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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三章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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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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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一章)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二章)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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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章①)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章②)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一章①)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一章②)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二章①)
连载|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第十二章②)

上部 出延津记 第十三章①

 

  “吴记馍坊”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高。说是一个“堂”,其实就老高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货郎,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高,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高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没老曹干活快,但老曹没老高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艺。主顾可以到老高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交给老高,让老高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干脆在银水里“炸”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满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高回一下炉,铸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字架,吴香香就交给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老高个头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江南人。老高做银饰时,爱边干活边跟主顾说话;不干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干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说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乱七八糟,经老高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高手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锤,作为了结。老高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插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个转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经老高说过的事,十件有九件半,从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从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后说它还有啥用呢?也就是闲磨牙。

  吴摩西蒸馒头卖馒头,也有歇着的时候。卖馒头须是晴天,阴天下雨,街上就无人买馒头,生意就得停下来。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误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银饰。遇上雨天。吴摩西不愿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银饰铺串门。串门不为别的,就为听老高说话。吴摩西嘴笨,本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个例外。别人认为老高是闲磨牙,吴摩西却不这么认为。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老高这里,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个明白。巧玲胆小,平日不爱出门,爱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吴摩西一样,也喜欢老高。当然两人喜欢的方面不一样,吴摩西喜欢老高说话,巧玲喜欢老高敲敲打打,手里就出来许多玩意。吴摩西到老高家串门,巧玲像一条尾巴,常常跟着。老高见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给她吃。久而久之,吴摩西与隔壁的银匠老高,成了好朋友。两人一开始说些街面上的事。吴摩西天天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攒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说给老高,让老高去码。后来熟了,也把自个儿的窝心事,说与老高。老高仔细听过,也与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仅限于街上。吴摩西在街上卖馒头,赵钱孙李,买馒头与吴摩西发生了磨擦,谁是谁非,老高能断个明白。但事情进了家门口,老高就闭口不谈了。

       吴摩西自进了吴家馒头铺,最窝心的事,并不发生在街上,而是在家里与吴香香脾气不投。如吴摩西刚离开县政府,挨了倪三一顿打,吴香香就唆使他杀人;如今年元宵节,吴香香不让吴摩西玩社火,两人别扭了半个月;如街上的孩子抢了馒头,吴香香扇了吴摩西一巴掌;吴摩西躲在货栈,两天一夜,吴香香也没去找。这些事情说与老高,老高除了陪吴摩西嘬牙花子,并不多说一句话。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别人的家务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
  老高:“清官难断家务事。”或者:“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或者:“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吴摩西想想,觉得老高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老高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起码吴摩西将这些窝心事说了,有人听着,心里也畅快不少。

  老高有一个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吴摩西常常去拉面的白家庄的。有时老高的老婆走娘家,还乘吴摩西去白家庄拉面的毛驴车。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这病说来也平常,就是一个羊角风,但她的羊角风与别人的羊角风不同,别人的羊角风就是一个病,该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风,却和她的心气连着。她心气顺的时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气,一句话不对付,她会立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体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里还压老高一头,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听老白的。老白不会生孩子,二人无儿无女。女人不会生孩子也算个短处,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吴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说街上的事,不说家务事的道理。吴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压着,想起自己在馒头铺的处境,心里倒安慰不少。

       自上次挨了吴香香的打,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吴摩西也比过去明白许多。明白不是明白吴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高对待老白一样,干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吴摩西从老高身上,倒学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后,吴香香说啥,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
  但吴香香的想法常变,又让吴摩西猝不及防。吴摩西刚“嫁”吴香香时,吴摩西不喜欢卖馒头,吴香香喜欢;一年多以后,吴摩西发现,吴香香也开始不喜欢做馒头生意。虽然两人先后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不同。吴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馒头,喜欢去白家庄拉面。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不喜欢的是个卖。一个馒头生意,有喜欢处,也有不喜欢处。吴香香不喜欢馒头生意,是开始嫌馒头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开一个饭铺。开饭铺扎的本钱要比蒸个馒头大上百倍。只是现在卖馒头没赚够开饭铺的本钱,所以还在卖馒头。

       夫妻两个,一个心胸比过去大,一个连应付现在都勉强,两人更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人五更鸡叫起来揉面,接着蒸馒头。吴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馒头就是蒸馒头,嘴上顾不上说话,累得一头汗;吴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来,开始说将来要开的饭铺。将来要开的饭铺,还不是卖烧饼杂碎汤的鸡毛小店,而是能开大席撑得起场子的铺面。饭铺要有十间屋大,同时能开八桌饭;煎炒煮炸,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如此算起来,铺面虽比县城东街“鸿膳成”小,但也是个饭庄,不是饭铺。接着又听出,吴香香喜欢饭铺不单是喜欢卖饭的生意,卖饭比卖馒头来钱快,还喜欢卖饭的场面;天天人来人往,掌柜伙计,吆三喝四;还能天天听到肉和菜下锅的声音;厨房里,“吱啦”一声,锅里腾出火苗,接着扑出一阵油雾。原来不单喜欢这生意,还喜欢生意中的气势。这就不单是要做一桩生意,还有诸多喜欢藏在里面,看来这饭铺是非开不可了。吴香香说着说着高兴了,便问吴摩西:“你喜不喜欢开饭铺?”

  吴摩西本不喜欢开饭铺,比不喜欢卖馒头还不喜欢;因为开起饭铺,明显吴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个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饭铺里客人众多,在饭铺里跟人周旋,比卖馒头还让人头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欢,顺着吴香香:“喜欢。”
  吴香香瞥了他一眼,马上识破了他:“说的是瞎话吧?”接着板起脸来:“把事做错没啥,能说你是个笨,天天嘴里尽是瞎话,到底你要干吗?”
  吴摩西看吴香香想急,忙又改口:“那就是不喜欢。”
  吴香香:“那你到底喜欢啥?”
  吴摩西只好说实话:“我从小喜欢罗家庄的罗长礼,他喊丧很出名。”
  吴香香看他一辈子就喜欢个喊丧,倒被他气笑了。
  说过喊丧没几天,出了一桩丧事,牧师老詹死了。

       老詹身体平日挺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满延津县跑着传教。得病缘于他住破庙。本来,县长老史走了,新县长老窦到任,老詹应该去要回教堂。但前边县长换过两茬,老詹跟两任县长要过教堂,皆是当头一棒;不要还好,一要,说不定连在延津待下去都难了;新换的县长老窦当兵出身,又喜打枪;他到任以后,将一班戏子从教堂赶出来,把教堂改成了一个兵营,他要在里边训练民团;老詹估计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对县长们彻底失了望,就没去县政府跟老窦理论教堂的事,继续在破庙里住下来。七月十八那天,天气闷热。破庙四处透风,本该不热,但这天一丝风也没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样,睡觉上了房顶。房顶被晒了一天,其实也热,但心里觉得比屋里凉快。一直到下半夜,辗转反侧,躺下一身汗,起来还是一身汗,也没睡着。五更时起风了,一下觉得透心地凉快,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被风吹着了。早上起来,鼻子齉齉的,开始咳嗽。

       原定当天要到七十里外的贾家庄传教,吃过早饭,骑脚踏车的小赵也来了。小赵看老詹伤了风,不住地咳嗽;又抬头看看天,天似乎要变,一层层的云,开始从西北堆上来;小赵只是老詹一个脚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为“师傅”,简单叫个“老头”;便说:“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成了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

       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

       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裤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哇的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惟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巧玲说话:“孩子,几岁了?”巧玲:“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可该受洗礼了。”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又说:“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又说:“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赶紧把馒头摊交给旁边钉鞋的老赵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教义之争,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了个唁电,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

       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交给吴摩西,让他到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阿门”。大家知道这次念过“阿门”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昕贾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阿门”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过老詹之后,又回到破庙里。因老詹身后没有亲人,竹业社掌柜老鲁替老詹做东,从西关“老杨羊汤馆”叫了十一碗羊汤,一百一十个烧饼,大家蹲在破庙里,共同吃了一顿丧饭,算是划了个句号。老詹还留下一辆脚踏车,一是这脚踏车快散架了,值不了几个钱,二是卖葱的小赵,用这辆脚踏车载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鲁做主,脚踏车归了小赵。吃过饭散伙的时候,吴摩西环顾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这里学经的时候,老詹边讲经,鼻子边吭吭着。众人走后,他又一个人待了片刻。这时突然从老詹草铺的乱草里,发现一卷纸头。吴摩西拾起来看,原来是老詹新画的一幅教堂图纸。老詹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他舅学过建筑,现在一笔一划,画得工整,也标着尺寸。这是一座八层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径四十点六米;穹顶离地,六十点八米;钟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顶上有座大钟,直径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墙面,七十二扇窗户,窗上的玻璃是彩绘的,门头上竖一根十字架,直插云霄。不但教堂雄伟,教堂中的摆设,也画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荚木做,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着金牙边;幔子标明用山羊毛织;罩棚的顶盖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灯台用精金做,杈出六个枝子,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如杏花;圣坛也标明用皂荚木做;圣牌用精金做,上刻着“归耶和华为圣”。这时吴摩西才知道,老詹虽然住在破庙里,心里还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几任县长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

       初看是一幅图纸,再看,图纸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户,一扇扇被推开;塔顶上那座大钟,“哐当”“哐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随着教堂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看过这教堂,又将图纸翻过来,发现图纸背面,还有五个字;从字迹看,也是老詹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这五个黑字是:恶魔的私语。吴摩西心里突然像被锥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后,又不知这五个字指的是什么;仔细琢磨,好像跟教堂无关,跟万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关;又知老詹这一辈子,不止是无奈,也是痛恨这些人的;正是因为痛恨,他才要建这么宏伟的教堂。老詹的这种感觉,倒和吴摩西心中从没想到的某种感觉,突然有些相通。吴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吴摩西怀揣着老詹的图纸,回到吴家馒头铺。半夜睡醒一觉,又拿出来看。先看图纸背后的五个字,又看图纸正面的教堂。五个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涂了;便放下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对这教堂,倒越来越看出些门道。吴摩西早年在杨家庄时,曾用竹篾扎过玩意,如小虫小虾、小猫小狗;现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按老詹的图纸,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当然扎不起老詹在图纸上标的尺寸,只能扎出个大体模样。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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