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定音笛·归去来兮 ︱ 东宋

闻笛 黑江湖 2022-11-02
 

东宋世界(Sunasty)第3期征文第18篇征文

归去来兮

◎闻笛  著



东宋的第38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继“凤羽”、“沙海”之后,“定音笛”是黑江湖举办的第三期东宋征文。本次推出的《归去来兮》,写作难度较大,将关注点放在“时间逆流”上,时光倥偬而过,如一头巨鸟,每一片羽毛都挂在每一个字上,写的时候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难以自圆其说,但本文完成得很好,有如一匹华丽而有质感的绸缎,过去在这头,未来在那头。文章中也提到无尾箭,东宋世界的核心设定,但文中的无尾箭是否是无尾箭真相呢?读者朋友们也不妨提出自己的猜测。


自“沙海”征文开办以来,黑江湖增设了一种新玩法:锦囊。即征文参赛者在提交征文并经确认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达成时视为完稿)后,即可获得锦囊,进入下一期征文当中,待当期征文完成时继续获得下一个锦囊。每期征文视为一次跑圈,待年度征文结束后,最先提交完成征文的(每期征文均参加),即为跑圈总冠军,获得奖励。特别提醒,征文除小说外,对世界设定和征文评论也适合。均有获取锦囊和跑圈资格。有不明之处,请扫描文后二维码,于群中垂询。


目前,闻笛凭本文获得第22枚锦囊。


寓形宇内复几时




 

阿景生在云岫城,是当今城主的独子。

 

阿景今年刚满十三岁,被他气走的教书先生却不止十三个,城主府上人人都知道这位少爷生性顽劣,不爱读书,不服管教,见了他都会自发绕路,绕不开的也要低下头,对他的恶作剧视而不见。

 

新来的教书先生还没摸透他的脾气,抱着一摞书卷敲开他的房门:“少爷,昨日叫你背诵的《归去来兮辞》,你可有背熟了?”

 

阿景才没有背书的打算,他把身上的绸缎换成布衣,背着木剑打算往外跑,教书先生急匆匆地拦住他:“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景抬起头,乌黑的眼仁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响亮地答道:“听说城西的岗子上有贼偷闹事,我去瞧瞧情况,不能让辛苦耕种的农民受了委屈,您说是不是?”

 

城西的岗子是屯粮重地,贼偷早就被守城的驻军赶走了,偶尔有黄皮子来偷粮,十只有八只都被打断了腿,哪里轮得上一个小毛孩出手。

 

阿景可不管这些,趁先生不备,像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教书先生顺着窗口往外看,只见他瘦小的背影在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上游走,像是蛇背上的鳞片反射的光斑,随着风恣意游走,不一会儿便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管家前来打扫房间,瞥见教书先生的怒容,劝慰道:“先生有所不知,城主夫人早年死于难产,这孩子从小便没了娘,性子是野了些,心术并不坏,先生莫要与他计较。”

 

教书先生哀声叹气:“孩子总要长大的,如此野下去,这古城的命数,莫不是要断送在他的手上。”

 


 

云岫城是一座古城。

 

东宋大陆有泱泱八十一城,能被称作古城的并不算多,云岫城便是其中之一,这座中原小城逾经战火与岁月的洗礼,留存至今而未毁,命数已经延续了千余年之久。

 

城中最古老的建筑当属那座千年古刹,六角高塔巍峨耸立,只可惜,如今的东宋子民里,笃信神佛者越来越少,刹中香火却早已不如往昔,晨钟暮鼓已中断多年,空留一片空旷庭院,倒成了说书人摆摊设台的场所。

 

说书人是个赤贫如洗的流浪汉,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全部家当只有一柄梨木戒尺,他每日傍晚在古刹外摆台说书,入夜后便睡在塔里,与乌鸦和柴狸为伴。

 

这么有趣的人阿景当然不会放过,他从城主府逃出来,一早便等在台前。说书人见了他,笑逐颜开道:“少爷是来听故事的吗,今个想听什么故事?”

 

阿景毫不犹豫道:“英雄的故事。”

 

说书人了然于心,哪个孩子不喜欢英雄的故事呢?于是他继续问道:“少爷想听怎样的英雄故事呢?追豺狼的,打土匪的,还是指挥千军万马的?”

 

阿景想了想道:“我要听最厉害的英雄的故事。”

 

说书人沉吟道:“那一定是与无尾箭交战的英雄了。”

 

阿景又问:“无尾箭是什么?”

 

说书人不急不慌,娓娓道:“无尾箭是一支看不见的邪箭,它在地底潜行时,就像蛟龙摇首摆尾,它从天边划过时,就像流星失重坠落,它所经过的地方,天火燃烧,大地倾覆,泽野千里,甭管贵人还是乞丐,都像被车轮碾死的蚂蚁一般,无路可逃。”

 

说到此处,他将手中的戒尺一拍,仰头望着彤红的天空,仿佛真的有天火滚滚降下似的。

 

天边的确是彤红的,不过那只是夕阳浸染层云所透出的颜色。

 

阿景被这颜色笼罩,小小的眉头不禁皱成一团:“这么厉害?就连固若金汤的城墙也能毁掉吗?”

 

说书人将戒尺捻在手里转了一圈,接着道:“少爷难道不知道吗?五百年前,云岫城里便有流星坠地,一把天火烧掉了半座城池,如今咱们住的房子,都建在废墟之上,不信你去城楼底下的石头缝里瞧一瞧,当年烧出的焦黑都还在呢。”

 

阿景不再笑了,那石缝里的焦黑,他的确是亲眼见过的,五百年前的劫难,也的确是亲耳听过的。在他稚嫩的心里,云岫城是世上最牢靠的地方,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会有六角高塔撑着,现如今,这牢靠的信念却在说书人的口中崩塌瓦解。

 

他开始思考那无尾箭的事了——没人能说出无尾箭究竟是什么样子,可它却是悬在每个东宋人心头的噩梦。对于十三岁的阿景而言,这个梦还很陌生。

 

说书人见自己的说辞奏了效,再接再厉道:“五百年前毁了云岫城的,不过是无尾箭上的一两根羽毛而已,总有一天它还会回来,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到那时候啊……咱们都别想跑喽。”

 

阿景急道:“那怎么办啊?”

 

说书人话头一转:“既然神佛都不牢靠,那就要靠英雄了,只有英雄挥剑,才能将巨龙斩杀,只有英雄引弓,才能将流星射落,当年救了云岫城的英雄,身有八丈之高,肩似山岩,臂如苍松,背着一把神剑四处游历,行侠仗义……”

 

至此,说书人的故事总算切入正题,到了最拿手的部分,他讲得绘声绘色,荒诞之中有真意掺杂,虚虚实实,难以分辨。阿景的胃口被他轻而易举地吊了起来,眼睛睁得浑圆,胸中一阵激荡,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一名身高八丈的魁梧英雄,擎着神兵利器,大杀四方。

 

故事讲完最后一个字,阿景从地上骨碌着站起来,摸向背后的木剑剑柄,兴奋道:“我也要成为这样的英雄!”

 

说书人挂着笑意道:“少爷年纪还小,不必心急。”

 

阿景争辩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这就去找师父教我!”

 

说罢,他从怀里取了一枚银锭,急吼吼地往说书人的台子上一丢,转身疾走了几步,索性跑了起来。

 

说书人不慌不忙地把银锭收进口袋,望着那柄粗糙的木剑在阿景瘦猴似的背上晃荡,不由得摇头。

 

世上哪有什么八丈高的英雄,不过是他编来换包子钱的故事罢了,谁让这城主的儿子比寻常人更好哄,不仅拿着一柄木剑四处招摇,甚至认了个糟老头做师父——想到这一点,连说书人也不禁笑了起来。

 

 

 

阿景的师父是个隐客。

 

没人知道那隐客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离群索居,独自住在城边松林深处的小屋里。

 

人们很少会探究比自己更年长的事物,所以,云岫城的居民理所应当地认为,隐客就该住在那里。

 

松林里的松树枝干挺拔,叶色苍翠,阳光从针叶之间漏下来,将错落的阴翕铺在屋顶,斑驳犹如海浪,隐客常常在海浪中出没,久而久之,人们便将他唤作“松先生”。

 

松先生的肩膀佝偻,身子骨像松树一样瘦削。整个云岫城里,也很难找出一个比他更老态龙钟的人,难怪说书人听了阿景的话会发笑——找松先生习武,实在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那嶙峋枯槁的手指,怕是连木剑都握不稳,至多也只能拿稳他那把笛子。

 

松先生的笛子几乎和他本人一样老,两径粗糙,表面爬有深浅不一的划痕,笛子一头拴着一根暗红的绳结,末梢已经褪去了颜色,看上去让人毫无吹奏的欲望。

 

事实上,也从没有人听过这笛子奏响时的声音,除了阿景。

 

阿景非但听过,还知道笛子背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是一日黄昏,阿景在城西的岗上玩耍到很晚,一直过了宵禁时间仍不愿回家,为了躲避家仆的捉拿,他悄悄躲在谷垛里,不经意间昏昏入睡,待他醒来的时候,头顶已是满天星辉。

 

他刚想从谷垛中离开,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高亢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甚是骇人。

 

这是来自狼群的叫声,生长在中原的阿景对此并不陌生,狼群常常聚集在山林之中,袭击落单的人类商队。它们生性凶猛,动作敏捷,一口便能咬断人的脖子。

 

不过,狼牙再锋利,也利不过刀剑兵戈,所以狼群只在深林中出没,鲜少有胆量袭击人类的城池。

 

这群狼却是例外,它们列着队,逐渐向谷垛丛中逼近。

 

阿景突突的心跳,趴着往外看,很快看出了异样——狼群的领袖不是一般的灰背野狼,而是一只毛色火红的野兽。

 

阿景在画本上见过这种野兽,它叫做穷奇,长相似狼,但比狼魁梧得多,鬃毛犹如燃烧的火焰,利爪犹如尖锐的铁钳。穷奇不咬人的脖子,它只要张开血盆大口,便能够将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活活吞入口中,嚼成碎末,和着血液和脑浆吞进肚子。

 

据说,穷奇最喜欢的味道便是活人脑子的味道。

 

阿景缩在谷垛里,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着野兽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颗重锤敲击地面,将半人高的秸秆拦腰敲断。很快,它便来到了谷垛前方,呼出的热浪透过谷子的缝隙,洒在阿景的脖子上。

 

这是阎王派来的使者来收人了,阿景想,或许自己就是第一个,若是到了明日,爹爹在草丛里发现他没头的尸体,不知是会伤心,还是会害怕。

 

阿景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发抖,他背上只有一把木剑,连一只黄皮子都杀不死,更不用说凶猛的野兽。

 

他连一只野兽都不敢杀,又如何才能当上英雄。

 

十三岁的少年紧紧闭着眼睛,心中的恨意与惧意此起彼伏,牙根都快要咬出血来。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听到松先生的笛乐。

 

不知何时,狼群停止了嘶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异的乐声,如午夜上涨的海潮一般,渐渐浮起在夜色里。

 

乐声像是用竹管吹奏出的,音色清亮淳正,并无特异之处,可是,旋律本身却飘忽不定,时高时低,时缓时急,不遵循任何节拍,仿佛随着天风恣意游走。

 

这曲子与阿景听过的所有琴曲都不同,不似乐坊里的表演那般悦耳动听,反而透着难以言喻的诡秘气息。阿景不由得扒开谷垛,想要看清这笛曲是由何人吹奏。

 

透过金色的麦秸,他看到松先生的背影。

 

松先生挡在穷奇和豺狼的面前,他的肩背仍佝偻着,深色的粗布衣衫仿佛与夜幕融为一体。

 

穷奇的獠牙近在咫尺,从野兽嘴里吐出的热浪如同炽火一般,撩烧着松先生的衣角,可他却没有半点惊慌,只是将木笛举到唇边,徐徐送气。

 

阿景竟看得痴了。在他看清松先生背影的刹那,那些捉摸不定的音符忽然就有了形貌,清冽渺远的旋律纷纷落地,像是穿林打叶的雨滴,将大地浸润在烟霭之中,像是掀动翅膀的鸟群,将天光遮蔽在灰羽之间。

 

阿景感到头晕目眩,天与地的界限开始模糊,夜色中的云岫城搅成一团,旋转流淌,最终汇入一张广阔而纷杂的画卷。

 

待阿景终于回过神,乐声早已止住,稻田间一片静谧,松先生和狼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地上凌乱的足印,他几乎要以为方才所见是一场离奇的梦。

 

那一晚,农民们听了整夜的狼群嘶嚎,胆都要吓飞了,全都躲在屋里不敢外出,第二日早上,人们推开门,却发现粮仓安然无恙,谁也不知道那些野兽究竟为何退去。

 

阿景是唯一目睹全部经过的人,从那日之后,他便确信松先生绝不是简单的老人,他的木笛,也绝不是简单的木笛。

 

他已认定,松先生便是他做梦也想成为的英雄。

 

他已决定,要拜松先生当自己的师父。

 

 

 

从小到大,阿景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他毕竟是城主的独子,又从小没了娘,云岫城里,人人都要礼让他三分。每当他穿过喧嚷的集市,穿过绿意盎然的田垄,穿过鳞次栉比的屋檐,所遇之人都要停下脚步,颔首弯腰,尊他一声少主。

 

可是,他却在东莽山上吃了一回闭门羹。

 

“在下并不打算收徒,少爷请回吧。”

 

“为什么,我哪里不合先生的眼,我可以改。”阿景弯起双膝,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像狸猫似的蜷成一团,一边磕头,一边“师父”、“师父”地喊了起来。

 

他故意喊得很大声,很恭敬,这类溜须拍马的无赖手段,他肚子里要多少有多少。

 

松先生只是摇头:“不是我不愿意收你,只是我这手既不会舞剑,也不会拉弓,最多只能拿得动一柄笛子。”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给阿景看。

 

松先生的手背上筋骨嶙峋,苍老的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纹。五指长而细瘦,仿佛干枯的松枝。任何人看了都会同意,这样一双手,的确是拉不了弓,舞不了剑的。

 

阿景仍跪成一团,脆生生道:“师父,我不要你教我舞剑拉弓,那些都是粗浅的皮肉功夫,我拜你为师,只是想跟你学吹笛子。”

 

松先生缓缓将手伸进袖筒,摸出木笛,捏在手里,问道:“你说这支笛子?”

 

“正是它。”阿景立刻点头。

 

“恐怕你要失望了,”松先生摇头道,“这只是一支普通的定音笛。”

 

“我不信!”

 

“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试一试。”

 

 

 

松先生并没有说谎,那的确是一支普通的定音笛。

 

定音笛是调节音准的工具,甚至算不上真正的乐器,笛身上只有一处孔洞,不论用上什么法子,都只能吹奏出一个单音。

 

阿景捧着松先生的定音笛,试了一次又一次,结果总是不尽如意。他不死心,与穷奇对峙的那晚,他明明听见松先生神乎其技的演奏。

 

接下来的数日,阿景都泡在乐坊里,向乐师讨教的吹奏笛子的技艺,乐师们无不诧异,谁也不知道这位活泼好动的少主为何忽然对乐律产生兴趣,而且专挑笛子来学。

 

他逐一学会了木笛,竹笛,玉笛,甚至连最难以操控的骨笛也被他驯服。半个月过去,他俨然已是管乐专家。

 

翌日,阿景又从教书先生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十三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阿景跑得很快,疾驰的身影活像一只野兔,很快便没了踪影,教书先生只能望着远处隐约浮现的山尖摇头叹气。

 

阿景再一次回到松先生的小屋,再一次执起那支定音笛,说:“师父!我要再试一试!”

 

令人沮丧的是,结果仍与上次相同,他仍然只能奏出一个单音。

 

他感到十分沮丧。

 

即便是欢脱的兔子,也难免有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时刻,阿景现在就在经历这样的时刻。

 

他坐在木屋前方的玄关上,缩着肩膀,垂着脑袋,模样堪比兔子耷拉耳朵,他的脸色是那么阴郁,仿佛整座云岫城上空的乌云都压在他的头顶。

 

“一定是我的功夫还不到家。为何师父吹奏得出,我却吹奏不出……”

 

“怎么,心灰意冷了?”

 

松先生的问话声令他浑身一凛,他侧过头,怔怔地望着身边的老人。

 

这些天来,他总是擅自到访,擅自将松先生唤作师父,擅自喝松先生沏泡的粗茶,擅自吹奏定音笛,而松先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从未出言抱怨。

 

阿景把手中的茶碗放下,低头道:“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只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吹不响,是我太笨了吗?还是我练习得不够努力,这样下去,我要如何才能成为英雄……”

 

他将拇指与食指抵在一起,默默揉搓自己的指尖,这些天为了学笛子,他的指肚上已经磨出了一层茧子。

 

下一刻,他只觉得头顶一热,松先生的掌心盖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奏不响这笛子,并不是你的过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同。”

 

阿景闻言,像是久旱之中逢上甘霖的稻草,立刻仰起头道:“究竟有什么不同?”

 

松先生却不再说话了。

 

阿景倾身过去,提声道:“师父,求你教给我吧,若是我搞不清个中原因,今晚恐怕要沮丧得睡不着觉,不,这一年我怕是都要失眠了。”

 

松先生望着他,半晌之后,终于叹了口气:“你可以将这吹笛的法子看做一种武功,只不过它与舞剑拉弓不同,不是我不想教给你,而是不知该如何传授。”

 

阿景眨了眨眼:“世上还有无法传授的武功吗?”

 

松先生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你想一想,鸟儿会开口唱歌,鱼儿会下水游泳,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阿景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

 

松先生又道:“那么,你能够教会鱼儿唱歌,教会鸟儿游泳吗?”

 

阿景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摇头道:“那恐怕不行,师父,你莫不是在暗示我笨吧?”

 

松先生淡淡道:“我并无此意,而且,我既然无法传授你武功,你也不必再叫我做师父了。”

 

他说这话时候视线低垂,像是在凝视地面上纷乱的杂草,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阿景侧过头,望向松先生的身影,只觉得他看起来比平日还要清冷,还要疏远,就像这片林子里的苍松,永远都是低沉凝重的墨绿色,再大的风霜雨雪也难以将其冲淡。

 

阿景的嘴唇动了动,细声问道:“那……你能再吹奏一次给我听吗?”

 

松先生没有作声,只是点头以示默许,而后他从阿景手里拿回那支笛子,送到唇边。

 

神秘而辽远的旋律再一次响起。

 

一阵风自林间鼓出,托着乐声不断上升,层叠的针叶在枝头震颤,摩擦,发出海潮般的响动,穿过叶隙的夕阳被打碎成无数光斑,被一股看不见的波澜推着,时起时伏,藏在树荫里的飞鸟从树梢惊起,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

 

阿景只觉得视线被晃得一片模糊,只能闭上眼睛,漆黑之中,只有笛音包裹着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耳廓奏响。

 

而后,乐声停住了,风随之止息,夕阳也不再摇曳,飞鸟投下的阴翕在一瞬间散尽,天地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阿景如梦初醒,过了很久才开口,喃喃道:“师父,我的确是学不会的。大约这就是书里说的‘夏虫不可语冰’吧。”

 

他勾起嘴角,试图像往日那般挤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可是,他的笑意之中却掺入了不属于少年人的苦涩与无奈。

 

松先生望着他,没有作评,只是抬起苍老的手指,又揉了揉男孩的头顶。

 

那一日,埋在西天的火燃烧得格外热烈,夕阳浸染层云,将浓墨重彩的殷红洒满老人的手指。那些颜色渗进苍老的皱纹里,仿佛墨色滴落在绸布上,被夜风拂过,便再也化不开了。

 

 

 

虽然学不到武功,阿景还是时常往松先生的住处跑,每次都会随手捎上礼物。

 

“师父,这是云岫城最新鲜的咸肉粽子,快趁热尝一尝。”

 

“师父,这是今年清明的新茶,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师父,我看天气愈发冷了,这毯子是羊皮织的,你看好不好用。”

 

起初还只是为了讨好松先生,后来渐渐成为习惯,不再计较得失。不过,松先生却总是犯糊涂:

 

“粽子还有咸的?”

 

“原来今日已经清明了?”

 

“我几时说过缺毯子用吗?”

 

如此反复了几次,连阿景也忍不住抱怨:“师父,我昨日刚与你讲过的事,你怎么转眼就忘记?”

 

松先生平淡道:“年纪大了,脑子不好,记性也不好,还望少主不要计较。”

 

阿景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我不计较,只要你收我作徒弟,我什么都不计较。”

 

松先生知道他又在耍泼了,只是摇头道:“这事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阿景噘嘴道:“难道不学武功就不能做徒弟吗?”

 

松先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我哪个都没担当过,又怎敢自称为师。再说你每日往我家中跑,做不做徒弟,还有什么分别。”

 

“说的也是。”阿景的兴致又昂扬起来,一面踢着地上的松果,一面偷暼身边的人。他虽然天天往松先生家中跑,连门梁上有多少根钉铆都看过了,却依旧看不透对方的心思。

 

他足足看了五年。

 

五年的时光足够一个男孩长大成人,十八岁的阿景身形更加挺拔,脸颊上稚气褪去,轮廓出落得硬朗刚健。

 

只是,他的秉性却没有太大改观,教书先生早已不再光顾城主府,连父亲都放弃了努力,不再奉劝他念书。

 

他仍旧喜欢四处游玩,最喜欢的当属城郊的松林,松林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一般,任凭四季轮转,树干永远在泥中坚挺,任凭风霜雨雪,针叶永远在枝头舒展。

 

松先生似乎也是不会变的,他非但没有变得更衰老,气色反而比过去更好了些,连肩膀都比过去挺得更直了。

 

阿景是在无意间发现的,那一日他再度把玩定音笛,将它举到嘴边随意吹响,却发现笛音似乎比往日更低沉一些。

 

他问:“师父,这定音笛的声音,莫非也是会变的?”

 

“许是内里的竹簧片老化了吧,”松先生答道,“若是竹簧片软化,声音自然会变低一些。”

 

阿景又问:“那它还能用来奏乐吗?”

 

松先生接过笛子,用指尖轻轻摩挲:“能,怎么不能。”

 

阿景的目光追随着松先生,无意间瞥见他的下衣摆,似乎竟比以前高出几寸,从前拖在地上,如今却悬在脚踝处,他不由得抬起头,仔细观察松先生的侧影,随即发现老人家原本佝偻的肩背竟然挺直了。

 

阿景心下大喜,兴高采烈道:“师父,虽然这笛子老了,可你倒是越来越年轻了,连面色都比以往更红润!”

 

松先生诧异道:“是么?”

 

阿景不住地点头:“是啊,千真万确。”

 

松先生怔了一下,摇头道:“我看只是你眼花了吧。”

 

阿景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有我这个可爱的徒弟时常来访,陪你聊天,逗你开心,你心情比以前好,自然就变年轻了,对不对?”

 

十八岁的阿景耍起滑头,比过去更加肆无忌惮,松先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不学四书五经,倒学会了油嘴滑舌,不怕让你父亲失望吗?”

 

阿景撅起嘴道:“师父给我找的先生,一个个都是满腹经纶的书呆子,只想着如何升官赚钱,我没兴趣。”

 

松先生听了他孩子气的话,笑道:“既然你不想升官赚钱,你可有别的抱负?”

 

阿景眨了眨眼,忽然垂下视线,支支吾吾道:“……我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松先生,你听过无尾箭的故事吗?”

 

松先生点头道:“自然听过,每个东宋人都听过。”

 

阿景接着道:“我听人说,它是一支从未来射向过去的邪箭,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就好像爹爹今日打了我的手板,明日管家才会告诉我快些跑,早就来不及了。”

 

松先生听到这孩子气的比喻,嘴角不由得浮起笑意。

 

阿景道:“若是它真的来了,后果可比打手板厉害得多,云岫城曾经被它毁过一次,是靠着大英雄的拯救才留存下来。”

 

松先生问:“所以你也想成为英雄吗?”

 

阿景点头道:“是了,我也想成为这样的英雄,可是爹只是笑我不懂事,痴人说梦,若是娘还在就好了,别人都说,天下的母亲都是宠溺孩子的,可我却从来没尝过被宠的滋味……”

 

“你的母亲呢?”

 

“在诞下我之后便因难产而虚弱过世了,我只在画卷里见过她的模样。”

 

阿景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得更低了。

 

他鲜少对旁人提及母亲的话题,这一次却在松先生面前坦然说了出来,连他也不知道原因,松先生明明处处与他疏离,他却忍不住想要敞开心扉。

 

他的视线低垂,落在松先生的手边,怔怔地望着那支定音笛发呆。

 

他低声说:“松先生,你记不记得,你曾用这小小的笛子救过我的命……”

 

这根粗糙陈旧的木笛,曾是他心目中英雄的缩影。他想要伸手去拿,可是,在看清松先生的神色后,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松先生的神色并无波澜,望向他的眼神略带困惑,怕是早就忘了那件小事。

 

他心下一阵失落,不敢再看那笛子,转而拍拍屁股站起来:“天色不早,今日我先回去了。”

 

松先生却将定音笛执起,朝向他的背影问道:“你还想听吗?”

 

阿景回过头,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用力点头:“想听!”

 

松先生微微笑道:“那么你还是坐回来,坐得离我近一些。”

 

阿景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心地照做了,他在门廊边的木台上挪动身体,挪到松先生的旁侧。

 

他看清了定音笛表面竹皮的纹路,那些深浅不一的细丝仿佛时光雕刻出的年轮,每一次观察时,都变得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他看到松先生阖上眼,将笛子抵在唇边,徐徐奏响。

 

他看得出了神,当鬼魅飘忽的旋律萦绕耳畔时,映在眼中的纹路似乎也在随之变幻,犹如波浪般延展铺开,将他卷入其中。

 

他随着波浪飘游,周遭的视野渐渐黯淡,松林与木屋纷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霾,像是有人用黑纱蒙住了他的眼睛,黑纱对面隐约透出缤纷的景致,朱瓦并列,飞檐参差,石板蜿蜒,灰墙厚重,孤塔高耸。

 

他很快便认出,这景致正是云岫城。

 

他像是被波浪托着,浮在空中,视野变得广阔无比,整座城都在他的眼底铺展。他看到古刹外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表情,看到市井店小二手里油腻的铜钱,看到门客驾着马车穿过城主府前的回廊,看到两个孩子在把玩一副结绳游戏……他不知自己怎么能够同时看到如此多的物事,但他的确做到了,云岫城在他眼底纤毫毕现,他睁大了眼睛,因这奇景而激动不已,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最后,他在一扇窗边看到一个女人的侧影。

 

那是个怀胎的女人,穿着宽松的绸衫,腹部隆起成圆弧,她坐在窗边的软席上,低垂着头,正在翻阅一本书册。

 

那书册的内容想必很有趣,因为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扬起,流露出恬淡的笑意。

 

阿景怔住了,并非因为她的笑容,而是因为她的容貌与家中的画像别无二致,而且,也和铜镜里映出的自己有七分相像。

 

阿景的胸口剧烈鼓动,他眼中再也没有别的景致,只是盯着窗边人细细端详,他看清了她的鬓发,她眼角的纹路,她唇上如露珠一般的光泽。

 

他向她伸出手,不顾一切地高喊道:“娘——!”

 

然后他看到女子抬起头,视线与他相触,眼中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他还想说什么,然而背后有人拉扯他的衣袖,扳住他的肩膀,他只觉得自己在虚空中不断倒退,视野中的云岫城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而后,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那次遭遇之后,阿景生了一场大病,在反复的高烧中连续卧床三日,到了第四日,他额头上的热度总算平稳下来,总算被郎中准许下床走动。

 

城主担心独子的身体,派人寻来珍贵的药材补品,辅以人参,熬成滋补的参汤,又命令仆佣端到他房间里。

 

仆佣托着热腾腾的参汤推开门,却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床中早已无人,只留下一扇窗突兀地敞开着。

 

阿景是从窗口逃出房间的,他不顾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离开城主府后,便径直奔向城边的松林。

 

黄昏时分,松先生依然在房中静坐,闭目凝神,像是在修习高深的武艺,又像是在发呆。

 

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仿佛有着令人镇定的效用,在看清他的时候,阿景便放慢了脚步,呼吸渐渐平静,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红润。

 

这一场病令阿景遭了不少罪,晚风吹拂着少年人的衣襟,轻而薄的布料贴在他的肋上,显得比往日更加松垮。他推开虚掩的木门,不请自入,来到松先生桌案旁,欠身道:“师父,谢谢你。”

 

松先生抬起头望着他,问道:“为何要谢我?”

 

阿景怔了一下,答道:“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娘亲,虽然我不懂得你用了怎样的法子,但我看到的人是千真万确的,在我昏倒之后,也是你将我送回府上的吧。”

 

松先生望着他,细细打量他脸上的神色,眼角的皱纹被眉头牵动,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阿景静静地等着,任由那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周遭的温度又低了几分,松先生时常给他这样清冷的感觉,时间明明只过了三天,这凉意仿佛又深重了一些。

 

但他仍固执地攥着拳头,不愿离去,他怕真的转过身,便再也寻不到这片松林,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半晌之后,松先生开口道:“你还病着,不该来这里吹风,还是回去休养吧。”

 

“我已经没事了,”他坚持道,“区区风寒,何足挂齿。”

 

松先生却叹道:“不,你的病并非风寒,而是我的过错,我不该给你听那首曲子,更不该带你看那些场面。”

 

“没有这回事。”阿景拼命否认,又上前迈了一步,急切道:“师父,你后悔了吗?”

 

松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坚持道:“你该听你爹的话,好好呆在家里。”

 

阿景的视线垂下来:“师父当真要赶我走?这几日我抱病在家,听到爹与那些门客交谈,得知不少可怕的传闻,云岫城又要经历天灾了,过不了多久,爹就不让我来这里了,到那时候,哪怕你想见我,也没那么容易了……”

 

他越说便越是急躁,难以压抑语气中的沮丧,未愈的疾病仿佛放大了他的情绪,也同样放大了他的执拗,他已经十八岁了,他的愁绪再也不像儿时那般,能用一颗饱满的松果轻易化解。

 

松先生终于叹了口气,淡淡道:“你听到了怎样的传闻?坐下来与我说说吧。”

 

阿景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快步走走到松先生对面,在藤椅上坐定,端起桌上的茶盏,将粗茶灌入口中。

 

熟悉的暖意在喉咙里徐徐化开,沁入百骸,终于化解了他心中的凉意。

 

他的话匣打开,越说越快:“门客们说,近年来天象有异,雨水连年骤增,位于云岫城十里外的畴河,河面连年升高,若是降雨的势头不减,再过几个年头,畴河很可能会变成一条地上悬河。而河岸的堤坝已陈旧失修,怕会撑不住……”

 

讲到这里,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匆匆地灌了一口茶,接着道:“云岫城位于河湾围出的谷地之中,水流本来就比别处更湍急,一旦决堤,大水必定倾泻入城,将城楼冲垮,后果不堪设想,破坏力恐怕不亚于五百年的天灾。就好像是……”

 

他的声音忽地滞住,隔了一会儿才接下去:“就好像是说书人讲过的,无尾箭要降临的征兆……师父,你懂得比我多,能不能告诉我,真的有无尾箭这种东西吗?云岫城真的会毁灭吗?”

 

阿景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将古旧的茶杯捏得咯咯响,片刻后,他感到手背一热,是松先生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倘若真的有,你打算如何做?”

 

阿景拧紧眉头:“我不是仗剑引弓的英雄,没有那么大的本领,我只能做眼前力所能及之事,从今日开始修筑堤坝,防患洪水。”

 

松先生望着他,感慨道:“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啊。”

 

“我明白,兴修水文,必定劳民伤财,但我不希望云岫城变成一片汪洋,总有一天我会继任城主,到那时候,我不愿命令自己的人民背井离乡。师父,我想保护这座城,可是我太没用,我连你的定音笛也学不会,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松先生的五指在阿景的手背上轻拍:“你不必轻贱自己,学会一根笛子算不了什么。”

 

阿景争辩道:“可是,你从豺狼的手里救过我的命,你才是他们需要的英雄……”

 

松先生摇头道:“我只是个武人,充其量只懂得打打杀杀,可是要令人民安居乐业,城池长久太平,是读书人才能做到的事,你父亲虽然不懂武功,但他知人善用,忠信仁义,是一位好城主,而这些……”他顿了片刻,接着道,“这些事,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

 

阿景呆然地望着松先生,忽地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鸟儿不懂得如何游泳,鱼儿也不懂得如何翱翔。

 

阿景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像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在松先生面前屈膝而跪,叩首道:“感谢师父教诲,徒弟明白了。”

 

松先生扶起他的肩膀:“我从未授予你武功,你不必叫我师父。”

 

阿景摇头,坚持道:“你教给我的事情,远比武功更重要。”说完后,又皱起眉头,低声道,“师父,往后徒儿可能无法再常来看你了。”

 

松先生只是淡淡道:“无妨,你放心去吧,天上的飞鸟,本就不该在水畔逗留太久。”

 

 

 

从那之后,阿景便很少再去松林拜访了,他时常派人送一些礼物给松先生,从御寒的衣物,到烹食的柴米,然而每一次,他只是站在松林边,抬手打个招呼,从不登门拜访。

 

连城主都倍感意外,他不知为何顽劣的独子忽然收心转性,一本正经地提出修筑堤坝的请求。

 

城主并不相信阿景,他可以容忍儿子放浪形骸,却不能容忍他胡作非为,擅作主张。在他看来,所谓洪水的预兆只是捕风捉影罢了,不值得为之大费周章,劳民伤财。

 

阿景转而游说农民和长工,苦口婆心地解释水灾的威胁和筑坝的迫切,为了寻找依据,赢取支持,他终日在外行走,勘测地形,绘制图纸,整个人消瘦了一圈,连眼里都冒出血丝。

 

终于,城主准许了他的请求,只是他麾下人手匮乏,工程进度缓慢,困难重重,他索性在工地上住下,白昼里与长工一道劳作,夜里挑灯读书,修正方案,如此不辞辛苦,日复一日,整整劳碌了十年,三千余个日夜,长堤才终于竣工。

 

这十年来,恶劣的天象正如人们所担心的那般,愈发变本加厉,暴雨在东宋大地上横行,连日的降水将畴河的水面托上地平线,云岫城的母亲河真的变成一条悬河,凶猛的波涛冲击着堤坝,湾地的城池岌岌可危,仿佛送到虎口边的绵羊。

 

洪灾爆发的这一年,阿景二十八岁。

 

他站在亲手修筑的堤坝上,眺望着天际汹涌的怒涛,脚下的每一块砖瓦都含着他的汗水。为了扭转这场天灾,他已竭尽全力,倘若不是这条堤坝阻拦,早在半个月前,云岫城便已化作汪洋。

 

他力所能及的事,只有这么多了。

 

弃城令已下达半月之久,如今云岫城的居民已撤出九成,阿景年迈的父亲也跟随老管家去往京师避难,他们已经是最后一批离城的人了。

 

一辆马车停在堤坝下方,老管家打着伞,颤颤巍巍地往坝上攀。

 

阿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刚好迎上老管家的照面。

 

老管家咳了几声,用苍老的声音恳求他道:“少主,随我一同走吧。”

 

阿景摇头道:“你带着父亲先走吧。”

 

“少主!”

 

“唉,”他长叹道,“不是我不愿走,但我……我实在舍不得这个地方啊。”

 

他回首远眺,眺见他的城隐没在晦暗的雨幕中,若隐若现,像是云朵一般飘渺虚幻,那里有他童年奔跑的街道,有他梦中看到的亲人,那里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祖祖辈辈的故乡,城可以弃,可深埋心底的眷恋,叫他如何能够丢弃。

 

老管家终于不再坚持,转身打算离去。

 

阿景忽然想起什么,朝向老管家的背影提声道:“对了,让你带上松先生一起走,你可有去找过?”

 

老管家回过身,恭敬道:“属下去找过了,可是松林里的木屋中已没有人影。”

 

阿景怔了一下,喃喃道:“原来如此,看来师父已经撤走,如此便好。”

 

他望着最后一辆马车在视野中驶远,驶入茫茫的雨幕,他举目四顾,天地间只剩他一个。

 

手中的伞太单薄,根本无法遮挡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雨,滔滔洪水犹如獠牙,犹如刀刃,犹如箭尖,每一片浪花都戳刺着他的心。

 

他的心疲惫却平静,他再一次回顾身后的故乡,自言自语道:“我保护了我的人民,我已经赢了这场战斗,师父,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不知怎地,他想起松先生,想起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岁月,想起饱满的松果滚落在青草上,和煦的日光穿过松林间,他的眼眶一热,忽地就淌下两行热泪来。

 

在婆娑的泪眼中,他看到一个人,挡在自己面前。

 

那是个陌生的武人,身形高挑挺拔,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背后,然而,那人站立的姿态却说不出的熟悉,那人身上松绿色的长袍,正是阿景亲自在裁缝铺里挑选的。

 

“师父……?”阿景难以置信地问道。

 

武人回过头,锋利的眉眼微微挑起,露出讶异的神色:“你是?”

 

“我是阿景啊,你不记得我了吗?”阿景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人的眉目,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你当真是松先生?可你怎会变得如此年轻……”

 

松先生答非所问:“暌违十八载,你才真正变得年轻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我上月才派人与你送过茶。”

 

“原来如此,这么说,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够再次见到你,实在令人欣慰。”

 

阿景彻底陷入困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松先生淡淡道,“因为我所经历的时间,与你并不相同。我能够在时间中溯流逆行,你的未来对我而言是往昔,你的昨日对我而言却是明朝。”

 

“为什么会这样?”阿景愕然地望着他,若非亲眼看到她乌黑的头发,挺拔的肩被,和眼角消失的皱纹,阿景怎么也不会相信如此离奇的事。

 

“这就是我的秘术,是我无法传授与你的东西,你应该认识这个?”

 

松先生站在滚滚雷云下方,从袖底取出一支笛子。

 

阿景点头。

 

“这支定音笛,在同一时间,本来只能奏出一个单音,它的音色,只会随着时日的推移缓缓改变,但我的时间与你不同,所以,我能够奏出高低起伏的旋律。”松先生一面说,一面举目眺向奔涌的河水,“我的时间就仿佛这怒涛一般,时时都在试图冲垮堤坝,改变轨迹。我以这笛音作为参照,才能够在时间之中穿梭而行。”

 

阿景搜肠刮肚,想要找出反驳的话语,可他想起自己曾听过松先生的旋律,在其中看到了怀胎的母亲。

 

他终于意识到那并非心中的幻象,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游而上,所看到的来自过去的回忆。

 

身边的风变得更猛烈了。

 

松先生将定音笛执在手中,缓缓送到嘴边:“我看得出,为了这城你已经竭尽全力,现在是它发挥效用的时候了。我修习这秘术,也是为了应对今日的情形。”

 

阿景没有回答。

 

就像多年以前,为了躲避豺狼的爪牙,他躲在草垛里一动也不敢动,而松先生便拿着这柄笛子,挡在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头顶的云忽然散开,像是有人用枪尖挑出一个大洞,日光透过云缝泼洒下来,倾泻在他的眼底,将他的视野晃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听见乐声萦绕耳畔,忽高忽低,飘如鬼魅,旋律穿梭在时间的长河里,纵横恣意,时而向前,比他降生于世的日子更早,时而往后,比他入土安息的日子更晚。他看到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大地一片洪荒,畴河,松林,云岫城,统统都不复存在。

 

“无尾箭!”他高呼道,“从未来射向过去的邪箭,师父,莫非你真的在与它的碎片搏斗……?”

 

松先生没有回答。

 

阿景歇斯底里的呼声被旋律淹没,像是一滴水珠汇入无穷无尽的洪流,激不起任何波浪。在这洪流面前,他是如此的渺小,而这乐声中的境界,是他永远无法领悟,甚至无法触及的。

 

回过神的时候,乐声已经休止,河面还在汹涌,然而浪花已经没有那般愤怒、狂野。

 

暴雨终于休止,金色的暖阳从散开的乌云中露出,阳光倾洒在河面上,泛着淋漓的光,仿佛亮在白昼里的一条星河。

 

远处的城池从乌云背后露出形貌,坚固的城墙和屋瓦,都被镀上一层灿烂的颜色,如宝石一般散落在地上,古刹里的佛塔尤为醒目,六角瓦反射着天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犹如第二盏太阳。

 

松先生终于收了势,转向阿景,叮嘱道:“云岫城已经安全了,接下来该做什么,想必你心中已有头绪。”

 

“徒儿明白。”

 

“那么你拿着这个。”

 

松先生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他低头去看,是那支定音笛。

 

阿景已经说不出话来,怔了许久,才问道:“师父,我还能见到你么?”

 

松先生点头道:“既然我上次见你是在十八年以前,那么,你要等我十八年,到时候,把这支定音笛交给我,这关乎到云岫城的命数,切勿忘记。”

 

阿景郑重地点点头,凝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松先生年轻却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微笑。而后,他转过身,迈着轻捷的步伐,向远处走去。

 

阿景没有追,他有一种感觉,即便自己追上去也是徒劳,他只是目送着松先生的背影在堤坝上一路前行,沐着金光,渐行渐远,最终化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而松先生留下的乐曲,仍在他耳畔回荡。

 

 

 

阿景在云岫城等了十八年。

 

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过后,畴河奇迹般地并未决堤,云岫城和下游的无数城池,因而避免了被毁于一旦的命运。

 

不过,暴雨还是城中的木屋倾塌,石屋的门窗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将农田里的麦穗颗粒无收,存下的稻谷也所剩无几,留给阿景的是一个棘手的烂摊子。

 

他治水护河的名声传到京师,天子奖赏他的功绩,邀请他到京城谋职,可是,阿景却拒绝了天子的好意。

 

他提笔写了一封信,信中慷慨陈词道:京师人才济济,故乡百废待兴,恳求天子准许臣下留在云岫城,带领人民重兴家园。

 

天子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派使者送来一副字画,上面写着《归去来兮辞》里的字句——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他留了下来,成为云岫城新一任城主。

 

云岫城挨过艰难的冬日,迎来第二年新春,被暴雨蹂躏的大地上冒出新芽,重新展露蓬勃的生命力。农人们唱着“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曲儿,从四面八方赶回家园,紧跟着还有商贾、工匠、艺人……

 

铸就城池的并非砖瓦,而是不弃不离的人心,砖瓦可以被烧毁,被冲散,只要人心还在,城池便是坚不可破的,便有了无穷的希望。

 

那支定音笛被阿景带在身上。笛子的声音还在逐年降低,有乐师提出为他修理竹簧片,被他婉言拒绝了。

 

这缓慢改变的乐音,是时间所刻下的痕迹。

 

而时间,是他和故人之间唯一的维系。

 

他查阅了许多关于无尾箭的传说,但都太过模糊离奇,真假难辨,不足为据,他仍不懂得那日所见的情形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本就不是武人,那些事对他而言,就像天空之于河鱼,实在太过遥远了。

 

他只记得那一天听过的旋律,磅礴而浩荡,仿佛游鱼透过水面,看到飞鸟投下的影子。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却逾越了时间,一直萦绕在他的念想中。

 

转眼间,又是十八年过去,云岫城逐渐恢复昔日繁华,阿景的鬓发也因为操劳而变得斑白。

 

有一日,管家告诉他,城郊的松林里来了个小疯子。

 

小疯子总是胡言乱语,连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记不得,今夕是何年何月也说不出,却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明日会有大雨倾盆,守门的侍卫会崴伤左脚”,哪怕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小疯子也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真的见识过一般,更离奇的是,他说的每件事都能够应验。

 

阿景听在耳朵里,心中立刻有了眉目,当即离开府邸,快步赶往松林。

 

那是个雨后初霁的黄昏,云岫城的城主在松针投下的阴翕中看到一个男孩,正连蹦带跳地去摘枝头的松果。

 

他看着男孩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走过去,抬高手臂,将松果从树梢摘下,举到男孩面前:“这个可以送给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男孩向后退了一步,用警惕视线打量他:“你也是来取笑我的吗?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小疯子,我睡觉前是初一,醒来时便是十五,你还是不要搭理我了。”

 

他摇了摇头,在男孩面前蹲下身,细细端详他的眉眼,最终扬起嘴角,露出笑容:“或许只是因为你太聪明,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

 

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些,牢牢盯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道:“看来你比那些人识相,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是疯子,只不过在练习一种秘术,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哦?”阿景挑起眉毛,郑重问道,“是怎样的秘术。”

 

“我偷偷地告诉你,是对抗无尾箭的秘术。”

 

“无尾箭?是传闻中从未来射向过去的邪箭吗?”

 

男孩的眼中泛起奕奕神采:“正是,若我修炼成功,便能溯时逆行,明日的事,对我而言便是昨日,看得一清二楚,有了这种力量,我便能够看清无尾箭的轨迹,是不是很厉害?”

 

阿景点头道:“当真令人佩服。”

 

男孩的头又垂下去:“唉,可惜我还差最后一点,无论如何也领悟不到,真是苦恼得很……”

 

阿景等待的便是这一刻,十八年来萦绕在脑海的乐音,在这一刻终于消失了,记忆透过时间,从他的脑海中逐一浮现而出,过去与未来,连成一条完整的环。

 

他从袖口取出一件器物,递给面前的男孩:“或许你需要这个。”

 

是一根中空的木笛,木质已陈旧,表面纹路斑驳,却被他擦拭得十分干净。

 

男孩问:“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一柄定音笛。”

 

“定音笛只能奏出一个单音,对我有什么用?”

 

“它奏出的单音会随着时间而变,在我的手里,它只是一柄定音笛,在你的手里,或许能够织出一段乐曲。”

 

男孩怔住了,盯着那根陈旧的木笛,许久后,忽地勾起嘴角笑容。露出一抹笑容。在这柄简单的定音笛中,他看到澎湃的灵光闪过,他的修行,将从此刻真正开始。

 

阿景也笑了,苍白的银丝在他的头顶闪动,他抬头望着穿过松针的阳光,微微迷起眼睛,感到疲惫又满足。他的使命,在此刻终于走到了尽头。



-END-



 

Sunasty

世  界



闻笛看东宋: 

东宋是一个萌生不久的世界

它热情,开放,富有活力

更蕴含着无数的可能性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它的外延也拓展得越来越宽

独木难成林,群芳易遍野

一双双巧手执笔,将这个世界描摹得更加瑰丽

创作的道路是漫长的,但也是快乐的

期待神州大地上开满鲜花的那一天。


闻笛写东宋:

这是第二次参加东宋的征文。文章题目和文中的意向,都化用自《归去来兮辞》。

定音笛象征着对标体系,在这个故事里,阿景是入世的凡人,松先生是出世的隐者。两个性情和出身迥异的人,因为共同的英雄梦,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这样的机缘交错,也是东宋世界的魅力所在。

希望我的拙笔有传达出这一点。

再次感谢求叔的悉心指导,每次写东宋,都从中受益良多。也谢谢读过这个故事的你。

相信不久后,我们还能再次通过文字见面。



-宋纳思地-

世界·定音笛


定音笛·异鹊记 ︱ 东宋

定音笛·玉碎 ︱ 东宋

定音笛·你我 ︱ 东宋

定音笛·青龙符 ︱ 东宋


致谢

  1. 文章作者闻笛

  2. 图片来自网络,仅作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醒目

      要成为东宋国民,永远不晚,对东宋小说创作、世界观设定、美术呈现有兴趣的,欢迎加入东宋预备群中,经征文、美术、设定等试炼后,即修成金花,受邀参与东宋正式群中。请扫描如下二维码。


【ID:heijianghu121】

原创频道 说书频道 古风频道


四大世界观

东宋|科幻水浒|西游世界|火与刀


原创作者

方白羽|夏洛|晴川|记无忌|时未寒

冰临神下|北陈|张敛秋|武箭|盛颜

杨叛|佟婕|沧海君|阿菩|赵晨光|展飞

耿雪|骑桶人|雪舟子|宋阳|喵古拉

赤酒|乔小公子|闻笛|雷池果|末期风

小莫|苏三|沉舟|李逾求

江湖这个梦想,就是要大家一起做才有意思



商务合作 | 投稿:123953896@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