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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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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兄 弟(下部)     第十五章

 
  就在六个合伙人绝望的时候,李光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这时的李光头已经离开刘镇三个月零十一天了,他傍晚的时候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还是穿着那身衣服,还是一手提着个包,一手拿着那张卷起来的世界地图,他走到了苏妈点心店里,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苏妈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这个李光头走的时候是一个亮闪闪的光头,回来时却是一头长发,而且满脸的胡子。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大叫一声:
  “苏妈,我回来啦!”
  苏妈吓了一跳,指着李光头的长发惊叫起来:“你,你,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忙死啦,”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在上海忙死啦,理发的时间都没有。”
  苏妈双手在胸前捏着,看看站在一旁也在吃惊的女儿苏妹,小心翼翼地问李光头:
  “生意谈成了?”
  “饿死啦,”李光头冲着苏妈说,“我饿死啦,赶快给我弄五个肉包子。”

  苏妈赶紧让苏妹给李光头端上去肉包子,李光头抓住一个就往嘴里塞,声音嗡嗡地对苏妈说:
  “你马上去通知童铁匠他们,到仓库开会,我吃完包子就来。”
  李光头的神气让苏妈觉得他已经拉到了大笔的生意,苏妈连连点头,转身出门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妈走出二十来米,才想起来那个仓库已经退掉了,又急匆匆地走回来,站在门口不安地说:
  “是不是去童铁匠那里开会?”
  李光头嘴里塞满了包子,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连着点了几下头。苏妈如获圣旨般地跑向了我们刘镇的城西巷,她走到张裁缝门前时就大叫起来:
  “李光头回来啦……”

  苏妈连着叫了四声,把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都叫了过来,童铁匠听到了叫声也冲出门来。童张关余这四个人就站在铁匠铺门口,听着苏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李光头如何神气活现地走进点心店,如何拍着桌子大声说话。听完了苏妈断断续续的介绍,童铁匠沉吟了片刻,面露笑容地说:
  “成了,这事成了。”
  “你们想想,”童铁匠继续说,“这事要是不成,李光头还会这么嚣张吗?还会通知我们开会吗?早就灰溜溜地躲起来啦。”
  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位使劲地点起了头,高兴地骂了起来:“这王八蛋,这王八蛋,这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问苏妈:“这王八蛋是不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苏妈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是满嘴的刘镇腔。”
  童铁匠有些不信,他说:“总会有几句上海话吧?”
  “上海话也没有。”苏妈说。
  “这王八蛋倒是不忘本。”童铁匠夸奖了李光头一句。
  苏妈点着头说:“他头发很长,像个唱歌的。”
  “我明白了,”童铁匠自作聪明地说,“这王八蛋真是心比天高,连港商都不放在眼里,他学起外商来了。你们想想,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外国人,都是长头发大胡子。”
  “对呀,”苏妈叫了起来,“他满脸的胡子。”
  苏妈这时候是个积极分子,她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说还要去通知一声王冰棍。小关剪刀说刚才还见到王冰棍手里提着酱油瓶走出城西巷,苏妈立刻急匆匆地跑出了城西巷,跑向了我们刘镇的酱油店。

  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在铁匠铺里坐了下来,四个人兴奋得红光满面,像是四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张嘴呵呵地笑,在铁匠铺里胡乱走着胡乱撞着。童铁匠第一个冷静下来,他摆摆手让张关余三个在长凳上坐下来,他说李光头不知道他们把仓库退了,把三十台缝纫机分了,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了;他说李光头知道后可能会暴跳如雷,可能会骂出一堆难听的话来。童铁匠对张关余三个人说:
  “这个李光头骂起人来,那张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响。你们千万不要生气,千万要冷静,就让他骂上一阵子,等他消气了,再讲讲我们的难处。”
  “童铁匠说得对,”张裁缝扭头对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说,“你们一定要冷静。”
  “放心吧,”小关剪刀说,“别说是骂我了,就是骂我爸爸老关剪刀,骂他一个狗血喷头,我小关剪刀也不会生气。”
  “是啊,”余拔牙说,“这李光头只要拉来了大笔生意,就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上十八遍,我余拔牙仍然笑脸相迎。”

  童铁匠放心了,他环顾自己的铁匠铺,说铺子里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个李光头凯旋而归了,总得弄把好椅子让他坐坐。童铁匠话音刚落,余拔牙立刻起身出门,把他的藤条躺椅搬来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看着这把修补得像刘镇地图似的躺椅直摇脑袋,说这把躺椅太寒酸了。童铁匠也摇了摇脑袋,也说这躺椅寒酸。余拔牙有些不高兴,指着自己的宝贝躺椅说:
  “看起来是寒酸,躺上去就舒服啦。”
  这时苏妈和王冰棍急匆匆地走进来了,苏妈进门就说,看见李光头摇摇晃晃走过来了。童铁匠赶紧躺到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检验一下,童铁匠试躺之后同意余拔牙的话了,他说:
  “还算舒服。”

  长头发大胡子一副外商模样的李光头走进铁匠铺时,看见他的六个合伙人满脸幸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哈哈大笑地说:
  “久违啦!”
  童铁匠看着风尘仆仆的李光头,恭敬地要李光头坐到躺椅里去,童铁匠说:“你终于回来啦,你辛苦啦。”
  其他五个合伙人也跟着说:“你辛苦啦。”
  “不辛苦,”李光头摆着手说,“做生意不能说辛苦。”
  童铁匠他们连连点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没有坐到躺椅里,他一屁股坐在那条长凳上,把提包和世界地图也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他们执意要请他坐进余拔牙的躺椅里,李光头摇摇头摆摆手,还对童铁匠眨了眨眼睛,他说:
  “我就坐这长凳,说起来这长凳还是我的老相好。”
  童铁匠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张关余王苏说:“我说过的,李光头不会忘本。”

  李光头看到六个合伙人全站在那里,就招呼他们也坐下来。六个合伙人摇晃着六个脑袋,说他们不想坐下,说他们站着很好。李光头点点头,同意他们就这么站着。李光头架起二郎腿,身体靠在墙壁上,把自己侍候舒服了,脸上露出了听取工作汇报的表情,他说:
  “我走了三个多月,你们这边进展如何?”
  童张关余王苏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然后张关余王苏五个全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迟疑了一会儿,上刀山似的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了几下,清理了嗓子,才缓缓地说起话来。童铁匠把李光头走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请你千万要理解。”

  李光头听完童铁匠的话,低下了脑袋。六个合伙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心想这王八蛋的脑袋只要抬起来,肯定是一阵王八蛋叫骂声。李光头的脑袋抬起来后,出乎他们意料,李光头宽宏大量地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六个合伙人长长地出了六口气,六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六张紧张的脸放松后笑了起来。童铁匠向李光头保证:
  “只要一天,仓库就能租回来,三十台缝纫机就能搬进去;再给两天,三十个农村姑娘就能叫回来。”
  李光头点点头,然后说:“不急。”

  不急是什么意思?六个合伙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架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还是一副舒服的模样。到了关键的时候,张关余王苏五个人的十个眼珠子立刻习惯性地看着童铁匠一个了,指望童铁匠出来说话。童铁匠又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
  “你走了三个多月,上海那边进展如何?”
  “上海,大地方,”李光头一听上海两字立刻亢奋起来,“挣钱的机会多如猪毛,口水都能换黄金……”
  张裁缝谨慎地纠正李光头的话:“是不是多如牛毛?”
  “比牛毛还是少一些,”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说,“和猪毛相差无几。”
  六个合伙人看到李光头突然神采飞扬了,互相发出了欣慰的微笑。李光头继续慷慨激昂地说着:
  “上海,大地方,走几步路就是一家银行,里面存钱取钱的人排着长队,点钞机哗哗地响;百货公司就有好几层,上上下下跟爬山似的,里面的人多得像是在看电影;大街上就不用说了,从早到晚都是挤来挤去的,挤得人类不像人类了,挤得像他妈的蚂蚁搬家……”

  李光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上海大地方,唾沫喷在我们刘镇小地方,喷到了童铁匠的脸上,童铁匠伸手擦着脸,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都在呵呵地傻笑,都不知道李光头已经离题千里了。童铁匠只好打断李光头的话,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你和上海的服装公司谈的生意……”
  “谈啦,”李光头没等童铁匠把话说完,就得意洋洋地数着手指说起来:“谈了不下二十家服装公司,里面有三家还是外商……”
  小关剪刀惊叫起来,“所以你像马克思恩格斯了。”
  “什么马克思恩格斯?”李光头不明白小关剪刀的话。

  张裁缝出来解释:“你长头发大胡子,我们估计你和外商谈过生意了,你就学起外商的模样来了。”
  “什么外商的模样?”李光头还是不明白。
  童铁匠眼见着又要离题千里了,立刻接过去说:“我们说的还是生意,你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好啊,”李光头说,“岂止是生意,就是品牌我也和他们沟通交流过了……”
  苏妈叫了起来:“所以你给我发了电报,把肉包子牌改成了点心牌?”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眼睛闪亮地叫了起来:“对,对,对……”
  苏妈得意地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张关余王四个对着苏妈连连点头。童铁匠心想他妈的又要扯远了,童铁匠赶紧对李光头说:
  “你谈了二十家服装公司,谈成了几家?”

  这时李光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这声叹息跌进了六个合伙人的耳朵,好比是六盆冷水泼在了六个热脑袋上,刚刚兴奋起来的六个脸色通通阴沉了下去。李光头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五根手指说:
  “五年前,我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只要把福利厂残疾人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再加上我的真诚热情,就会打动一个个公司的一个个业务员,为福利厂拉来了一笔笔的生意;五年后,我拿着世界地图为我们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诚、更热情,也更成熟,可是……”
  李光头五根伸开的手指卷了起来,变成了数钞票的动作,“现在时代不同啦,社会变啦,要靠塞钞票行贿才能拉来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正之风刮得这么快这么猛……”

  李光头的五根手指不数钞票了,又伸直了晃动起来,“才五年时间,就刮遍了祖国大地……”
  六个合伙人听得眼睛发直,童铁匠忐忑不安地问:“你塞钞票行贿了没有?”
  “没有,”李光头摇摇脑袋说,“当我终于发现行贿这个硬道理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来的汽车票了。”
  “这么说,”童铁匠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笔生意都没谈成?”
  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谈成。”
  李光头的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六个合伙人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童铁匠浑身哆嗦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啦?”
  童铁匠这时候也六神无主了,他看着张裁缝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王冰棍呜呜地哭了,呜呜地说:
  “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苏妈也跟着“呜呜”了两声,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马上不“呜呜”了。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吓出了满头的冷汗,两个人惊慌地看着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怎么就赔啦?”
  “不能说赔了,”李光头看着六张丧魂落魄的脸,坚定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只要你们再给我凑起一百份的钱,我马上再去上海,我一个个去塞钞票,一个个去行贿,保证给你们拉来一笔笔大生意。”
  王冰棍还在呜呜地哭,他抹着眼泪对童铁匠说:“我是没钱了。”
  童铁匠看了看满脸惊慌的余拔牙和小关剪刀,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张裁缝,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哪里还有钱啊!”
  “你们没钱了?”李光头满脸的失望,他挥了挥手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赔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赔进去了。”

  李光头说完看着六个惊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两声,王冰棍指着李光头对童铁匠说:
  “他怎么还在笑呢?”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李光头伸手指点着六个合伙人,“你们六个垂头丧气的,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像六个俘虏……”
  “他妈的,”童铁匠怒火冲天了,“你才像个俘虏!”
  童铁匠挥起了打铁的右手,打铁一样地打在了李光头的脸上,一巴掌将李光头从长凳掮到了地上,童铁匠吼叫着:
  “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头捂着脸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随即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又架起了二郎腿,刚刚摆出一副要和童铁匠明辨是非的架势。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张嘴吼叫着三声“一千元”,对着李光头就是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嗷嗷叫着跳到了长凳上,蹲在了长凳上,嘴里还在喊叫着“干什么”。张关余的脚也互相踢到一起,他们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为悲壮,他像是堵枪眼那样扑了上去,哀号着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头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来,仿佛要从李光头身上咬下价值五百元人民币的皮肉来,李光头杀猪般嚎叫着跳下长凳,使劲甩了几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头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图蹿出了铁匠铺,站到了门外后,李光头觉得自己虎口脱身了,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人喊叫:
  “干什么?干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嘛。”

  李光头本来还想和他们继续讲道理,看到童铁匠举着铁锤冲出来,赶紧说:“今天不讲啦!”
  李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还要快。童铁匠举着铁锤一直追赶到了巷口才站住,对着仓皇而逃的李光头吼叫道:
  “他妈的你听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铁匠说完了他的豪言壮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诸东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回铁匠铺,张关余王四个想到自己的钱都打了水漂,四个都眼泪汪汪了,看着童铁匠倒提着铁锤走进来,王冰棍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张裁缝呜咽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光啦?”

  此话一出,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声音。童铁匠把铁锤往火炉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坐下来,举起拳头捶打起自己的脑袋,童铁匠把自己的脑袋当成李光头的脑袋了,使劲捶打着,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声。
  “我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童铁匠痛骂自己,“我怎么会相信李光头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也忍不住痛骂起了自己:“我们这几个狗娘养的……”
  苏妈是唯一没有赔钱的,看着这几个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骂自己,苏妈的眼泪也掉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啊……”

  童铁匠把自己揍得头晕眼花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了:“李光头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个瘸子傻子瞎子聋子,老子誓不为人。”
  哭得伤心欲绝的王冰棍听到童铁匠的誓言,也擦干眼泪,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仿佛要荆轲刺秦王了,他挥着拳头发誓:
  “老子一定把他揍成个残疾人……”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发誓了,小关剪刀发誓要剪掉李光头的屌,剪掉李光头鼻子耳朵,剪掉李光头的手指脚趾;余拔牙发誓要拔光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拔掉李光头身体里的骨头。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不能解气,他们又剪又拔地继续发誓,发誓要把李光头剪拔成一个残疾大全。

  张裁缝是一个斯文人,也像一个义勇军战士那样说话了,他说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张裁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儿戏,他说自己的床底下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虽然生锈了,只要到小关剪刀那里磨上两个小时,就亮闪闪地锋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头的脑袋了。
  苏妈听着这五个前合伙人狠话毒话呼呼地说出来,吓得脸色白了。听到张裁缝说要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她信以为真,看着张裁缝文弱书生一样的手臂,忍不住担心地说:
  “李光头的脖子像大腿那么粗,你割得下来吗?”
  张裁缝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他就改口说:“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
  “不割下他的脑袋,”小关剪刀喊叫起来,“也要割下他的两个蛋子。”
  这时候张裁缝摇头不同意了,他说:“这种下流事我做不出来。”

第十六章

  童张关余王说到做到,他们此后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写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这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李光头。童铁匠撞见李光头立刻扬起打铁的右手,一巴掌掮下去,掮得李光头跌跌撞撞的时候,童铁匠已经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揍李光头第二下,童铁匠是一锤定音的风格。张裁缝见到李光头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头,挨到李光头脸上时变成了一根手指,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戳一阵李光头的脸就结束了,张裁缝是一指禅的风格。

  余拔牙是职业风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对准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揍上一拳,揍得李光头的嘴唇鲜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齿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烫伤似的举到眼前甩动起来,自己疼得“哎哟”直叫了,以为李光头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见到李光头时,李光头的嘴里仍然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余拔牙惊奇地让李光头张大嘴巴,伸手往李光头的嘴里数上一遍,竟然一颗牙齿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
  “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
  “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
  “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士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提问,他晃着脑袋说:
  “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边用木块拍打着李光头的脑袋,一边还在叫卖他的冰棍。李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牺牲自己的双手了。李光头的双手又红又肿,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对红烧猪蹄,他仍然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脑袋最重要,以后还要靠它做生意呢。

  苏妈在街上见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块揍李光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对他说:
  “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怜巴巴地对苏妈说:“五百元啊!”
  苏妈说:“不管多少钱,你也揍不回来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伤地离去后,苏妈看着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头:
  “你明明知道他们要揍你,你还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你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李光头抬头看看王冰棍走远了,双手从脑袋上滑下来,站起身对苏妈说:
  “躲在屋里还不闷死了。”
  李光头说完甩了甩一头长发,若无其事地走去了。苏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着走去的李光头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才没有赔钱,要不我也要揍你几下。”
  苏妈看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叹起来:“烧香真是灵验啊!”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目睹了李光头一次次挨揍,李光头一次次都没有还手。刚开始赵诗人心里没底,眼看着五个债主把李光头从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头揍得越来越窝囊,就是那个没有力气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头收放自如地揍上一个小时,赵诗人的胆量就上来了,心想这王八蛋扬言要揍出他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让他在刘镇威风扫地。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赵诗人决定当着刘镇的群众,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头,背着冰棍箱前脚刚走,赵诗人后脚就到了。赵诗人伸脚踢踢仍然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看着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头成了李迈克尔·杰克逊,被人揍得都不敢还手。”
  李光头抬头看了赵诗人一眼,一副懒得搭理他的神态。赵诗人以为李光头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头,趾高气扬地说:
  “你不是要揍出我劳动人民的本色吗?怎么没见你动手?”
  李光头缓缓地站了起来,赵诗人变本加厉地推了李光头一把,赵诗人看看街上的群众,得意地说:
  “你动手啊!”

  赵诗人的脑袋刚从街上群众那里得意洋洋地转回来,就中了李光头的一套连环拳。李光头肿胀的左手揪住赵诗人胸前的衣服,肿胀的右手捏成拳头对准赵诗人的脸一顿猛揍。赵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李光头揍得满脸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唇上,嘴唇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赵诗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头雄风犹存。赵诗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李光头仍不松手,继续他的暴揍。李光头一边揍着赵诗人,一边朗朗上口地说着:
  “他们揍老子,老子不还手,是老子弄赔了他们的钱;老子没有弄赔了你小子的钱,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赵诗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朗诵诗歌似的铿锵有力的话,赵诗人才知道李光头为什么不还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赵诗人立刻“嗨唷嗨唷”地叫出了劳动号子。赵诗人都发出了劳动人民的声音,李光头还是一拳拳地揍他,赵诗人只好一边“嗨唷”,一边对李光头说:
  “出来啦,出来啦。”
  “什么出来了?”李光头不明白。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收住了拳头,赶紧再“嗨唷”两声,双手抱住李光头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说:
  “听到了吧,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被你揍出来啦。”
  李光头明白过来了,他嘿嘿地笑,他说:“老子听到了,可是还不够。”
  李光头说着右拳又举起来了,赵诗人吓得又是几声“嗨唷”的劳动号子,哀求似的对李光头说: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头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对,对,对。”赵诗人连连点头地说,“恭喜你把我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啦。”
  赵诗人都这样说话了,李光头举起的拳头就揍不下去了。李光头放下拳头,松开赵诗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赵诗人的肩膀说:
  “不用客气。”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揍了三个月窝囊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重新威风凛凛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赵诗人狼狈地离去,发现刘作家也在群众中间,群众的眼睛两点成一线了,一会儿看看刘作家,一会儿看看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李光头。群众纷纷想起了李光头当初暴揍刘作家的情景,群众怀旧迎新,指望着李光头从地上蹦起来,把刘作家的劳动人民本色再揍出来一次。群众的眼睛盯着刘作家,议论着坐在地上的李光头,说这个李光头饥一顿饱一顿都瘦了一圈,又被五个债主揍得鼻青脸肿吊胳膊瘸腿,没想到揍起那个健康饱满的赵诗人来,就像老鹰抓小鸡,大人揍小孩。群众看着刘作家总结道: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刘作家知道群众话里有话,知道群众唯恐天下不乱,知道群众指望他马上去步赵诗人后尘。刘作家面红耳赤了一会儿,想转身离去,可是一旦离去就给刘镇群众茶余饭后增加一个笑话,刘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群众先用话去挑拨李光头,李光头饥肠辘辘靠着梧桐树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饥,对群众的话置若罔闻。群众又用话去挑拨刘作家,说写文章的人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个赵诗人刚才奴颜婢膝的嘴脸,比叛徒汉奸还不如,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的父母丢脸。
  “别说是让他父母丢脸了,”有一个群众趁机说,“就是刘作家的脸,也让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是啊。”群众齐声同意。

  刘作家的脸上青红皂白,心想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冒失,千万不能主动送上门去供李光头拳打脚踢。可是群众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话是不行了。刘作家随机应变地向前一步,大声同意群众的话,他说;
  “是啊,天底下写文章的脸都被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刘作家不愧是我们刘镇的文豪,他一句话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全拉过去做了自己的垫背。刘作家看到群众愣在那里,知道自己一举扭转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发而不可收了,他说:
  “连鲁迅先生也跟着丢脸啦,还有李白杜甫先生,还有屈原先生,屈先生爱国而投江自尽,也跟着赵诗人丢脸……还有外国的,托尔斯泰先生,莎士比亚先生,更远的但丁先生,荷马先生……多少个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赵诗人丢脸啦!”

  群众呵呵地傻笑起来,李光头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对刘作家的话十分欣赏,他高兴地说:
  “我让这么多的名人先生丢脸,真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过来了,看到群众把大街堵死了,不断地摁响车铃,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他的林红回家。李光头一听铃声就知道是宋钢过来了,他贴着梧桐树站起来,对着宋钢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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