前面,两个孩子悲壮的哭叫让她眼圈都红了,她对那人说:
  “人家是孩子……”
  那人听了勃然大怒,他说:“什么孩子?这他妈的是两个小阎王。”
  “你就行行好,”苏妈说,“帮这两个小阎王收尸吧。”
  “什么?”那人叫了起来,“你要我把这又脏又臭的尸体背走?”
  苏妈擦了擦眼睛说:“没让你背尸体,我家有板车,借给你用。”

  苏妈说着走回了点心店,一会儿就将板车推了过来。她替两个孩子哀求围观的人,请他们帮着把宋凡平抬到板车上。围观的人有的走开了,有的往后退。苏妈不高兴了,伸手指点着他们说:
  “你,你,你,还有你……”
  苏妈说着伸手指指地上躺着的宋凡平:“不管这人是好是坏,死了都得收作,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躺下去。”

  终于有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蹲下身去,同时抓住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把宋凡平抬了起来,这四个人使足了劲,憋得脸色通红,他们说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头大象。他们把宋凡平抬到板车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将宋凡平扔进了板车。宋凡平高大的身躯被扔进板车时,让板车嘎吱嘎吱直摇晃。这四个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个把手举到鼻子上闻了闻,对苏妈说:
  “我们要去你店里洗手。”
  “去吧。”苏妈点着头,转过身对被李光头和宋钢紧紧抓住的那个人说,“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两条腿的李光头和宋钢,苦笑着说:“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后那人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他妈的松手!”
  李光头和宋钢这时才松开了手,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那人走到板车前,那人拉起板车又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起来:
  “说!家在哪里?”
  宋钢使劲摇头,他哀求道:“去医院。”

  “他妈的。”那人扔下了板车说,“人都死啦,还去个屁医院。”
  宋钢不相信,他转身去问苏妈:“我爸爸死了吗?”
  苏妈点点头说:“死了,回家吧,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宋钢没有仰脸大哭,他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跟着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他们听到苏妈对拉起板车的那人说:
  “你会有善报的。”
  那人拉起板车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善报个屁,十八代祖宗都跟着老子倒霉了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手拉手呜呜哭着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后面的板车里。两个孩子哭得伤心欲绝,走得跌跌撞撞,他们哭着哭着会突然噎住,过一阵子又哇地一声像颗手榴弹似的爆炸开来。两个孩子尖利的哭声压过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那些游行的人和那些闲逛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就像刚才围着宋凡平的苍蝇一样围着拉过去的板车,“嗡嗡”说着和“哄哄”问着,簇拥着板车向前走去。那个拉板车的人在后面骂起了李光头和宋钢:
  “别哭啦!他妈的把全城的人都召来啦,全城的人都看见我拉了个死人……”

  很多人走过来问板车里躺着的死人是谁?前前后后有四五十人问那个拉板车的,问得他火冒三丈。刚开始他还告诉他们:板车里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学里的老师。询问的人越来越多后,他就懒得解释了,他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他说谁哭个不停就是谁家的死人。后来他觉得这样说话也还是太累,别人再问他时,他干脆说:
  “不知道。”

  那个人拉着板车在夏天里走去时汗流浃背,他拉着的还是一辆躺着死人的板车,还要口干舌燥地应付那么多人的问话,他早就怒火冲天了,这时一个认识他的人挤上来问:
  “喂,你家谁死了?”
  拉板车的人爆发了,他冲着这人吼叫起来:“你家才死人呢!”
  问话的人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拉板车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问话的人脸色铁青,他一声不吭,迅速地脱掉了汗衫,露出满身的肌肉,然后举起右手,竖起食指,指着拉板车的人说: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老子让你也躺到板车上……”
  说完这人还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老子要把这板车变成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扔下了手里的板车,冷笑着说:“变成了双人床,也是你家的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说完后,走上去两步,冲着那人的脸喊叫:“他妈的你听着,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挥起拳头揍在了拉板车的嘴角,拉板车的人脚步踉跄身体歪歪斜斜,当他刚刚站稳了,那人紧跟着就是一脚,把他蹬在了地上,随后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脸上。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还在哇哇地哭着往前走,他们回头看到拉板车的已经被那人压在地上了,已经被那人的拳头揍得头晕眼花了。宋钢呼地扑了上去,李光头也跟着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像两条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乱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挥拳,终于把两个孩子摔开了。他刚站起来,两个孩子又扑了上去,宋钢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头咬住了他的腰,他们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们的头发,揍他们的脸,他们死死抱住他不松手,他们的嘴在他身上到处乱咬,把这个和宋凡平一样强壮的人咬得像杀猪似的一声声惨叫。最后是拉板车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李光头和宋钢,拉板车的说:
  “行啦,别咬啦。”

  李光头和宋钢才松开了手和嘴,那人浑身是血,他被两个孩子的突然袭击弄懵了,当他们重新上路时,看到他像个傻瓜似地站在那里发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李光头和宋钢伤痕累累,拉板车的人也是满脸血迹。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围上来,两个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车的也不再说话。两个孩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车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脸上的血迹里流,宋钢脱下自己的汗衫举过头顶递给他,对他说: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车的人摇摇头说:“不用。”
  宋钢拿着汗衫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叔叔,你口渴吗?”
  拉板车的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宋钢又说:“叔叔,我有钱,我去买根冰棍给你吃。”
  拉板车的又摇起了头,他说:“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走去。本来李光头和宋钢已经忍住不哭了,宋钢不断地回头去讨好拉板车的人,他就不断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于是他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也传染给了李光头。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拉板车的人骂他们,他们捂住自己的嘴呜咽地哭,拉板车的人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快要到家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他说:
  “别哭了,你们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有十多个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家门口,这些人袖手旁观站在那里,拉板车的人看看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宋凡平抬起来,这些人全都一声不吭。拉板车的人不再和他们说话,他让李光头和宋钢来帮助他,让两个孩子压住板车的车把,别让板车翘起来。然后他双手伸进宋凡平的胳肢窝,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车,再把宋凡平拖进家门,拖到里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个脑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树,他累得脑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他把宋凡平拖到里屋的床上后,走出来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喘着气,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歇过来以后,扭头看了看门外张望的那些人,问李光头和宋钢: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孩子说还有妈妈,说他们的妈妈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他点点头说,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问他们:
  “你们知道红旗巷吧。”
  两个孩子点着头说知道,他继续说:“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么事就到红旗巷口来找我。”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门外的那些围观的人立刻闪开去,他们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碰到这个刚刚抱过死人的人。宋钢和李光头也跟着走到了门外,他拉起板车的时候,宋钢学着苏妈的话说:
  “你会有善报的。”
  他点点头,拉着板车走去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走去时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他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张开着也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圆了,里面的眼珠像是两颗小石子,没有一点光亮。李光头和宋钢哭过了,喊过了,也咬过人了,现在两个孩子开始哆嗦了。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门前晃动的脑袋和身体,听着他们嗡嗡地说话,他们说着宋凡平是一个什么人,又说着宋凡平是怎样死去的;当有人说这两个孩子真可怜时,宋钢哇哇地哭了两声,李光头也跟着哇哇地哭了两声,然后继续害怕地看着他们。嗡嗡响着的还有很多苍蝇,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叮咬着宋凡平的尸体。苍蝇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屋子里盘旋时像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苍蝇的嗡嗡声盖过那些人说话的嗡嗡声,苍蝇也开始叮咬起了李光头和宋钢,叮咬起了屋外张望的人,两个孩子听着他们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脸和胸口,他们叫着骂着四散而去,苍蝇把他们赶走了。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辉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两个孩子站在了汽车的进站口,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沿着公路向远处眺望,田野的尽头有一团尘土正在滚动过来,他们看清楚了是一辆汽车在奔驰过来,还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喇叭声,宋钢扭头对李光头说:
  “妈妈回来了。”

  宋钢说着泪流满面,李光头的眼泪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辆长途汽车带着滚滚尘土奔驰而来,驰到两个孩子跟前时一个转弯进了车站,滚滚尘土立刻把他们包围了,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当尘土漫漫消散以后,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开始从车站里走出来,先是两三个人,接着是一排人,他们从两个孩子的面前走过,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看到李兰。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他们的母亲仍然没有从那个门口走出来。
  宋钢走上去胆怯地问那个人:“这是上海来的汽车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满脸泪痕的孩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让李光头和宋钢同时放声大哭,他吓了一跳,提着行李赶紧走去,他走去时还不断回头好奇地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对他说:
  “我们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们是在等李兰回来,李兰是我们的妈妈……”
  两个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已经走远了。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站在汽车的进站口,他们觉得李兰会坐下一班的汽车回来。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候车室的大木门关上了,进站口的大铁门也关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母亲从上海回来。

  天黑的时候,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走过来了,她塞给他们两个肉包子,她说:
  “快吃,趁热吃。”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苏妈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汽车了,车站的门都关上了,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
  两个孩子信任苏妈,他们点着头,吃着包子,抹着眼泪往回走去。他们听到苏妈在后面叹气,听到她说:
  “可怜的孩子……”
  宋钢站住脚回头对苏妈说:“你会有善报的。”

自余华《兄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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