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女武者·拔拔老太 ︱ 东宋

沈州白 黑江湖 2022-11-02
 

东宋世界(Sunasty)第4期征文第03篇征文

拔拔老太

◎沉舟  著



东宋的第43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继“凤羽”、“沙海”、“定音笛”之后,“女武者”是黑江湖举办的第四期东宋征文。本次推出的《拔拔老太》,是跑圈征文过程中第三个完稿,延续作者在《定音笛·六珈》中的故事和背景,六珈兽死后,拔拔老太出现,随后勾陈出现,过去,未来,现在,在东宋这块大地上交融在一起,厚重,轻盈,平衡,跨越了时间尺度,一个个鲜活人物,在地上为矿藏,在天上为星辰,交相辉印,令读者迷失在这璀璨光芒中,不愿走出。这是最绮丽的梦。


自“沙海”征文开办以来,黑江湖增设了一种新玩法:锦囊。即征文参赛者在提交征文并经确认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达成时视为完稿)后,即可获得锦囊,进入下一期征文当中,待当期征文完成时继续获得下一个锦囊。每期征文视为一次跑圈,待年度征文结束后,最先提交完成征文的(每期征文均参加),即为跑圈总冠军,获得奖励。特别提醒,征文除小说外,对世界设定和征文评论也适合。均有获取锦囊和跑圈资格。有不明之处,请扫描文后二维码,于群中垂询。


目前,沈州白凭本文获得第34枚锦囊。


佑我子孙兮莫得城邦




暴虎从没想过,拔拔老太的死,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她死得就像一片深秋落叶,缓缓地从枝头落下,从容又安静,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有关她的故事都已悉数完结。暴虎想,这大概就是“尘缘已尽”吧。

 

葬礼也朴素得不像话。他们将她的尸身从她那顶又小又旧的帐房中抬出来,放在了一辆牛车上。牛车后跟着一个壮汉。据说,这个壮汉会在这头老牛停下的地方掘出一个墓穴,安葬拔拔老太。

 

暴虎到底是个汉人,他不能理解荒蛮之地的拔拔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安葬他们的老者。他觉得,这种安葬方式既荒谬,又不符合人情。他追着者别问:能不能允许我去送一送拔拔老太?

 

者别操着古怪的鲜卑口音答得斩钉截铁:不行。

 

暴虎追问:为什么?

 

者别说:因为她是我们的神。神最后的去处不能告诉任何人。

 

暴虎语塞。这个诡异的说法对他却相当有说服力。他不再为难者别。他想起拔拔老太以前一直在莫日根湖湖边祈祷,便决定翌日清晨去湖边为拔拔老太祈祷。早上他走出自己的帐房时,却见整个部落的人都已经忙了起来。人们脸上都带着欢愉的笑,好像有什么喜事发生。

 

暴虎这次没有再去追问者别,他抓住未济问:这是怎么回事?

 

未济说:他们说这是喜丧,要喝尽所有的奶酒庆祝。

 

暴虎苦笑。他和拔拔老太的最后一点缘分竟然是喝庆祝她去世的酒。

 

造化弄人啊。暴虎和拔拔老太的缘分,也是从一坛酒开始。

 

那是一坛信州红,婺源城的名物。

 

大概二十年前,暴虎还在祭月湾边随石门宗掌门闵其臧学艺。闵先生的大弟子耿空楼常被派去婺源城办些事情。暴虎便随着大师兄溜去城里开阔眼界。一日,耿空楼不知怎的兴致大发,在投壶摊子上拿几钱银子换了十支竹签,须臾十投十中。投壶摊老板拉黑了脸,不情愿地将奖品推到耿空楼面前——那可是一坛上好的十年信州红。耿空楼要投第二轮时,投壶摊老板却慌慌张张地收了摊子。

 

耿空楼儒雅厚道,后来闵其臧选了他继任石门宗掌门,大抵也是看中了他这品行。在投壶摊上如此招摇炫技,却不大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暴虎便取笑他道:师兄,原来你这般好酒。

 

耿空楼将酒坛子提到眼前看了看,就递给了暴虎。随后拂开袖口,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七彩手串,沉默良久才说:这摊主人不厚道,十支签子,那壶口却只能塞下九支。这些签子他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拔出来了。

 

暴虎纳闷,既然壶口只能插进九支签子,那第十根签子耿空楼是怎么扔进去的?

 

当晚,暴虎把小师妹蒲荷叫到祭月湾边,两人一同偷吃那坛信州红,他便说起这件奇事。蒲荷说:你不知道?大师兄的老母亲是拔拔人。

 

暴虎恍然大悟。

 

拔拔人原本归顺过北魏鲜卑拓跋部,曾经被拓跋部编入箭阵。鲜卑人衰落以后,拔拔部始终游走于草原沙漠和汉人城池的边缘,逐水草而居,依靠打猎和鹿奶生活。然而,汉地传闻中的拔拔部却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传说拔拔人箭术奇佳,在草原诸部混战之时,拔拔人凭着高超的箭术平息了诸部征战,受其他部族供养;又有传闻说拔拔人与狼同穴,可以驱使狼群作战;还有传闻说,拔拔人经三圣灵点化,是草原的保护神。

 

暴虎兴奋地说:难怪大师兄投得这么准,原来他是神仙后裔。

 

满脸红晕的蒲荷抱着酒坛吃吃地笑了一阵,说:三师兄你真是个呆子。大师兄从三岁就随着他母亲学箭术,十二岁拜入石门宗时,箭术已经练成了。莫说给他十根竹签,哪怕是二十支,他也一样能够塞进壶口去。

 

那时,年少的暴虎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去拔拔部看上一看,看看能教出耿空楼这样奇才的拔拔老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岁不我与,直过了三十岁,他才因着与未济逃难,真正见到拔拔老太第一面。这时的暴虎已经不是当年抱着天真幻想的毛头小子了,他明白也许关于拔拔人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也许拔拔老太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

 

但拔拔老太真真没有教暴虎失望。

 

那天,六珈舍身相救,令暴虎未济两人得以逃到拔拔老太的面前。未济昏迷着,暴虎只好向拔拔老太哀求。拔拔老太并没有听暴虎的解释,只是伸手翻检了一下未济手臂上的七彩手串,就留下耿老汉独自断后,领着他们套上马车飞驰而去。不问前因,不问来由,简直和暴虎年少时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拔拔女子一样豪气。

 

刚从耿老汉的院子里逃出不到百丈,就有一队唐门手下衣家的家丁追来。暴虎御马本领娴熟,然终究这一匹马拖着三个人,跑起来实是乏力;要转身去击退家丁,又恐拔拔老太不能驾车。眼看身后衣家的家丁越追越近,暴虎却一筹莫展。只见拔拔老太转身坐到车尾,一手抓起银子包袱,一手用五钱的银锭准确地击中追着他们而来的家丁的脚裸。

 

这时暴虎才明白,六珈嘱咐银子“路上用”是什么意思。原来这包银子根本不是赶路的盘缠,而是拔拔老太最趁手的武器。

 

只是这武器贵了些。

 

刚刚脱险,他赶紧嘱咐拔拔老太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再用银子了。

 

拔拔老太却说: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

 

暴虎腹诽:是啊,确实是身外之物,可没了这些身外之物不得饿死?

 

天蒙蒙亮时,身后又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暴虎看时,竟是一队黑衣人骑马追来。他细细辨别,这群人的黑色头巾的边缘,都泛着月白色的光。暴虎心惊,这恐怕是衣家老大亲训的那一队暗卫。他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大声地呵斥着。但身后的人马脚程极快,不一会儿就追到了他们身后数丈处。

 

然而拔拔老太竟真的放手不管,任由身后的暗卫一寸寸拉近和他们的距离。暴虎正焦急着,忽见远处地平线上现出一个黑色的圆点。待他细看时,原来是一个面色赤红的敦实汉子正手提着一根皮绳,肃穆而立。

 

拔拔老太看见这人,便说道:援兵来了。这是拔拔者别。

 

暴虎哭笑不得,说:他只有一个人啊!

 

正说着,者别提起长绳“额尔奇”一悠一甩,一个石子如同重弩发出的利箭,直奔暴虎身后追兵的面门而去,追兵应声倒地。者别再悠再甩,额尔奇贴地掠过,兜住地上另一块石子,转过半圈呼啸而去,又中一人面门。

 

暴虎回头看去,只见暗卫们纷纷低伏身形,躲避着额尔奇发出的石子。

 

暴虎便喊:快啊兄弟!揍他们!

 

者别提着额尔奇左右开弓,弹无虚发,额尔奇掠过地面带起尘土,他的身形瞬间即被沙尘包裹住。正在此时,石子骤然停住。者别冲出沙尘,疾走三两步,飞身登上马车,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语对暴虎说:兄弟,不用跑了。

 

暴虎回身看时,身后还哪有什么追兵,只剩下倒地的人马和一片低沉的哀嚎声。

 

如此,他们一行人才顺利地进入了嘉峪关。

 

待到入了嘉峪关之后,暴虎才明白拔拔老太为何将银子视为身外之物。从入了嘉峪关,他的银子就和石头一样堆在马车上,从没用过一次。他们涉黄河,过河套,一路向北到独固塔拉草原,大概走了一个多月。期间饿了捕鸟猎兽,渴了食果饮溪,夜间就宿在马车上,大地为床苍天为被,竟真的用不着一文钱。待进入了独固塔拉草原,银子越发没有用。各个部落见了他们就像见了久别未见的父母,总要招待一番才肯放他们离去。到了拔拔部后,暴虎大概只用了月余,就完全忘记银子这码事了。因为拔拔人的财富是草、是水、是鹿,是广阔草原的风调雨顺。

 

暴虎万万没想到,拔拔老太会把他们领到这个他年轻时憧憬过的地方来。这里几乎印证了他少年时期的所有幻想。蓝的天,绿的草,白的帐房,棕的鹿群,还有站在马上射箭的拔拔人,以及跟着拔拔人一起捕猎放牧的漠北狼狼群。

 

但在他的印象里,拔拔人离群索居,是最不爱招惹是非的。暴虎暗自担心无姓明门或唐门追来时,拔拔人不能出手相助。直到有一天未济神秘兮兮地拉着他悄声问:师兄,你知道拔拔老太是什么人吗?

 

暴虎心想,能是什么人?大师兄的老娘呗。

 

未济说:拔拔老太是这片草原的神,他们管她叫“乌日珠占”呢。

 

暴虎纳闷道:为什么?

 

未济说:师兄听没听过当年斡难河的战事?

 

暴虎说:听过。草原各部落之间的一场恶战。一仗打了三十年,死了不少人。

 

未济说:对,就是这场仗。后来这场恶战怎么平息的?

 

这暴虎确没听说过。

 

未济说:据说第三十一年,十几个部落又重新集结起来,分成两派,要进行一场会战。大战正酣之时,拔拔老太——那时候还是个姑娘——领着一队人马、几匹漠北狼从侧翼切入,先是靠骑射掠阵,令两军战士都无法近身;而后兵分两路,驰骋于战场中心,且跑且射,就像他们放牧驱赶鹿群那样。最后撕开一道口子,令两军无法对垒。三进三出之后,双方偃旗息鼓。拔拔老太一战成名。现在不单拔拔人,很多部落都管她叫“乌日珠占”。

 

暴虎听了大为惊诧。原来一路上各个部落的照拂都是有丁有卯,并不是草原部族热情好客;原来他和未济在独固草原的安逸日子全靠拔拔老太的震慑,并非“天高皇帝远”是以唐门找他们不到;难怪部落上空日日往来的白头鹰不下十只——白头鹰这东西稀奇珍贵,衣家也不过有三只而已。

 

直到这时,暴虎才彻底放下心来。有拔拔老太坐镇,莫说是衣家,即便是唐门也未必能捉得住未济和他。

 

日子一旦安稳了,暴虎便开始琢磨未济的课业。他想着自己年少时的夙愿,恨不得未济能拜拔拔老太为师才好。可拔拔老太却派了者别来。

 

者别倒也是个尚可的人选。毕竟在鸦麻海子里,暴虎就见识过者别和他手里那根皮制长绳“额尔奇”的厉害。暴虎想,若是他不是在这么一种场合里结识者别,很难想象这个面色黑红的憨实汉子竟然是战场上的赤面阎罗。

 

箭术看来简单,但到了者别这里,却幻化出许多不同的型制来。别人看不出,暴虎却是个内行人。者别解围之时,暴虎已经看出者别那条额尓奇甩得甚有章法,亦攻亦守,更像是战术而非箭术。暴虎一度隐隐担忧未济能学到何种程度,但跟着看了一个月,他就释然了。

 

单说这练箭的时间,者别就一改再改。先是正午练,然后是凌晨练,再然后是半夜练,前些天又变成了下午练。若是遇到刮风,时间就更不定,通常是什么时候风大什么时候练。若是遇到了下雨、打雷、下雪、冰雹这些草原少见的天气,更是要练。

 

未济是个韧性极强的孩子,无论多累,都不会吭一声。刚刚十岁的小图门与未济同练,小孩子哪里懂得课业的重要,每每练得累了只管放声大哭。而他的课业量还不及未济的十分之一。

 

暴虎暗中心疼未济,却不去阻拦者别。当年暴虎在石门宗的时候,闵先生曾经告诉过他,练习呼吸吐纳,并是不为平常日子用的,而是为碰着了危险,呼吸吐纳仍旧不变。者别这频繁变换时间、环境的方法也是一理。只不过师傅讲的是“以不变应万变”,而者别则让未济真正尝试“万变”。这固然是个笨法子。但未济没有箭术的童子功,要达到“不变”甚困难。如此想来这法子也确实可行。

 

者别又将箭术分成准头、力量、步法、身法、气息来教未济。先是让未济日射一百斤箭,然后逐渐加到三百斤;之后再加弓力、加步伐、加骑乘、加闪避。最后还要算着时间让未济连发数箭,箭箭必中红心。这些技巧混合着阵法组合起来更是变化无穷,有攻的,有守的、有主力迎战的、有掠阵旁攻的、有围魏救赵的、有金蝉脱壳的。

 

暴虎即使听不懂拔拔话,看着未济的课业也能看出个八九分门道。者别教得如此尽心竭力,暴虎便不再插手未济的课业,乐得只做个陪练的靶子。

 

这靶子一做就是三年。

 

每日未济上课前,漠北狼阿楚都会跑到他身边对着他一阵狂吠,算是通知他去靶场做陪练。暴虎心中对这件事抱怨甚久,难道在拔拔人的部落,陪练的地位就这么低么?非要派个畜牲来叫他。

 

一日,暴虎在莫日根湖边打盹,恰梦到许多年不曾入梦的蒲荷。

 

梦中是他与蒲荷初见的情景。蒲荷仍旧是十二三岁的俏丽模样,仍旧是满头扎着小辫子。暴虎骑着高头大马停在石门宗门口的阶梯上,这个满头小辫子的小丫头猝地窜到暴虎的马头前,揪住马嚼子,满眼笑意地望向他,说:师兄,我是新来的蒲荷,师父让我出来迎你。

 

蒲荷啊蒲荷。

 

暴虎正要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阿楚的狂吠声就惊醒了他。暴虎暴怒地蹦起来,追着阿楚叫:狗东西,你给我站住!

 

大概只追了阿楚数十丈,暴虎忽听得身后有个声音唤他。暴虎起身看时,只见拔拔老太提着一只木桶缓缓走上前来,脚步踉跄,似乎就要被木桶坠倒的样子。

 

暴虎疾走两步,右手扶住拔拔老太的胳膊,左手一捞,将木桶提在了手里。

 

拔拔老太说: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暴虎说:可是……未济……

 

拔拔老太说:小孩子的课业,差一两天也不打紧。

 

说着,拔拔老太慢慢转身向莫日根湖走去。暴虎连忙提着木桶紧赶两步追上拔拔老太,在她身后半步跟着。

 

暴虎看着拔拔老太的背影,心中颇多感叹。他刚刚到独固塔拉的时候,拔拔老太还是个身板挺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不过三年功夫,她的背已经完全弯了,精神也跟着萎靡下去。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在马车上击退追兵的风姿。

 

沉默着走了一阵,拔拔老太忽然说:咱们到了。

 

暴虎抬眼看去,原来是到了莫日根湖边。他便把木桶放下,插着腰看着湖水发呆。

 

拔拔老太面向湖面缓缓跪倒在地,口中喃喃一阵,俯身亲吻土地,才开口说道:暴虎啊,给我讲讲空楼在石门宗的事情。

 

自打来了独固塔拉,暴虎一直在回避与拔拔老太提起耿空楼。他总觉得,耿空楼的死对拔拔老太来说理应是个沉重的打击。流落在外的这十年,他见了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现在年龄越大,越不愿意承受悲情的场面。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依暴虎的性情,他早已和拔拔老太变成忘年交了。

 

看来,无论躲多久,这一关还是要过。

 

暴虎想了想,选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话题。他说:大师兄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好的。他学业好,人品也好,师父最喜欢他。

 

拔拔老太缓缓抬眼看着他,问:真是学业最好的?

 

暴虎说:是啊。那时候师父并不总管着我们,大师兄便管我们管得严些。日常的课业都是他看着我们做。

 

拔拔老太低沉地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有毛守中那老家伙撑腰,他只在宗中为非作歹。

 

暴虎道:大师兄他淘气起来绝不输给我,但他从不出格,师傅嘱咐下的事情,他从不打折扣。

 

说完,暴虎又想起耿空楼在投壶摊子上赢了一坛酒的事,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想起一件事,遂问道:您说的毛守中……是不是我们的师祖?

 

拔拔老太说道:可不就是他。名字叫“守中”,人却荒腔走板得很。当年带着闵其臧躲避马家追击到鸦麻海子,还是我出手替他解了围。他非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定要收我儿空楼到他门下,还把空楼硬塞给闵其臧做弟子。我和耿南山百般推辞不过,才应下这件事。好在其臧这孩子靠得住,没有让空楼荒废一生。

 

暴虎听拔拔老太的口气,就好像耿空楼还在世一样。他想起那日他领着未济和六珈逃出石门宗时,耿空楼站在石阶尽头看着他们的情景,心中有些酸涩。他问道:当年石门宗被灭门的时候,您为什么不领着者别他们去帮忙?

 

拔拔老太盯着湖面,说:我何尝不想去。只是石门宗这场大难,躲不过去。

 

暴虎追问:为什么?

 

拔拔老太说:其臧的出身不干净。他母亲是无姓明门的人。他若是呆在无姓明门还好,偏偏被毛守中看中,做了掌门。做了掌门也还好,偏偏做得还不错。是以无姓明门想吞并他,唐门想绞杀他。其臧这孩子又没有毛守中那样油滑,只当石门宗力量强盛了,便可以躲过一劫。相比之下,毛守中这老家伙就聪明多了。他出身峡地毛家,虽遇过几次险,却总能平衡毛家和马家的势力。归根结底,毛守中除了懂得藏愚守拙,还颇有些人脉和手段。

 

暴虎想了想,又问:您怨不怨我们师祖带了大师兄走?怨不怨师父?

 

拔拔老太说:其臧这谦谦君子啊,连累多少人丧了命。但他是君子,不能以凡夫的条件苛责他。至于毛守中,他是看到拔拔部的实力,想要拉拔拔部入局罢了。作为一宗之祖,怪他不得。只是这局我实在入不得。当年石门宗大难,我若只身前去,拔拔部必不旁观。但我既然受着拔拔部的供养,便对族人有责任,不能将他们带到纷争之中。毛守中将我儿空楼带走的时候,耿南山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这大概就是空楼的命吧。

 

说着,拔拔老太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莫日根湖,深吸一口气,说:这莫日根湖,是我们拔拔人的圣湖。这湖里住着我们拔拔人的守护神。我回来以后,每天都绕湖三圈,为空楼和南山两父子祈祷,祈求神能够把他们的灵魂带回这里。

 

拔拔老太忽然提起耿老汉,让暴虎内心涌出一丝愧疚。

 

那日他带着未济闯进耿老汉的家,举着未济手上拴着的七彩珠串哀求拔拔老太救他们一命。拔拔老太只与耿老汉对视了一眼,就点头应下了。耿老汉即刻去后院套马,将他们送上马车。他甚至未与拔拔老太商量,就这么留在了村里为他们断后。后来,他们一车三人逃到戈壁滩上,看着六珈化作火球撞向地面,整个村子瞬间火光冲天,想必耿老汉是在劫难逃。

 

现在想来,一切快得就像事先排练过,好像他们两人一直坐在家中里等着这件事情发生。

 

暴虎问道:那天为什么耿老爹不随我们一起走?

 

拔拔老太低沉地笑了一声,慢慢地将旧事与暴虎道来:

 

我嫁给耿南山的时候,已经快要四十岁了。人们当面叫我“乌日珠占”,背地里叫我“拔拔老女”。在草原上,这个岁数已经差不多要做祖母了。

 

我三岁习箭术,九岁上战场杀敌。十四岁那年,我父亲——第七代的者别,败于朵儿边部,我父亲不愿被俘受辱,战死沙场。刚刚十四岁的我,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者别。

 

做了者别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族人夜袭朵儿边部。一夜打下来,朵儿边部和我们拔拔人都死伤过半。但我们生擒了朵儿边部的首领齐齐陀。

 

我们拿住齐齐陀的时候,他正坐自己的大帐中独自饮酒。我带着两个护卫将他从大帐中拖到营地的空场上,朵儿边部的兵士便冲上来救他。我把刀架在齐齐陀的脖子上,让我的人高声呼喊“刀兵落地,人头不取”。不一会儿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剩下几个负隅顽抗的,都被我们的人诛杀了。

 

朵儿边部是个以勇猛重情义出名的部落。他们见齐齐陀跪着,也都围绕着空场纷纷跪下。有些人还痛哭不止。我按着齐齐陀头,让他对着埋葬我父亲的方向磕头。他不肯,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我便抽出他的腰刀来要砍他的头。

 

这时候,跪着的人群中忽有一人站起来,高声大声喊:者别,我有事要私下禀报。

 

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就是耿南山,朵儿边部从汉地掳来的奴隶。

 

于是,这个星辰闪烁的凌晨,耿南山给我打开了一扇门。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好勇斗狠,除了称霸草原,我和我的拔拔部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于是我按照耿南山的办法,赦免了齐齐陀,从他的头发上摘下了一颗珠子,偿还他欠我的人情。我带走了耿南山,他跟着我做了二十年副将,陪着我历了大小数百场战役。我从草原诸部头领头上摘下的珠子,串成了一条长长的珠链。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草原上已经没有哪个部族敢在拔拔部的眼皮下兴风作浪了。我手里的那串珠串,就是草原的“定海神针”。

 

这二十年,我交了很多朋友,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三十八岁那年,泰赤乌部的一个小毛贼夜袭我的大帐,恰巧我不在帐中。那小毛贼错将耿南山当做我,对着他的胸口刺了一刀,几乎要了耿南山的命。

 

我一生从没欠过谁的人情。唯独欠耿南山的。他跟着我那二十年,无家无业,无亲无友,连老婆都不曾讨一个。

 

等他被救活了,我和他商量:耿南山,我还你个老婆,怎样?

 

耿南山说:我不要老婆。

 

我说:必须要。因为是我要嫁给你。

 

耿南山吓得跪下磕头,说:者别,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这是要我的命啊。

 

耿南山说得没错。若是我嫁给他,刺杀他的人会接踵而来。原来我是“拔拔老女”,是守护神,不是一个能被娶回家的女人。如果我嫁了他,我就会变成一个可以嫁人的女人,我的婚事就会变成一桩买卖。耿南山理所当然就变成了这桩买卖最大的受益者。他没有背景,只是一个朵儿边部的奴隶,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想要他命的人必然多如牛毛。

 

我即刻选了新的者别,带着耿南山躲到了鸦麻海子里。第二年,我生了空楼。那时候,我想,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借口罢了。若是真想改变,根本没什么东西能挡得住。后来毛守中出现,空楼被带走,我才渐渐明白,有些东西不该是你的,总归会还回去。

 

空楼走的时候,我把我手里的珠串给了他。我告诉他:若有躲不过的劫难,就拿着这珠串去草原。

 

空楼那时问我:若是一直遇不到躲不过的劫难呢?

 

我说:那就送给我们家的儿媳妇。

 

再后来,六珈从石门宗避难到鸦麻海子,手上戴的就是那串珠串。我便知道这是空楼选中的儿媳妇。

 

南山得知石门宗遭难,消沉了好一阵子。空楼是我和南山的老来儿,南山视他如眼珠。待到六珈拿着珠串出现,南山才活过来。他时时处处记挂着六珈,和记挂着空楼是一样的。如是又坚持了十年。你领着未济带着珠串上门,南山便觉得六珈也要去了。

 

他如何能承受得住啊。留他断后,是为了成全他啊。

 

拔拔老太说完,又对着莫日根湖磕了个头,自顾自地站起来向营地走去。

 

暴虎也跟着站起来,提起木桶追上拔拔老太。他有个问题想要问拔拔老太,但又觉得贸然开口过于唐突。拔拔老太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想说什么?

 

暴虎又踌躇了一阵,才小声道:您说您和拔拔部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是什么意思?

 

拔拔老太转过头上下打量他,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却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耳朵总听不清楚。出来才走了这么一会儿,腿也疼得受不住。你帮我从湖里打一桶水出来,浇一浇石头旁边那丛棕灰色针叶矮灌木。以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每天这个时候来浇一次,等到那灌木长出宝蓝色的果子来,你告诉我。

 

暴虎就这么莫名奇妙地领了一件活计。因为这个时间和未济练箭的时间冲突,者别还专门调整了未济上课的时间。让暴虎可以每天浇完水再来给未济当靶子。

 

一天,暴虎浇完水去为未济牵训练用的老马,却被阿楚拦下。阿楚对着他狂吠一阵后,向训练场跑去。

 

暴虎便知道这是让他直接去训练场。

 

他到了训练场,只见者别穿着一件枣红色窄袖战袍站在一匹枣红色的战马旁边,未济则穿着白色战袍站在一匹白色战马的旁边,两人都手里拿着猎弓,背上背着铁镞箭。

 

暴虎走上前去,问者别:这是新课业?

 

者别说:不是,今日未济要出师了。

 

暴虎大喜道:这是要行礼?

 

者别点头。

 

图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搂住暴虎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你让未济别行礼。

 

暴虎只当图门是担心未济走了只留他一个人,便揉着他的头顶安慰道:以后我来陪你练。

 

图门愤愤地甩开他的手,急得要哭出来。他说:不是不是!我们拔拔人的行礼要死人的!

 

暴虎看图门的样子不像说笑,便问者别:要怎样行礼?

 

者别“嘿嘿”憨笑两声,说:我骑着马从这边跑,未济骑着马从那边跑。若是未济射中了我,他便出师了。

 

暴虎看了看两人箭筒中的铁镞,问:这是……狩猎用的吧?

 

者别点头。

 

暴虎说:能不能换成练习的那种?

 

图门哭丧着脸,说:不行。我们拔拔人出师就是这样的。徒弟射死了老师,徒弟就算学成了。这个射死老师的徒弟再教学生,然后他的徒弟再把他射死。一代传一代的,我们拔拔人的箭术才能是草原第一。

 

暴虎心中了然。他看了看未济,只见未济神色镇定,又面露悲色,便知未济十拿九稳,只是不愿者别受伤。他想了想,说:乌日珠占今日来吗?

 

图门眼睛一亮,转身向乌日珠占的帐篷跑去,他边跑边喊:我去请乌日珠占!

 

然而不一会儿图门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他说:乌日珠占说,这事要者别定,若是行了这礼,便算是选了新者别了。

 

这句话点醒了暴虎。他说:我们是汉人,怎么能在草原做者别?未济终究是要回去的。

 

者别看看未济,又看看图门,说:我只教过四个学生。第一个出师那天被我射死,第二个还没出师就病死了。剩下两个是未济和图门。图门不如未济根骨好,若说能射死我,恐怕只有未济了。

 

暴虎上前接过未济手里的猎弓,说:不如你教教我,说不定哪天我能射死你。

 

者别豪爽地哈哈大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刀枪棍棒我不如你,但是箭术……你恐怕还不如图门。

 

眼见着日头落了,者别便不肯放暴虎走,要和他到大帐中去喝一杯。暴虎平生无甚爱好,唯中意那杯中物,哪有不肯的。他抱着者别的肩膀,一路小跑进了大帐,呼三喝四地饮起酒来。

 

酒至半酣,者别拍着暴虎后背说:兄弟,我真羡慕你啊。

 

暴虎拿袖口蹭着嘴角的酒,说道:你是拔拔人的者别,草原数万人都看着你。我有什么可羡慕?

 

者别说:你的运气比我好。

 

暴虎问:怎么讲?

 

者别说:乌日珠占看得起你。好运气啊。

 

暴虎喜道:真的?你来讲讲。

 

者别说:乌日珠占待你如当年耿将军一般,不是看得起你么?

 

暴虎摇头笑道:大约因为我们是汉人。不过说起来,我倒有一件事问你,像乌日珠占这样的人,怎么说嫁就嫁了?她真能给耿老爹洗手做羹汤?

 

者别哈哈大笑,说:洗手作羹汤?

 

暴虎看他大笑,便知道此中有文章,追问道:怎么?

 

者别又笑了一阵,才细细道来。

 

大约十三年前,那时候者别还不是者别,只是个给者别跑腿的小童。他受命到鸦麻海子里为乌日珠占送一封信,因此见到了乌日珠占和耿南山。从他到达耿南山的小院起,到他离开鸦麻海子,整整五日,竟从未见过乌日珠占干什么活计。小到一菜一汤,一鞋一袜,大到迎来送往,乌日珠占都不曾染指,一直是耿南山带着两个家人操持。他常常看见乌日珠占立在院子当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对着风说话。她和风有说不完的话,但对人却冷淡得很。五日中,除了每日耿南山闲下来能与她搭上几句话,乌日珠占与其他人几乎无话。直到离开鸦麻海子的那天,他才和乌日珠占有了正面的接触。乌日珠占那时嘱咐他,回去莫要先去复命,要先去找蔑儿乞人与他同去。他不明就里,只按照乌日珠占的吩咐行事。回去后才知道,老者别已经病故,临去世前,交代让他继任者别。因为有了蔑儿乞人的护持,他才得以顺利接手拔拔部。

 

暴虎大为震惊。他问:乌日珠占是怎么知道的?

 

者别摇头:我最想知道这件事了。

 

两人正说着,图门传话来,说拔拔老太唤他二人过去。两人一进拔拔老太的旧帐房,她便让未济对着者别磕了三个头。

 

拔拔老太说:既然学了我们拔拔人的本事,就要为我们拔拔人做些事。日后我们拔拔人不再做独固塔拉的守护神了,这件事就交给未济吧。此处水草已尽,卸去这个责任,我们就可以往水草更好的东北方向去了。

 

者别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开拔?

 

拔拔老太说:六月。现在还有两个月,足够咱们准备。

 

说完,拔拔老太拉住未济的手臂,拂开他的袖子露出珠串,对未济说:这是独固塔拉的信物。这上面有三十多个部落欠我的人情,其中这几个大珠子,是泰赤乌、朵儿边、合答斤、撒勒只兀惕、塔塔儿诸部的,他们可听你差遣。这个最大的香陨木珠是行庆的。若有平息不了的事,便去牧客得找他。

 

暴虎忧虑地说:未济还是个孩子,这么重的担子……

 

拔拔老太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斡难河畔平息战乱了。

 

暴虎无言以对。

 

从这天以后,未济不再找暴虎做陪练,他每日骑着马背着箭出去,总是跑到精疲力尽才回来;每次回来身后必拖着大大小小各种猎物。

 

暴虎便不再去训练场,每日只去莫日根湖边浇灌那株棕灰色的灌木。五月初,这颗灌木开出了第一朵花。大概半个月的功夫,娇艳的莺黄色小花褪去,结出和枝干一样棕灰色的果子。

 

忽有一日,独固塔拉下了极大的雨。暴虎担心着他养得那株棕灰色灌木会被雨水打折,雨一停他立刻就奔向莫日根湖,远远地就看见那株灌木泛着宝蓝色的光。他慌忙跑过去,只见昨日还是棕灰色的小果子已经纷纷灌浆,浑身通透如同蓝宝石。

 

暴虎呆呆地看了一阵,忽然想起拔拔老太嘱咐过他,结出宝蓝色果子要告诉她。他正琢磨着要去告诉拔拔老太,就见到拔拔老太缓缓走来,身后还跟着四处撒欢跑着的阿楚。

 

暴虎心想,阿楚这畜生还真是通人性,连抢功这种事都懂得。

 

拔拔老太走了好一阵才走到这株灌木前。她缓缓弯下腰,伸手摘下一个果子放到了嘴里。

 

暴虎看得目瞪口呆。给它浇水,只是为了吃果子?

 

拔拔老太看看他,眼中似有深意。她说:你尝尝,好吃。

 

暴虎呆愣了片刻,摘下一个放到嘴里,轻轻一咬果然汁水四射满口香气。他忍不住又摘了几个放在手心里,一边吃一边说:这东西这么好吃,怎么以前我不知道。

 

拔拔老太自己却不吃了。她站直了身体,说:今天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暴虎随口问:什么消息?

 

拔拔老太说:有一个女人,她还活着。

 

暴虎脑中闪过一道光,问:六珈?

 

拔拔老太说:六珈?不,不是。

 

暴虎有些失望,心不在焉地继续问:是谁?

 

拔拔老太说:蒲荷。

 

暴虎心中似有炮仗炸裂开来。他把手里的浆果砸在地上,狠狠地说:她?我明明……

 

说着暴虎猛地刹住话头。

 

拔拔老太缓缓道:明明亲自手刃了她。

 

暴虎说:她是唐门的内应。我从石门宗逃出来前杀了她。不能让她再祸害别人。

 

拔拔老太轻笑一声,说:不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暴虎问:她现在在哪里?

 

拔拔老太说:还不知道。这是今早白头鹰带来的消息。

 

暴虎问:什么时候才能有新的消息?

 

拔拔老太说:不知道。你想不想学如何驯养白头鹰?

 

暴虎一愣,说:驯养白头鹰不是全凭运气吗?

 

拔拔老太摇摇头,说:你们汉人的养法,是要杀掉母白头鹰的幼崽,再将幼崽的血带在身上,母白头鹰以为你们抓了它的幼崽,才会听人差遣。白头鹰每年只育一子,巢又极隐秘,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而且一年以后,白头鹰觉得幼崽已经长大,便不再受人驱使。我们并不驱使它们,只是帮助它们建巢育子,它们自然愿意和我们亲近。它们带来的消息不过是迁徙途中的见闻而已。

 

暴虎心中纳闷:见闻?难道白头鹰还会说话不成?

 

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湖中传来:和他废这么多话干什么,快让我尝尝他的血。

 

暴虎向湖中望去,只见湖中浮现出一个宝蓝色的人形——似乎是个少女。那少女身穿窄袖骑装、阔腿收口长裤,脚下踏着长皮靴,身上套着半袖中长锁子甲,头顶戴着团冠,身后背着长弓,昂首而来。

 

暴虎不自觉地向她身后望去,他总觉得这少女身后应该跟着千军万马。刚刚还在乱蹦乱窜的阿楚也被气势镇住安静下来,走到拔拔老太的脚边卧下。

 

拔拔老太对暴虎说:这是勾陈。

 

暴虎猛地想起原来六珈曾经给他讲过,这世上的奇珍异兽非常多,修成人形的也不在少数。她曾经游历江湖,见过数百个已经化为人形的异兽,其中还有些修为甚高的。勾陈就是其中之一。勾陈兽这种东西,化生于星光之中,每百年大约只有一两只。因为数量稀少,便都不再取名字,只自称勾陈。

 

暴虎遂问道:勾陈……兽?

 

那少女慢慢行至暴虎面前,笑道:你还挺识货的嘛。

 

拔拔老太对暴虎说:你问我我的责任是什么,它就是我的责任。

 

少女笑道:说得好像我是个负担似的。

 

拔拔老太继续说:耿南山曾在水边见过它,他那晚带我来的就是这里。那时候我才知道,住在莫日根湖里的,就是勾陈。我抓住它,让它吸了我的血,受了我的供奉。意在希望它能保我拔拔部水草丰足。

 

少女捂嘴笑了一阵,说:你那时竟不知道供养我就会得我的力量么?

 

拔拔老太说:不但没想过这个,也没想过连南山和空楼都留不下。

 

少女目光哀怨:这可不是我的错。你与耿南山的婚事原本就是不应有之事,耿空楼原本更是不应有之人。你自己偏要试,我有什么办法?

 

拔拔老太说:我不怪你。我自己能承担。

 

少女眼波扫向暴虎,问道:他呢?又是什么人?

 

拔拔老太说:接下来替我照顾你的人。

 

少女乜了拔拔老太一眼,说:瞧你说的。

 

说着,少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暴虎打量了一番,才说:根骨倒是不错,就是皮相差了些。

 

拔拔老太并不理它,对暴虎说:你若想知道白头鹰带来的消息,便也供奉它吧。得了它的力量,你便能知道蒲荷的消息了。

 

暴虎说:得了它的力量……什么力量?

 

拔拔老太说:这个很难说清。能听得懂鸟兽的语言,了解风和雨的消息,看得到太阳变换的轨迹。如果硬要起个名字,大概就是先知吧。

 

暴虎说:若我不想呢?

 

少女说:晚啦,你刚刚吃的那果子有毒,不想死就让我喝你的血吧。

 

暴虎惊道:什么?

 

那少女忽然化成一个鹿首龙身的兽,咬住了他的手臂。暴虎疼得一声大吼,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那兽身上发出莹莹的宝蓝色光,那光芒越来越耀眼,让暴虎睁不开眼。忽然,暴虎手臂一松,光芒骤然消失不见。暴虎睁眼看时,哪还有什么怪兽、什么少女,他眼前立着的,竟是另一个暴虎。

 

那“暴虎”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液,对拔拔老太说:味道倒还不错。就是皮相太差。我还是更喜欢你的样子。

 

拔拔老太说:辛苦你了。

 

勾陈点点头,说:你且去吧,没有几个时辰了。

 

拔拔老太说:尘事已尽,是时候了。

 

勾陈说:别了,老朋友。

 

说着,勾陈向水中走去,片刻后便消失不见。

 

拔拔老太看了看还在发呆的暴虎,说:走吧。

 

说着,拔拔老太转身向前去。刚刚趴在拔拔老太脚下的阿楚,却没有跟着拔拔老太,而是站起身来走到暴虎身边,似乎是在等他的命令。

 

暴虎跟上拔拔老太,呆呆地走了几步,才问:为什么选中我?为什么不是者别或者未济?

 

拔拔老太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拔拔部的时候到了,者别想要阻挡,但是他阻挡不了。未济的时候却还没来。但我希望你亲自去听一听。听这鸟、这草、这风,时间久了,你自然就会有答案。人这一生啊,就像一片树冠上的叶子。不管你站得多高,不管你看过多绚丽的景色,到了秋天,都会静静地落下。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你曾经寄居过的那棵树干。甚至那棵树干也会归于尘土。但你为这棵树干做过的那些事,永远都不会磨灭。

 

暴虎正在琢磨拔拔老太的意思,又听拔拔老太轻叹一声说道:最后一片叶子,难啊。

 

这是拔拔老太跟暴虎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一早,拔拔老太就故去了。

 

待埋葬拔拔老太的那个大汉一回来,暴虎便和者别商量,说想带未济去游历一番。者别同意了,毕竟再过几天,拔拔人就要举族迁往东北边的草原去了。者别只是嘱咐他去选两匹良马,顺便带上他们来时拿来的那一袋银子。

 

暴虎没有把他和未济的去向告诉者别,也没有告诉他拔拔老太的那句“时候到了”。不过几天时间,他已经明白了拔拔老太说得“阻挡不了”是什么意思。白头鹰每天都带来新的消息。暴虎资历尚浅,他只知道白头鹰是报告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距离已经从拔拔老太刚去世时的一千五百里,变成了现在的八百里。但暴虎见到图门的时候,还是会于心不忍。他开玩笑地问图门:和我们一起走?

 

图门翻了个白眼,说:不去。

 

暴虎和未济走的那天,恰是欢宴的最后一天。拔拔人举族宴饮,只有阿楚带着狼群将他们送到了部落外。

 

走了还不到两里路,就听到拔拔部低沉的歌声传来。暴虎和未济听了一会儿,不懂拔拔语的暴虎只觉得这歌声悲怆异常,谙熟拔拔语的未济却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暴虎问:什么?

 

未济说:这不是送葬的歌,也不是庆祝的歌。

 

暴虎问:那是什么?

 

未济摇头,说:没听过。

 

暴虎说:你译给我听听。

 

未济逐句念道:

 

星光烁烁兮在彼上苍,

水雾苍苍兮是彼大荒,

游鹿呦呦兮嘉宾归去,

佑我子孙兮莫染膏粱,

佑我子孙兮莫得城邦。



-END-



 

Sunasty

世  界



沈州白看东宋: 

每个故事都不是一个独立的江湖

每个故事里都有最异彩纷呈的江湖

这些故事构成了整个东宋

我就像是在游戏中踩地图的小人儿

独自走向未知,把看到的美景展示给更多人


沈州白写东宋:

拔拔老太是一个结。你的生活里有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他/她的一切你都知道,但他/她对你来说仍旧是一个谜。多少年之后,或许你有了阅历,谜题就解开了;又或许你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这个谜题会变成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宋纳思地-

世界·女武者


东宋第四期征文“女武者”今日开启!

女武者·叶落无声 ︱ 东宋

女武者·缥缈孤鸿 ︱ 东宋

定音笛·六珈 ︱ 东宋


致谢

  1. 文章作者沈州白

  2. 图片来自网络,仅作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醒目

      要成为东宋国民,永远不晚,对东宋小说创作、世界观设定、美术呈现有兴趣的,欢迎加入东宋预备群中,经征文、美术、设定等试炼后,即修成金花,受邀参与东宋正式群中。请扫描如下二维码。


【ID:heijianghu121】

原创频道 说书频道 古风频道


四大世界观

东宋|科幻水浒|西游世界|火与刀


原创作者

方白羽|夏洛|晴川|记无忌|时未寒

冰临神下|北陈|张敛秋|武箭|盛颜

杨叛|佟婕|沧海君|阿菩|赵晨光|展飞

耿雪|骑桶人|雪舟子|宋阳|喵古拉

赤酒|乔小公子|闻笛|雷池果|末期风

小莫|苏三|沉舟|李逾求

江湖这个梦想,就是要大家一起做才有意思



商务合作 | 投稿:123953896@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