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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建华│越人之争与汉武帝对匈奴政策的转变——以君主的执政体验为中心
摘 要
汉武帝即位之初的施政重点不在匈奴,而在于礼制改革。随着礼制改革被窦太后扼杀,武帝一度沉迷于微行,心态显得比较消极,而应对越人之争则使武帝有机会重建自信。建元三年以来,汉帝国成功处置了两次越人之争。由于越人在边疆秩序中的地位介于汉匈之间,对越处置的效果会对汉帝国的匈奴政策形成启发。而对越处置“有征无战”的良好心理体验、“边人言边事”的有效用人模式,使得汉武帝采纳了燕人王恢的建议,最终改变了对匈奴的基本政策。
作者简介:崔建华,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本文刊载于《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
一、内政受挫与汉武帝的心理创伤
史家曾言汉武帝即位时的情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可见,汉武帝所接掌的确为一个经济实力空前强大的国家。然而,他并未立即将国家富足的经济优势兑现为汉匈关系中的政治、军事攻势。在汉匈关系问题上,当时的汉武帝其实没有明显的个性化主张。《汉书•匈奴传》曰:“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这说明汉武帝最初的对匈政策是萧规曹随,继承先帝时代的基本精神而已。这应当与汉武帝的成长经历有关。他十六岁即位,而其父汉景帝在位十六年,这就意味着,汉武帝即位之前完全成长于汉景帝时期。而对汉景帝时代的汉匈关系,《汉书•匈奴传》曰:“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也就是说,景帝时代的汉匈两家总体上相安无事。在这样的形势下,汉武帝很难形成解决匈奴问题的紧迫感。
事实上,汉武帝初年的施政重心在内政,一个重要表现便是武帝登基之初即热衷于封禅。《史记•封禅书》:“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通常来说,封禅的前提是天下太平。刚刚即位便欲行封禅大礼,这意味着在当时的汉武帝心中,匈奴问题并不妨碍太平盛世的建构。他觉得只需要专心致志地通过盛大的仪典将太平局面展示给臣民,匈奴问题不必太在意。
然而,汉武帝的礼制改革被其祖母窦太后扼杀了。张罗礼制改革的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等人“隆推儒术,贬道家言”,而窦太后“好黄老言”,最终“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初生牛犊的锐气突然遭到压制,汉武帝情绪之低落是不难想象的。甚至可以说,这次挫折在他心里成了一个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汉武帝晚年欲立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为太子,却将钩弋夫人处死,这种立子而杀母的极端行为引起众人非议,但汉武帝自有其顾虑:“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虽然这里被点名的女主是吕后,但这已经是百年前的故事了。实际上,汉武帝自身所遭遇的女主“莫能禁”的切身体会,应当是他实施极端做法更为直接的深层驱动因素。汉武帝一生遭遇的女主有两位,其中一位是其母亲王太后。在窦婴、田蚡两代外戚的争端中,王太后袒护兄弟田蚡,武帝迫于太后的压力,处死了窦婴,此事令武帝耿耿于怀。不过,这毕竟是一场政治倾轧性质的人事纠纷,不牵涉国家的大政方针。若论女主干政,太皇太后窦氏带给汉武帝的压力更大,因为她否定的是汉武帝理政的基本思路,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皇帝执政能力、资格的质疑。
处在祖母的阴影下,汉武帝只得收敛锋芒,暂时搁置了宏大的礼制改革,转而从事建设陵寝、“置茂陵邑”等更多体现个体生命关怀的常规事务。但帝王人生毕竟刚刚开启,对于富于春秋、精力充沛的汉武帝而言,万年吉宅的营建并不能妥帖地安抚这个年轻人内心的躁动,于是,他开始热衷于微服私行,并显示出一种玩世心态。《汉书•东方朔传》记载,改革失败后次年,汉武帝“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微行,汉武帝“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东方朔谏阻:“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依照东方朔的说法,广开苑囿乃无道昏君所为。但是,汉武帝并不忌讳所谓的三不可,“遂起上林苑”。由此观之,汉武帝颇有欲放弃帝王道德规范之嫌,这种不乏一意孤行、自暴自弃色彩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应当源自其对祖母的叛逆。
然而,客观来说,窦太后深居宫中,无论性别角色,抑或年龄条件,都决定着她不可能包办一切政务。对于汉武帝而言,他在形式上既然被赋予了帝国政治终极裁决者的角色,驰骋游猎就不可能占据他的全部生活,总有一些政务的处理是需要他在场的。前车之鉴表明,只要祖母尚在,雄心勃勃的礼制改革就只能留待以后,而越人之争的发生,则为汉武帝治国理政的实践提供了试验田,并且给他提供了取得成功的希望,使他在苦闷中有可能觅得些许成就感。
二、自近者始:
越人之争对于汉匈关系转变的意义
汉武帝处置的越人纷争涉及三批越人,分别是闽越、东瓯、南越。关于闽越、东瓯与汉朝建立联系的过程,《史记•东越列传》记载,闽越王无诸、东瓯王摇是因为“从诸侯灭秦”,“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刘邦称帝后,封无诸为闽越王。惠帝时,“举高帝时越功”,又封摇为东瓯王。相较于二者,首任南越王赵佗并没有参与灭秦,也没有追随刘邦,而是趁中原大乱,“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
尽管三批越人与汉帝国联系的紧密程度存在一定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接受了汉帝国的册封。当时的人是如何看待这种关系的呢?《史记•南越列传》叙汉武帝灭南越之前的形势曰:“汉数使使者风谕(南越王)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又载“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王太后“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汉武帝许之,“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有学者指出,秦汉史料中并没有“外诸侯”之称,“内诸侯”也只见于《史记•南越列传》,因此,“汉代是否有内外诸侯之制,尚不能肯定”。但在时人的意识中,“当时诸侯有内外之分”。越人应属于外诸侯的范畴。
而在传统的服制中,越人也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尚书•禹贡》有所谓五服制度:
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要服中有夷,荒服中有蛮,而司马迁曾说:“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据此,将越人及越地归入要服、荒服中,必定不错。但更具体地说,似应归入要服。理由有二:其一,元狩六年(前117),汉武帝封刘胥为广陵王,赐策曰:“於戏!小子胥,受兹赤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而据《尚书•禹贡》,扬州境内有所谓“岛夷”,按照策文中“杨州保疆,三代要服”的观念,扬州夷人自当属要服。其二,《史记•周本纪》:“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蛮夷与戎狄有别,被明确归为要服。
按照不同的归类标准,越人或被视为外诸侯,或被归于要服。但在汉代的政治秩序中,两种归类其实也具有一个共同含义,即越人的地位总体上介于汉帝国与匈奴之间。而这一地位,决定着处置越人越事会对汉帝国后续的边疆策略形成启发。《史记•平准书》:
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
这段话所涉诸边事,时间顺序颇为颠倒,比如开西南夷、灭朝鲜,皆后于马邑之谋而发生,但叙事却置于前。如此文法表明,太史公非常清楚汉匈关系最为关键,其余诸事相对边缘。由边缘而渐及关键,最合乎叙事逻辑,至于时间先后,要让位于“逻辑真实”。如果抛去那些发生于马邑之谋之后的边缘事件,那就不难发现,在司马迁的历史认知中,“招来东瓯,事两越”,与“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两事存在着前后相继、逐步外延的逻辑关系。而这种逻辑关系,也与经典所描述的中国传统施政逻辑相一致。《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前576):“《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由内及外,自近施远,这是经营天下的重大原则。当汉武帝对攸关国运的汉匈政策做出调整的时候,如果没有应对越人之争的成功经验,那是不可想象的。或许还可以反向思考,假如两次对越处置以失败告终,还会有接下来的马邑之谋吗?
三、有征无战:
应对越人之争的心理体验
第二次越人之争顺利解决后,严助代表汉朝以恩主的姿态出使南越国。回途中,经过淮南国。由于淮南王刘安曾反对朝廷的对越政策,严助便代表皇帝“谕王意”:
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今闽越王狼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兼并邻国,以为暴强……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
揣摩严助这番话,可以明显感觉到,汉武帝及其亲信对树立汉朝权威的迫切心情。而“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的完胜,则被认为是汉武帝“深计远虑”的表现。尤其是严助最后说“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用白话来说意思就是:事实证明皇帝是完全正确的,特此向你说明!得意洋洋的神态溢于言表。遭到训诫后,淮南王谢曰:“虽汤伐桀,文王伐崇,诚不过此。”一个父辈的诸侯王将皇帝比作商汤、周文王,在形式上,汉武帝执政的合法性得到了空前提升。在如此大好形势下,是否可以尝试再一次以极小代价赢得边事胜利,是一种很自然的执政欲望。
汉武帝处理越人之争后的膨胀心态,在后来发生的马邑之谋中得到了体现。“将三十万众屯马邑谷中,诱致单于,欲袭击之”,这是马邑之谋所采取的核心战术。由该战术可知,汉武帝颇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念头,对汉匈对峙的长期性缺乏客观认知,对解决匈奴问题的艰巨性缺乏充分的心理准备。汉代即流传的武帝亲征马邑之说,也有助于一窥汉武帝实施马邑之谋时的心态。西汉刘向的《新序•善谋下》载:“孝武皇帝自将师伏兵于马邑,诱致单于。”此说不见于《史》《汉》,邢义田认为:“愚意《新序》或为实录,而《史》、《汉》有所讳也。”至于《史》《汉》为何隐讳,邢先生亦有疑问:“又或谓高祖征匈奴,败于平城,士卒归者不过什三,高祖几不得脱,汉人于此无所讳;马邑之围,未损兵折将,无所获而已,又何须深讳?”思考之后,他给出这样的解释:“必臆度之,或与高祖、武帝二人心态有关。高祖创天下,征战无数,或胜或败,已为常事。”“沙场老战于得失之间,或较能淡然处之。”“武帝则不然。一则武帝血气正盛,元光二年不过二十四岁,患得患失之心必较高祖为甚。二则自平城之败,汉室子孙引为奇耻大辱,必报之而后快。”“武帝即位,亦以雪耻为职志。”“则其当年尝亲赴马邑,实甚可能。”邢先生的看法得到了一些学者的支持。如阮芝生说:“盖此是何事,只有漏写、不写,决不至凭空捏造,无中生有也。”“然马邑之谋,师劳无功,武帝大失颜面,私心恨恨,故欲诛王恢以谢天下,罪安国以掩己羞也。有此忌讳,故知而不写,不敢正面写,尚合情理。若无亲征之事,而于事后推测、虚构,此人活得不耐烦乎?况是刘向!”严耕望亦认为邢说“入情入理,应可谓几于定论”。“刘向著《新序》、《说苑》当在成帝世。西汉末年,朝廷政治气候似较开放。向编集旧闻,固不妨能存真像。明帝刑名察察,显言为臣者当‘颂述功德’。班固此时撰史,自必兢兢业业,况史迁已不书武帝亲征,若班固加此一笔,则更罪加一等。其从史迁讳之,固宜。”
如果亲征马邑为实,那么,汉武帝对马邑之谋的必胜信念是显而易见的,他之所以亲征,意在毕其功于一役,借此建立天子权威,根本没想过会失算。不过,笔者以为,目前的讨论尚不足以确证武帝亲征马邑一事。对于武帝亲征马邑一说,更值得考虑的一个问题是,此事既被录入《新序》,那就意味着西汉晚期的一些士大夫对此是相信的。为何会相信?一种可能是当时的人尚能接触到原始材料。即便没有原始材料,他们也可能通过逻辑推理而选择相信。至于推理的路径,古今应有相通之处,或侧重于武帝的性情,类似于邢义田所谓武帝年纪尚轻,“血气正胜”,“以雪耻为职志”;或侧重于武帝委过于人的事后表现,如同阮芝生特别指出的,“武帝大失颜面,私心恨恨,故欲诛王恢以谢天下,罪安国以掩己羞也”。但实际上,这两种推理所能说明的只是汉武帝为何对匈奴转守为攻,并不能说明汉武帝曾亲征马邑。它们是否合理,均应置于武帝对越处置的历史背景中进行评判。
《孙子兵法》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军事斗争“一切以现实利害为依据,反对用任何情感上的喜怒爱憎”“来代替或影响理智的判断和谋划”。具体到汉匈关系,有学者指出,“将汉王朝征伐匈奴这种大规模的民族战争的发生原因,解说为帝王个人‘感情受到重创’于是‘决心复仇’,显然也是偏离了历史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汉匈关系的根本转变还需要在帝王性情因素之外寻求解释。而对越战争的连续胜利,作为一种非情感性军事经验,无疑将使帝王敢于为自身性情的宣泄打开闸口。至于汉武帝事后决定诛杀王恢,归根结底是为了保存帝王自身作为军政终极裁决者的颜面,这一点,无论亲征是否存在,都是无可置疑的。欲诛王恢这一态度足以表明,汉武帝对信从王恢颇为懊悔,为何信从,原因虽不一而足,但两次颇为轻松的对越处置,使得年轻的汉武帝有些飘然,滋生了轻视匈奴的浮躁心态,这个因素显然不容忽视。
四、边人言边事:
应对越人之争的用人经验
越人纷争的消息抵达中枢后,武帝倚重的不少政要秉持保守态度。首先是武帝的舅舅田蚡,《史记•东越列传》载:“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弗属。’”另有谒者汲黯,是武帝做太子时的僚属。“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此类观念在当时似乎比较普遍,比如淮南王刘安曰:“越,方外之地,翦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群情如此,汉武帝最终决定出兵,其实是力排众议,颇有乾纲独断的味道。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乾纲独断,绝不等于毫无理性的刚愎自用。在汉武帝决策出兵的过程中,他还听到另一种意见。针对田蚡的不干涉理念,中大夫严助质疑道:“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诉?又何以子万国乎?”汉武帝是在听取了两方的意见之后,才断言:“太尉未足与计”,随后“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显而易见,汉武帝在两种对立意见中选择了少数派。此类支持少数派的决策模式,通常来说,是天子本已秉持与少数派相一致的态度,而少数派意见的公开化,只不过使天子的决策显得更为合理。换言之,经历此次越人纷争,汉武帝会发现另外一种支持力量。在边疆政策上,这支力量既不同于以往的黄老无为,亦不同于文化革新派的安分守己,而是主张积极进取,在边疆事务上谋取仲裁权,建立汉王朝的权威性。正是在这股政治力量的支持下,再加上不战而胜的喜人成果,对防御性基本国策做出调整便逐步成为汉武帝政治实践的明确方向。
如果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汉武帝在对越处置中所依赖的支持力量出自一个比较特别的区域,笔者姑且称之为“边人言边事”。比如,积极主张介入越人之争的严助为“会稽吴人”,出仕渠道为“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无论是籍贯,抑或进阶途径,严助与反对干涉越人之争的田蚡、汲黯、刘安等人皆不同。就籍贯来说,会稽郡与求救于汉朝的东瓯毗邻,这就意味着,严助成长于汉帝国的边越地带,他对越人越地的实际情形更为了解。而田蚡、汲黯出自汉帝国的核心统治区,故土及为官之地距离越地甚远,他们很难体会到越人动荡与帝国的切身利害之间有什么关系,因此,他们对越人之争淡然处之,实不足为怪。再说淮南王刘安,虽然他的封地与越人相邻,对越地社会情状比较了解,但他作为诸侯王,具有较强的独立倾向,因为不愿意让中央军事力量涉足其封地,他也对朝廷干预越人之争的决策持反对态度。就进阶之途来说,严助通过地方选举的方式被提拔到汉武帝身边,他的存在,代表着汉帝国中央政府与边郡之间的从属关系,他既能够因武帝的格外赏识而听命于武帝,又能够站在边郡士人的特殊立场为汉帝国的边疆事务出谋划策。相比较而言,田蚡是武帝的舅舅,汲黯是武帝为太子时的旧人,刘安是汉武帝的叔父,这些特殊关系导致他们对汉武帝并非言听计从,反而敢于时常发表与武帝相左的意见。
对越处置的成功自然会给武帝造成一种印象,即“边人言边事”是行之有效的。那么,照此办理,对于解决匈奴问题会不会也有奇效呢?事实证明,汉武帝在决策马邑伏击时采取的正是这个用人模式。大行王恢是马邑之谋的首倡者,其乃“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大行令职责为“掌诸归义蛮夷”,而王恢出任此职的时间是建元五年(前136)。也就是说,汉武帝在第二次越人之争发生前,即已任命北方边地人士来负责边疆、民族事务。此举已透露出对匈奴政策转向的信号。王恢任大行次年,为应对闽越与南越之间的纷争,武帝即“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而胜利后,王恢曰:“所为来者诛王。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焉。”这些迹象表明,大行王恢应当是此次对越处置的主导力量,他与汉武帝在对越问题上有了一次相当愉快的合作。这也就难怪王恢会在此后极力主张讨伐匈奴,而汉武帝也力排众议听信于他。毕竟,此前的用人经验表明,以边人言边事,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毗邻匈奴的燕人支持对匈奴采取攻势,这一来自前线的意见,难道不应该被重视吗?
结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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