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辈的孩子,逐渐步入婚龄,心里真高兴。可惜参加几场婚礼以后,那份心里的真高兴,不可救药地消失了。婚礼一律都在酒店或饭馆举办,一律都是婚庆公司布置和主持,一律都把大喇叭放得震耳欲聋,一律总有流行歌曲不合时宜,比如《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是爱情挽歌。为表示洋气一定会放欧美歌,阿黛尔的《Rolling in the deep》,是分手悲歌。为制造现场气氛,还会放《最炫民族风》,是广场舞歌。一律,主持人都是模仿电视娱乐节目腔调,极尽插科打诨、贫嘴搞笑。一律,新人都会登台走秀,剧本显然是抄袭的烂电视剧的烂桥段。一边台上如此这般走过场,一边台下众宾客已经在吃酒抽烟吐痰喧哗打手机。新人也忙得自顾不暇,主要忙于换装,先穿西式婚纱,后穿中式婚服,无论西式与中式,更多意义在于展示服装。全套仪式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敬重婚礼。这原本是一个山盟海誓,这原本是一桩人生大事,大到你缔结了一个最郑重最长期的法律合同,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按说这一刻,怎么也应该有一点神圣感,有一点感动人,却完全没有。急促、潦草,吃完酒席一哄而散,杯盘狼藉、垃圾满地。父母们也都不计较,也都没在意,主要感觉是如释重负,呵呵,总算完成任务了,从此再也不怕人家笑话咱儿子娶不到媳妇,咱女儿嫁不出去了。 婚礼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是一场中不中西不西的娱乐表演?怎么这种粗制滥造的表演还会大肆流行?怎么人们好像被集体催眠、无意识行动,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我实在有点发蒙。 我经历过一次传统婚礼,年纪很小,小到按说我应该没有记忆,但事实上我不仅有记忆,记忆还越来越清晰。记得那天我被精心打扮,我外婆也精心打扮,然后牵着我手,街坊家里吃喜酒。记得新郎披红挂彩骑的是高头大白马,新娘是一顶锦绣花轿抬过来。记得唢呐吹得高亢圆润、鞭炮放得喜气洋洋。记得主持人被唤做“知明先生”。在知明先生主持婚礼的时刻,全场宾客都目不转睛望着他,人们听得笑了又哭了,是那种含笑的抹泪。当仪式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此时天上人间静寂,连顽童也都会老实一刻,只因婚姻的担当实在是山高海深的庄严肃穆,是一个人对天发誓了就要说话算话一辈子的,而人生也只有一辈子。 此后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有这样的婚礼。当年的确年纪太小,不懂这其实是我有幸参加的最后一个传统婚礼。很快“文革”席卷全国,传统婚礼被彻底否定,代之以新人互赠红书的革命婚礼,然后革命婚礼又随“文革”的结束而结束。改革开放了,婚礼怎么搞?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大家也就摸着石头过河,试试探探搞一点请客吃饭。习俗上这种请客吃饭,也算是喜酒了。喜酒不可以白吃,要给喜金的。革命干部们还是嫌低俗且麻烦,也就免了。我的夫家,不仅喜酒免了,就连结婚证,也免我亲自去领,让司机的母亲找熟人就给拿了。时代注定了要辜负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辜负这个时代: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有真的结过婚,休怪我无礼!如果我真结婚,一定要有婚礼。我的婚礼,一定要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娘要蒙上红盖头,洞房中独坐,静静等待夫婿进来,一把挑开红盖头,开启一个全新生活方式:男朋友变成夫婿,女朋友变成妻子,然后一起承担起现世的生老病死。 就连红尘之外,做和尚也会有一个落发剃度的郑重仪式。红尘之中的婚礼,那当然应该是俗世的最庄重仪式。且看如今这般婚礼,显然时代还在辜负一茬又一茬的新人。连个婚礼都不成体统,还有什么能够不被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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