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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舟与郭沫若的学术论争(附郭信原件)

张道锋/编 张汝舟先生 2022-11-19


编者按:1935年3月,郭沫若撰写《周易之制作时代》,认为“《周易》之作决不能在春秋中叶以前”。后此文收入郭氏名著《青铜时代》,于1947年由群益出版社出版。建国后郭氏之声望日隆,此书一版再版,学界争相影从。汝舟先生独树一帜,打破权威,遍阅史料,精审考辨,于1950年撰成此文,公然反驳郭氏之说。先生此举,绝不仅仅在于讨论《周易》本身,而是以其傲岸独立之人格,向世人宣扬追求真理的重要性!谨以此篇怀念先生,亦借此重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讨论《<周易>之制作时代》


张汝舟

    

     ▼  

《周易之制作时代》是郭沫若先生著的《青铜时代》里的一篇。《十批判书》和《青铜时代》确是郭先生近年来研究的重要成果,我尤其喜欢《十批判书》。但是郭先生研究态度还不够客观,运用材料还不够全面,所以偶而也犯学术界一般的错误:先有了结论,然后设法来附会。不过郭先生不讳言自己的错误,他毫不容情地批判他十五年前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他很不高兴一些朋友对他的学说盲目地信从。他说:“有的朋友还沿用着我的错误,有的则沿用着我错误的征引而又引到另一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新的混乱。”(《十批判书》1页)郭先生既悔恨别人盲目地沿用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我想他现在一定不希望人再盲目地信从他的《十批判书》和《青铜时代》,以至沿用了错误,造成他将来的悔恨。学术界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已到时候了吗?郭先生的“批判"有的正确,有的未必正确,我们能够盲目地承用吗?对于毛主席的号召:总结“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这一份珍贵的遗产,我们能够袖手旁观,任其草率从事吗?例如郭先生有这一个总结:“《周易》经部作于战国初年的楚人馯臂子弓”。杜守素、侯外庐、纪玄冰诸先生是同意的(《中国思想通史》21页),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诸先生是不同意的(《中国历史简编》84页、《中国史纲》200页、《中国政治思想史》20页和《简明中国通史》72页)。这一问题该怎样总结呢?就不能不加以讨论。我们且从郭先生所依据的理由,一一加以检讨。



第一,郭先生说:“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诱导物”,我看其中只有坎卦☵是偶合,其余多少有些附会。试问八卦是从两个符号⚊⚋排列成功的呢?还是先发现坎、坤二卦再找文字来依附的呢?先发现了坎、坤二卦,凭什么“思路”做基础想出八个东西,又恰恰合乎数的“排列”?
   
第二,郭先生说:“《周易·爻辞》里面有利用春秋中叶晋事的痕迹。”这当然是主要的最有力的否定《周易》作于春秋中叶以前的证据。我们看他引的例子:
   
“中行告公,用圭。”(《益·六三》)
   
“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卫)迁国。”(《益·六四》)
   
“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得尚(当)于中行。”(《泰·九二》)
   
“中行独复。”(复·六四》)
   
“苋陆央夬,中行无咎。”(《夬·九五》)
   
郭先生说:“这几条的‘中行’,我相信是春秋时晋国的‘苟林父’。……荀林父初将中行,《左传·宣十四年》称为‘中行桓子’,而他的子孙便以‘中行’为氏。”又说:“就前两例的‘中行告公’而言,‘中行’二字除讲为人名外,是不能有第二种解释的。”谨接原文是“有孚中行,告公用圭。”诚信于中道,故可告公用圭。这“中行”绝不是人名,就和下文“有孚惠心”、“有孚惠我德”那“有孚”下不能是人名一样。“中行告公,从”,“不中行”,虽“告公”也不能“从”了,很好解释。《论语》“不得中行而与之”,包注“行之合中者”,朱注“行,道也。”孟子引用孔子这句话,正是作“不得中道而与之”。《象辞》里面有“中行”、  “行中”、“中道”:
   
“长子帅师,以中行也。”(《师·九五》)
   
“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临·六五》)
   
“黄离元吉,得中道也。”(《离·六二》)
   
“幹母之蛊,得中遭也。”(《蛊·九二》)
   
“九二贞吉,得中道也。”(《解·九二》)
   
“有戎勿恤,得中道也。”(《夬·九二》)
   
“七日得,以中道也。”(既济·九二》)
   

“行”金文作,象十字路,所以“行”就是“道”,“中行”就是“中道”。孔子用“中行”,孟子用“中道”;《爻辞》用“中行”,《象辞》多用“中道”,一用“中行”。“中行”、“中道”多少含有点时代性吧。另外“中行”、“中道”都在“卦位”之中,所以“中行”、“中道”的“中”,是意义的重点所在。至于“公孙氏”、“司马氏”、“中行氏”之类,它们每一个孤立的字义,都不须显示,同时,也不能显示了。“中行”意义的重点既在“中”字,也就绝不能是“中行氏”了。其外,“苋陆夬夬,中行无咎。”孟喜说:“苋陆,兽名,夬有兑,兑为羊也。”(《路史》注引)朱骏声说:“苋”是“笕”的形误。“笕,山羊细角者。胡官切”(《说文通训定声·乾部》)。我看孟喜本应该是“笕”,不然,就说不到羊了。但不是羊,而是马,是“骝马白腹"的“騵”。“夬”应读如“趹”或“駃”。《说文》“趹,马行貌”,《广雅》“駃,奔也”。从马之“駃”训“奔”,从足之“趹”训“马行貌”,正是本义。“陆”是马跳,《庄子·马蹄篇》:“翘足而陆。”司马彪注,“陆,跳也。”。“笕陆趹趹,中行无咎”,是说:“马快快地跑,在路的中间,就不发生毛病了”。这里面含的教训,不言而喻。要说是羊,不但对于“陆”、“夬夬”不能切合,羊在大路上走,是不经常的,更谈不上对它要求什么“中道”。马是驾车子的,不“中道”就会出事,并且“騵”是驾戎车的(见《大雅·大明》并《礼记·檀弓》),那就更要小心了。要说:“笕陆夬夬,荀林父无咎”,岂不太费解了吗?《爻辞》里的“中行”,就是“中道”,绝不是“荀林父”。春秋时代的故事尽多,作《易》者一概不提,独对“荀林父”这样有兴趣,一提再提乃至五提,也不近情理。又子弓是楚人,何以偏要远引晋事?



第三,郭先生说:“孔子与易并无关系。”但是《论语》里有两章书:(一)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二)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郭先生对于(二)没有提出什么否定的理由,只说孔子作《周易》,“何以他的嫡传如子思、孟轲之徒,竟一个字也不提。”我看《子思》二十三篇,只存《中庸》一篇,《孟子外书》也不在了。《荀子》三十三篇,只有两篇提到《周易》,假使荀书命运,亦同思、孟之书,就大有机会被后人判定“对《周易》一字不提。”这种判断是危险的。我们不应该枝节,谁能专在《论语》这两章找可以否定的条件最好。我们从(二)应该看出“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象一般的口语。其次,这八个字是和“占”有关。所以我们只能相信是孔子引用《周易》,绝不能说编制《易经》的人,“采用”了孔子的话。要有人问为什么不用“《易》曰”,我就请他用“《易》曰”把这节书改编一下,他就会看出记者的修辞技术了。关于(一)呢,郭先生用《鲁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自然孔子不曾有“学《易》”这回事了。我认为郑康成舍《鲁论》用《古论》是正确的。试问“十五而志于学”的孔子,一直“发愤忘食”了三十多年,天天是在学习,何以还没到五十岁,而发出“假年”之叹?“再添我几岁,我就五十了,学习一下,就可以不犯大编差了。”难道一向没学习吗?《古论》是对的。孔子快到五十岁,  “学《易》”有了心得,于是戏发“假年”之叹,语气似乎谦冲,却十足表现出那“踌躇满志”和“朝闻夕死”的情趣。“再添我几岁,我就五十了,把《易经》学习一下,就可以不犯大偏差了。”弦外之音,那时死也可以了,如果现在就死,《易》还没学好呢!孔予晚年叙述自己进学的次第,是“五十而知天命”,正是“学《易》”之年。北方学者笃实,南方学者玄虚(接舆、长沮、桀溺、老子、庄子、屈原等都是楚人),一直到隋唐,都是这样。孔子言性与天道,子贡未得闻;思、孟是北方学者,不长于《易》,也是可能之一。商瞿受《易》,传给那生在玄想发达的楚国、又被荀子那样推重的“馯臂子弓”,于是《易》学更加光大起来,这是可信的;“孔子与《易》并无关系”是不可信的。《易传》与子弓或他的弟子有关,是可能的;《易传》中所有的“子曰”可以解为“荀子曰”或“子弓曰”并不是“孔子”,这是不可通的。儒家记录孔子的话为“子曰”,就和后代儒生在同门中称老师的话为“先生说”,不必提姓,是同样的情形。先秦儒家,只对孔子一人如此,其他人虽是本师,也只称“子——墨子曰”、“子——公羊子曰”、“子——司马子曰”,决不敢称“子曰”。就是墨子之徒记他们老师的话,也只称“子——墨子曰”,不称“子曰”。儒家称“子弓”、“荀子”的话为“子曰”,那是不会有的。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易》曰:‘覆校灭趾,无咎’。此之谓也。”《爻辞》既是子弓做,子弓发议论,引自己的。“《易》曰”说“此之谓也”,这是多么滑稽!子曰:  “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孟子说“臧氏之子”,等于现代语“臧家这个孩子”,是鄙薄之词,而且孟子以“叟”的资格,对于新进的小伙子可以用这样的口语。“颜家这个孩子",是老师疼爱之词。子弓和荀子称“颜渊”是“颜家这个孩子”是不成话的。扬子《法言》“颜氏之子乐也内”这等于用典,正是辞赋家的习气。“某氏之子”是先秦时代流行的口语,绝不应该混用。



第四,《左传》里的“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郭先生说是刘歆窜入的。凭空推断,也就无法讨论。《左传》里那些“卜”、“筮”呢,也说是刘歆捣鬼。他是根据“汲冢书”的。我们把关于“汲冢书”两节文字,录在下面:
   
《晋书》二十一《束皙传》: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叚》二篇,公孙叚与邵陟论《易》。……《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
   
杜预《春秋左氏传后序》: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皆简编科斗文字。……始者藏在秘府,余晚得见之,所以大凡七十五卷,多杂碎怪妄,不可训知。《周易》及《纪年》,最为分了。《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远国也。……又别有一卷,纯集疏《左氏传》卜筮事,上下次第及其文义,皆与《左传》同,名曰《师春》。师春似是钞集者名也。
   
这师春是从《左传》里辑录出来的,是晋人亲眼所见。假使说“师春”原是一部书,“在刘歆编制《左传》时候被割裂而利用了的一种资料”,试问“师春”是卜筮书,何以能够预先埋伏下“上下次第与《左传》同”呢?束皙、杜预都没说《师春》内容有逸出《左传》以外的,试问刘歆既然好事,割裂三五条也就有了,何以一定要把那全部书割裂得一条不留?司马迁说: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汉书·艺文志》有《国语》二十篇,就是现在的二十一卷。《国语》里面四次谈到“筮”(见《国语·晋语》《吴语》),《晋语》的两次都有“卦”和“繇辞”,《史记》里也有,又是谁窜入的呢?不是“师春”钞集《左传》,而是刘歆割裂《师春》窜入《左传》;汲冢里的书刘歆怎会看到呢?郭先生说:“《师春》是关于卜筮的书,不会受到秦始皇的焚书之厄,同时也就可以想到,在汉代的秘府中必然有所蒐藏。”我看不受焚书之厄,一样可以亡佚,《易繇阴阳卦》不是不见于《汉志》吗?《汉志》全钞刘歆《七略》,凡后加的书名都注明。《汉志》没有《师春》,我敢说“汉代的秘府中必然没有《师春》”。如果说,刘歆偷偷地割裂了《师春》,又偷偷地把它烧了,又要商同了他的父亲和同馆校书的一批人,因为这种校书工作,绝不是少数人担任的,他们父子和任宏、尹咸、李柱国等,不过总其成罢了。刘歆自己的《七略》不著录《师春》,可以的;他父亲的《别录》不会不著录,怎么办的呢?他如果费这大阴谋,为的什么?《左传》里窜入些“卜筮”就提高多大价值吗?诸如此类问题,都应该考虑一下。又郭先生说:“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诱导物,而其构成时期亦不得在春秋以前。”八卦演为六十四卦,应当更后了。“筮法”有没有呢?“龟为卜,蓍为筮”,“卜筮不过三”,“卜筮不相袭”(并见《曲礼》);“凡国之大事,先筮后卜”(《周礼·筮人》);“筮短龟长”(《左传·僖四》);“我蔑卜筮”。(《国语·吴语》)……这些“卜”、“筮”对举的“筮”是怎么一回事呢?“八卦构成时期不能在春秋以前”,而周公嘴里却说出:“若卜筮罔不是孚”(《周书·君爽》),离开八卦,还有什么“筮”呢?
   
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视历史发展规律。殷代神道思想那样发达,所以特别重视“卜筮”,西周就差些了;春秋时更淡,所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左传·桓十一年》);战国更不同了,“卜筮”的记载几乎绝迹。何以能在战国之初,产生一部卜筮之书——《周易》?这部卜筮之书一降生,就能引起学术性的研究,就有一批学者——师春、公孙叚、邵陟等研究讨论,著作简编了,普遍流传了,一直传到北方了。这些要按照历史发展情形和规律,是讲不通的。
   
最后《余论》里,郭先生说:“子弓把种种资料利用来作为《周易》的《卦辞》和《爻辞》,资料的时代本不一致,但被采用的殷周时代的繇辞特别多。故尔对于那著作全体蒙上了一种原始的色彩。”我们现在从《周易》的“用字”与“用韵”和它所反映的那时“经济形态”与“意识形态”就能够肯定《周易》经部确是“殷周时代的繇辞”,所以它“全体上有一种原始的色彩”,并不是谁给它“蒙上”的。殷周时连八卦都没有,而子弓却能“利用殷周时代的繇辞特别多”,不但特别多,而且一卦一爻地那样特别合头,这都是不可想象的。总括一句,我要向郭先生建议:把《青铜时代》里那一篇《周易之制作时代》大大修改一下,或者率性把这一篇抽掉,做一个“从善如流”的榜样,这是我为新文化万分祈求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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