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亦非净地,韩国名寺里的惊世内讧
执笔:螺丝刀
韩国禅宗中心,佛教名寺——曹溪寺爆发了一场惊世内讧。
当下,韩国正是酷热难耐。如此天气下,88岁的薛曹法师却已在首尔市中心曹溪寺附近连续绝食数周。除了饮下些许竹盐水外,40天来,他几乎未进食任何东西。
7月30日,在薛曹绝食的第41天,他被送往医院就医。
这场绝食抗议的诉求,是要求曹溪宗总务院院长,也就是曹溪寺的住持,75岁的雪靖法师下台。
(雪靖法师)
雪靖在各方压力之下,于8月1日宣布将辞去住持职位。据悉,他将在8月16日高级僧侣集会之前辞职。这场沸沸扬扬的佛门闹剧算告一段落。但它对韩国佛教造成的冲击,将在很长时间里不能平息。
中国人旁观这起风波的细节时,会惊讶于剧情竟然如此巧合。
惊人巧合的剧情
雪靖自去年10月当选曹溪宗总务院长以来,主要负责该宗派的行政工作,任期4年。
雪靖和薛曹,可以说是现在曹溪宗内保守派和改革派的两大灵魂人物,而这两派一直以来都势同水火。
(薛曹)
这场争端在去年10月总务院长竞选期间就已初现端倪。当时正在参加竞选的雪靖被控捏造学历,甚至还有一个女儿。但到目前为止,他仅承认了首尔大学学历造假,并对捏造“部份”学历道歉。
尽管竞选期间有多重传言,但雪靖仍由“前总务院院长推荐”这个身份,高票当选为第35代总务院院长。
然而,在今年5月1日韩国三大电视台之一MBC的“PD手册”节目中,关于雪靖住持的各种新旧传闻再次引发轩然大波。收视率高达5.4%。关键人名也在韩国网站实时搜寻高居前列。
据“PD手册”节目掌握的数据显示,雪靖法师通过哥哥权某,在修德寺附近2万坪(相当于66000平方米)的土地上建造古建筑博物馆。之后经过几次倒手后,雪靖法师获得的差额高达15亿韩币(相当于910万人民币),而这些钱至今不知所踪。
关于雪靖私生活淫乱的传闻是基于在情侣汽车旅馆等多处发现的高额结账收据。这些银行卡都来自曹溪寺的法人名下。
这些传闻中,隐藏的私生女丑闻是雪靖辞职的最“直接导火线”。
“PD手册”节目之前已有“知情僧人”爆出一段三十年前的录音。这段录音中,一位女性称自己被雪靖法师强暴后怀孕。此后“PD手册”还公开了雪靖法师最近10多年80多条、金额总计高达2亿韩元(相当于120万人民币)的银行事务历史记录——有些甚至来自寺庙的公用账户,里面这些钱经过各种账户的辗转,最终都流入那个传闻中的私生女——权某的账户中。
雪靖法师对此坚决否认,并强调 “任何时候都愿意接受DNA遗传鉴定。”
据报道,权某1990年出生一年后,便以雪靖大哥的女儿名义登记。她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频繁搬家,最新讯息是她已离开韩国前往加拿大定居,因此DNA遗传鉴定实行困难。
(上图为匿名爆料人称雪靖法师为酒肉和尚,下图是雪靖法师伪造学历事件的相关资料。来源:MBC节目“PD手册”)
雪靖接连卷入多桩丑闻,引发大批僧侣和信徒不满。不少教内团体和宗派元老以各种方式示威,要求其退位。
管理严密的组织体制
韩国素来有“世界宗教的百货店”、“宗教展览馆”之称。全国5000多万人口中有超过一半的民众信教,其中有1100多万佛教徒,是信徒人数最多的宗教。2012年当选的300名国会议员中,有34人为佛教信徒。
佛教在韩国社会的存在感和影响力不言而喻。
现代韩国佛教主要以宗团的模式呈现。所谓宗团,就是冠以某宗派之名称,而后确立本宗特有的宗旨、教义、教制以及宗团运行模式,形成自成一派的独立的组织单位。而韩国佛教中,以曹溪宗的宗团为最大,其管理系统、运行模式也是最完备。它传承了汉传传统佛教的存在方式,以出家比丘、比丘尼为主导,带领男女二众信徒修行,与我国传统佛教最为相似。
曹溪宗宗团内部组织严密,规章完善,俨然一个国家的架构。曹溪宗实行总务院、教育院、布教院的“三权分立”制度,总务院是最高行政机构,负责宗务行政和主持任命等人事工作,教育院和布教院则分别负责僧侣教育工作、信徒布教工作。
另外,为了监督总务院的行政工作,还组建了元老会议和中央宗会,相当于“参众两院”,作为最高决策机关。
传教区域方面,曹溪宗拥有包括第一教区(直辖教区)本寺首尔曹溪寺和军区特别教区在内的全国26个教区本寺,以及3000多个末寺,有12000多名僧侣专注于修行和布教。
此外,曹溪宗还拥有韩国佛教历史文化纪念馆、东国大学作为其法人大学、以及全国各地建立的宗立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等,同时运营包括医院在内的众多社会福利机构。
曹溪宗还发行有宗团报纸“佛教新闻”,以及月刊“法会和说法”等刊物,以推动现场布教。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雪靖法师的丑闻,折射出韩国宗教团体内部激烈的派系斗争。
韩国的宗教团体内部从来都不是一片净土。宗团内部的政治斗争常常与腐败、性交易以及暴力流血冲突联系在一起。每逢总务院长选举,曹溪宗都会大动干戈。
1998年,曹溪宗爆发派系斗争,曹溪寺被占据40天,期间爆发肢体冲突,连防暴警察都到场,数十名僧侣受伤,事后有数十人被起诉。这场流血暴力冲突被BBC、CNN等媒体传播至世界各地。僧侣们手持的不是木鱼,而是铁棍与木棒,投掷石头和火焰瓶引发了集体殴斗。
第二年10月,僧侣们的流血事件再次在曹溪寺上演,引发了国民的广泛不信任与诟病。然而,佛界却将20世纪90年代流血殴斗的事件视作“更为纯粹和单纯的时期”。也就是说,如今宗教团体的饭碗之争变得更加巧妙和阴森。
2012年5月,曹溪宗总务院6名高僧被曝出赌博等丑闻,最后集体辞职。根据提供的视频显示,8名僧人在全罗南道长城县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大肆赌博、喝酒、抽烟,赌资还是美元。从4月23日晚一直玩到第二天清晨,赌资超过1亿韩元(约合55万人民币)。
除了赌博视频,爆料人还曝光曹溪宗高层曾前往首尔著名的色情酒店,喝高价洋酒,并与酒店女性进行了性交易。
这起丑闻一经曝光,震惊世界。媒体称,八位赌客都称得上“得道高僧”,包括曹溪寺前任主持在内中央宗会成员,还有总务院的总务部长、企划室长、财务局长、社会局长、文化局长和护法局长6名高级干部。
警方最后的调查结果称,“在白羊寺住持和曹溪宗总务院长的人选方面,不同派系发生矛盾,因此有人录像,爆出了赌博案”。
尽管时任总务院长立刻出面道歉,并表示不再参与10月新一任的院长竞选,然而到了9月16日,他依然宣布参选,并在内部指责当初的告密者是因强奸一名比丘尼,以及用公款购买高档轿车而被驱逐,心怀怨愤所以告密。反对派立刻发动街头袭击,表示对其话语的不满,而后者则雇了暴徒予以还击。
首尔东国大学佛教教授黄顺日表示,在1988年改革之前,曹溪宗领导人一直是实行“终身制”的原则。而随着韩国从军事独裁到民主的转变,1994年,佛教内部也开始实行民主制的间接选举,这一变化虽然为寺庙内部带来平等和自由主义的希望,但也导致从此派系纷争不断。现在多数僧侣开始要求实行直接选举来限制权力的游戏,但黄顺日表示,这可能会使得更多僧人加入政治斗争,更好的选择是将权力下放给地区领导人和地区寺庙。
韩国宗教自由研究所主席朴光洙则表示,现代曹溪宗的内部纷争,可能要归咎于1994年和1998年两次失败的改革。当时在任的两位宗教领袖,因贪污腐化面对寺内大批反对声音,未能实现成功连任,派系内部也因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后来反对派系中的领头者成为新领袖,但却并没有对旧制度做一个彻底的改变,因此贪腐丑闻和暴力事件仍然频频发生。“如果想要新生,曹溪宗需要一次彻底的改革。”
无处不在的曹溪宗
除了内部斗争不断,曹溪宗也并不像世人想象中那般的远离俗世杂务。相反,它对韩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都有深度介入。
韩国《文化日报》社论称,宗教势力在韩国往往被等同于政治影响力,其中曹溪宗更是被视为有左右韩国选举的力量。根据2012年韩国人口普查显示,当时4700多万韩国人中有将近一半的人有宗教信仰,其中佛教信徒1072万,佛教界自己的统计说其信徒人数达3958万人。
尽管佛教有夸大自己的信徒人数之嫌,但佛教教徒数量众多是不争的事实,这对政治家来说意味着可以一笔极大的可争取的选票资源。因此不论新任总统还是总统候选人,不管他/她是不是佛教徒,都会到曹溪宗的寺庙拜会。曹溪寺总部距离青瓦台不过几公里,分支密布韩国全境,势力渗入韩国社会的各个角落。
重要的是,现在佛教还呈现出积极向精英阶层渗透的趋势。从1968年起,曹溪寺还设立了军中特别教区,在军中弘法、托婴、奖学,建立信众组织、寺院,培养军僧资源。韩国国军佛教总信徒会长是一名中将。
而且,韩国佛教僧侣参与政治活动的历史也由来已久。16世纪日本入侵时,佛教僧侣就曾帮助击退日本侵略者。上世纪80年代民主浪潮中,曹溪宗试图为避免逮捕的著名政治异议人士提供庇护。2015年抗议朴槿惠的浪潮中,曹溪宗僧侣也曾加入持续数月的大型烛光示威活动,推动朴槿惠下台,当时的工人领袖韩相均还曾躲进曹溪寺避难。
2015年,曹溪宗僧侣加入持续数月的烛光示威活动,要求朴槿惠下台,当时的工人领袖韩相均躲进曹溪寺避难。
因此,尽管韩国佛教爆发大量丑闻,但对于许多韩国人,尤其是老年人来说,佛教是他们民族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从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佛教界也开始借鉴基督教的经营模式,寺庙实行企业化管理,这意味着,有了信徒也就有了资金,信徒越多,收入就越多。因此,各个寺庙都非常卖力地拉信徒传教,表现出非常强大的组织力量。
另外,曹溪宗还坐拥数百万美元的财产——包括利润丰厚的文化古迹和大片租给政府作为国家公园的土地。宗派内部的高级僧人同时还在进行超级跑车、豪华餐厅和股票市场的投资。由于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韩国寺庙才敢,也才能为所欲为。
此外,韩国佛教收入可观,却不用缴税,这也是韩国社会长期以来的争议问题。根据大韩律师协会2012年的统计,韩国共有36.5万名宗教教职人员,每年收到信徒捐赠约6万亿韩元(170韩元约合1元人民币)。
1968年,韩国政府首次提出要对宗教教职人员征税,后因宗教界强烈反对不了了之。2013年,韩国国会在《所得税法修正案实施条例》中把宗教教职人员所得列入“其他所得”中,宣布将从2015年开始对这一群体征税。根据法规,神职人员的工资将被归类为“宗教工资”,年薪为4000万韩元的神职人员将支付20%的税收,而年薪超过1.5亿韩元的人则支付80%。
不过在宗教团体的反对下,这一法案先是被推迟至2016年,后又推至2018年。反对者指出,对宗教工作者征税意味着将群众,仪式和庆祝活动转变为商业活动。而舆论普遍批评称,这是政治向宗教势力低头,因为2016年和2017年分别有国会选举和总统选举,需要争取他们的选票。
并且,在宗教势力影响如此之大的国情背景下,韩国至今仍没有一部对各种宗教团体和组织进行规范管理的正式法律。1988年韩国曾讨论引入像日本那样的《宗教法人法》,但因担心侵害宗教自由而不了了之。
曹溪宗的收入状况直到2016年才开始部分向社会公开。数据显示,2015年,曹溪宗最大的两个寺庙,首尔江南的奉恩寺和曹溪寺收入分别达到210.87亿韩元和200.49亿韩元。这一事实也是首次为人所知。根据当年的资料,在全国2500多座寺院中,提交决算书的寺院仅为946座(35%)。
控制众多信徒,坐拥巨额财富,却从不接受社会监督,腐败几乎成为必然。2016年,一名哈佛毕业的美国僧人在韩国曹溪宗工作25年后宣布离开,谴责该派过于专注金钱,“金钱就是祝福”,曹溪宗对信众说,衡量信仰是否虔诚的标准就是看你香火钱捐了多少。
此事在韩国网民中引起极大共鸣,网友说:“我同意他说的每一句话——韩国佛教充满了世俗的贪婪。”
显然,不是穿上了袈裟,就隔绝了一切凡尘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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