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东宋·赤酒引29

2017-09-24 赤酒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29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八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唐家是在保护你。”


前情提要:

庄散棋、赤酒与程芝三人进入龙虎山寻找九砂葵。

半路杀出沈沧鸣和唐耐冬争夺。

沈沧鸣摊牌,唐门细作的身份真相大白,

庄散棋选择放掉他们。

明门暗卫杀出来,上面要他们灭口。

程芝与赤酒跃下山崖,逃出生天。

劫后余生,以真面目相对。

欲知前情如何,

请点击页面下方链接。



76


风中有穿行流动的咸涩气息。

 

程芝从一个湿漉漉的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入目是低矮的木制舱顶,身下床榻起伏。是在船上。

 

他立刻清醒,半坐起身,只觉眼前一片昏花漆黑,头晕不止,扶着舱壁很久才缓过来。急急去开门,那门是在外上了锁的,任他怎样都拉不开。四处寻找百宝囊,未果,他知道是赤酒拿走的,赤酒知道他的方术能够顺开锁。

 

环顾四周,整个船舱陈设简单,显然被清理过。桌上只有几卷棉纱和几瓶止血药品,还有一小坛酒。

 

程芝颓然地坐回榻边。

 

他开始后悔前夜与赤酒争执了。

 

在龙虎山上被暗卫逼迫,跳下山崖之后,两人拖着重伤,从水中挣扎出来,逃往附近一个道观。道观观主是个方士,曾经受过唐门恩惠,二话不说收留了两人。明门暗卫来搜查的时候,还将他们藏在粮仓中央的密道里,躲过一劫。

 

原本说在此休养三天再动身。两人商量之后去向,赤酒要程芝跟自己一起回唐门,将九砂葵也带走。她说明门长老下此狠手,阴险至极,九砂葵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否则就是便宜了他们。要以九砂葵再次要挟,作为惩罚。程芝听后,沉默了很久,接过她的酒囊来,闷闷喝了几口,才表示这种手段不是君子所为。

 

他啪一声将酒囊铜盖扣下,交给赤酒,说,我要带着九砂葵回去。

 

赤酒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拿着酒囊走了。

 

两人都是倔性子,一个爱钻牛角尖,一个爱好耍手段,施计谋。程芝知道赤酒的性子,当天夜里逃离厢房,冒着冷风在外头的围墙根边待着。等到深夜,果然有个唐门弟子蹑手蹑脚攀上房顶,摘下一块瓦,擦着火折子点燃了什么东西,扔进屋里。厢房的窗上有个破洞,程芝在外头能看到有烟从那破洞里拱出来。

 

躲过一劫,程芝心中正得意,想要整理衣裳去找赤酒,给她个下马威。未曾想还没站起来,忽然一块帕子从后面猛一下捂在了嘴上,浓烈的酒气钻入口中,他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了解她,她自然也是了解他的。

 

船往西行。赤酒的动作真是快,现下朝阳初启,只怕已经走出鹰潭,一路往长沙去了。长沙也有唐家的势力,在那里落脚,也有人接应。

 

程芝自知叫嚷无用,又不愿老实待在这巴掌大小的船舱中认命,于是起身四处查看,寻找能够帮助脱逃的东西。

 

船舱角落有一只蜘蛛,约是清理时候被遗漏下的,正在织网。朝阳将蛛网玷染成晶莹的红丝,像极了蛛丝黄萝花蕊中的红色绒毛。他看得有些心惊,想到那些门派中四处攒聚涌动的红色飞虫,又想到那些无辜受伤的弟子,还有隋花絮被血染红的黄色衣裳,和那片被他们俩的血染红的蛛丝黄藤萝地,心中更加烦乱,挥去一掌,将蛛网打散。

 

细密的蛛丝粘在了他手上,甩脱不掉。

 

外面的红光依旧涌动着。

 

拳头大小的开窗外传来敲击声。

 

笃笃笃,笃笃笃。

 

像是有人在传递什么讯号。

 

程芝凑过去,踮脚也看不到外面,只能试探着将手伸出去。手上搔痒一下,有人帮他扯掉蛛网,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攥拳进来,摊开手掌,掌心中有一只白色姜花。

 

竟然是她。

 

程芝看着姜花,有些恍惚,正想再去那窗口旁问些什么,只听舱门轰隆一响,锁开了,门板也给重剑劈下去大半块。外面的江风带着些清晨寒气,呼呼涌进舱中。

 

隋花絮扛着重剑站在门口,身影嵌在锦缎一样的朝阳里,不甚清晰。她朝他招手,要他出来。

 

她不肯进来的原因是剑太长了,拖不进来。程芝刚踏出舱门,隋花絮就牵起他的手要往外跑。

 

“你果然在这里,快走!”

 

“去哪?”晨光变成了金黄色,很是刺眼,程芝用手半掩着眼睛问她。

 

隋花絮停住了脚步,说:“当然是……回明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有些底气不足。程芝正疑惑,眼睛适应了光,将手放下,看到前面已经站着一群人了。为首的是赤酒,后面归队的唐门弟子,也有几个明门的,同样提着刀,看样子是倒了戈。

 

赤酒看着两人,没有出剑,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一声。

 

“唐家是在保护你。”赤酒的目光扫过程芝,转向隋花絮,上下打量了她几番,又淡淡道:“不识好歹。”

 

“你骂谁呢!”隋花絮站出来,将重剑横在身前,护住程芝,一副要保护他的样子。

 

赤酒今天点了浅蔷薇色的唇脂,新换了易容面具,同样一张精致面庞,却显得比之前那张脸还要柔美几分。面具遮住了她太多表情——或许她是面无表情的——她弯了一下眉眼,金蔷薇色的晨光之中,温柔无限。

 

隋花絮的手指抠弄着重剑剑柄,眼神飘忽,似乎有些自惭形秽。这姑娘向来嘴硬,气势不减,扔下程芝,双手持剑,摆出对阵架势,叫嚣着要带程芝回去。

 

赤酒问她是否知道明门长老所做的事,隋花絮说知道,但她也知道程芝一定是想要回去的,这才来助他脱身。言语之间,似乎已经与他是心腹至交,心心相印,所思所想,相互都能体会得到。小女儿家的那些心思,赤酒听着可笑,只感觉这小姑娘粗蠢得可爱,少女心思,竟然直言不讳,没有一点躲藏之意。

 

“方才破门开锁,闹出这么大动静,可不是等着被发现?”赤酒看向程芝,“你说呢?”

 

程芝的心思不在这里,若要脱身,还须找到百宝囊,九砂葵与佩剑才能离开;不然两手空空,如同废人,回去也是找死。

 

他往前跟了两步,拍拍隋花絮的肩膀,示意她在这里撑一会。正想后退脱身,却被隋花絮抓住。她拉着他的手,也跟着问了一句。

 

“程芝,你说呢?”

 

隋花絮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地望着他;那边,赤酒微微眯着眼,一脸柔和地慵懒神色,却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根本没懂他的示意,这算什么心腹好友!

 

干脆跳船吧。他绝望地想。

 

隋花絮既然能够上船,下面肯定有人接应。接应者十有八九是范正黎,若能叫他上来,几人趁乱分头寻找包袱行李……

 

正胡乱想着,船外忽然传来一声叫嚷,两道黑影带着水花从船下直直跃到船上。

 

一个蒙着面,浑身是水的黑衣人将手中的人扔在僵持双方中间。

 

被扔的那人捂着脑袋,高声叫骂着,发觉已经上了船之后才将手放下来。

 

正是范正黎。

 

范正黎一骨碌爬起来,动手整理衣衫发髻,富家阔少总是好面子的,生怕别人看到他的狼狈模样。他强笑着整理好了衣裳,听到隋花絮喊他,扫了一眼,看到她在招手。他收回目光,三步走到赤酒面前,单膝跪地,抱拳低头行了一礼。

 

“属下见过独叶师姐,不知师姐在此,望师姐恕罪。”

 

赤酒温柔的脸上又泛起了温和的笑容。

 

范正黎打了个寒战。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赤酒在船上。只是看隋花絮信心满满,信了她的鬼话,怀着十分的侥幸,认为不会与赤酒照面。

 

赤酒的假笑转瞬即逝,转而盯着另一个不速之客,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抓了小贼,自然是来领赏了。”黑衣人的目光如刀刃一样割过程芝的脸,然后转向赤酒。

 

赤酒冷笑,你想要什么赏?

 

“再赏我一刀。”他一把扯下面巾,露出一张虚浮苍白的脸来,上前两步,走到赤酒面前,将手横在脖颈上,“在这儿。”

 

唐耐冬已经将易容的面具除去了。他的脸在光的阴影中显出一条条细密的沟壑,脸上皱褶如九旬老人,浅而繁多,如同乱序蛛网,比干瘪的果核还要粗糙可怖几分。他面色惨白,双颊内凹,说话时,皱褶随着嘴巴开合,上下抖动。脸上的可怖还是其次,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赤红一片;一双眉因为皱褶而攒在一起,一脸杀意。

 

杀意是藏不住的。

 

范正黎只听说过唐耐冬也是易容者,却从未目睹过他的真容。此刻从他现在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吴华山的模样,只感觉他带着杀意,随时都会动手。

 

范正黎起身,站在赤酒身边,神情警觉,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赤酒伸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程芝那里。

 

范正黎走到程芝身边,被隋花絮拧了几把,两人切切私语。

 

程芝一动不动,看着唐耐冬,心情复杂。

 

难道赤酒也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怕模样?

 

唐耐冬为何会对他下此狠手?

 

他心中慌乱,感觉那人已经疯了,随时都会大开杀戒。他往后退了两步,就要去前头的舱里寻佩剑。

 

他一动,唐耐冬的刀随之出鞘,翻手覆手间就横在了他身前。

 

程芝一闪身,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唐耐冬,你我之间有何冤仇,何以赶尽杀绝,追击至此?

 

唐耐冬不回答他的质问,只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嘴唇。

 

他看着程芝,笑了起来,笑得满脸皱皮上下颤抖,仿佛从上面还能抖落下来层层泥土。

 

程芝一怔。

 

嘴唇。嘴唇。嘴唇!

 

“混账,混账,混账!”

 

程芝嘶吼着扑过去,猛出一拳,击向他的脸。唐耐冬没有挥刀,也不去防,硬是挨下一拳。他退后,一只手捂着脸中央,血从指缝中淌出来。他将刀往旁边一扔,挥着拳扑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程芝也曾练过空手功夫,此刻理智尽失,红得刺眼的光夺走了他的一切思绪。

 

把他打倒,把他打死,让他死。

 

心弦颤动如琵琶劲曲。

 

赤酒的嘴唇,那暧昧的伤口,是拜这个疯子所赐。

 

程芝的反应正中了唐耐冬的下怀。

 

唐耐冬用带血的手扳住程芝的后背,程芝制住他的腋下。没有任何功法,就是街头醉汉莽夫,粗人的招式,两人各自攥着对方的衣服和衣服下的一块肉,拼着力气,看谁能将谁扑到。

 

程芝身上有伤,气力不敌,俯下身子,抖脱了粗布外袍,得以解困。转身从侧面又挥去一拳,唐耐冬伸手接下,另一只手拿住他的手腕。程芝的手腕被扣得格格作响,却没有一丝痛感。他将手腕送上前去,另一只手靠近唐耐冬,击打他的侧腹,接着以手肘击他的肋骨。

 

这是狠招,唐耐冬吃痛,身子向前一躬,程芝再次扑上来,扳住他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唐耐冬用了气力,反了身来。两人滚在地上。

 

最后只听隋花絮一声惊呼,程芝不知哪儿来了一把刀,双手握着,要杀唐耐冬。他是真的红了眼。刀正要落,赤酒朝范正黎使了个眼色,范正黎上去从程芝背后抱住他,将他手臂抵住,不让他落刀。

 

接着,船上的唐门弟子将两人分开。三个控住唐耐冬,两个拦住程芝。

 

程芝咽不下这口气。

 

原先认识的那个唐耐冬已经死了,可能死在了酒坛里,也可能死在了泥潭里。现在的这个竟然连赤酒也敢随意伤害,甚至当众侮辱。

 

程芝看到了唐耐冬的目光。他忽然安静下来。

 

唐耐冬的目光里有炽热的东西,那是欲望;还有冰凉的东西,像是落寞。他看着程芝的时候,眼中分明有怜悯的意味。

 

他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赤酒冷冷问他。

 

唐耐冬看了一眼赤酒,然后盯着程芝,怜悯之色更甚。

 

“笑他——他可怜。”

 

程芝看着他。他笑得满脸抽动。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依旧是灰色的,只多了几道看似明媚的惨白日光。

 

“小兄弟,”唐耐冬苦笑一声,“你我都是可怜人。”

 

赤酒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上前两步,对程芝喝道:“别听他浑说!”

 

程芝看到赤酒的反应,略一沉吟,开口问他:“怎么说?”

 

“我的这位独叶师妹——你的游侠赤酒。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他每说一句话前,似乎都要苦笑一阵子,才肯继续。仿佛苦笑成了必要的吐纳之息,唯有苦笑才能维生。

 

“她的心不在凡间,也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下”唐耐冬用下巴指指下方,想要动手活动筋骨,却被几个弟子钳制更紧,还有人要捂住他的嘴。

 

赤酒让他说下去。

 

“你可知我们为什么心甘情愿为檀师姐做事?”

 

程芝摇头。

 

“她为了唐白参。”唐耐冬说,“而我,我为了她。”

 

唐白参早就死了。檀启霜答应她,等大事完成,就把药典的最后一页丹方给她。

 

药典的最后一页记录的是死而复生之法。程芝知道。

 

“做游侠,调查武人暴死,借机接近药典的主人,千里求药……你可知她为了什么?”唐耐冬狂笑起来,“她的爱人,唐白参,终于要复活了。”

 

寒剑出鞘,赤酒的剑尖指着唐耐冬的咽喉。

 

“唐耐冬,你真是条疯狗。”

 

“我们的命格早已经锁在一起了,你亲口对我说的。”他啧了一声,丝毫不惧,“……说得对,我就是檀启霜的一条狗——你也一样。”

 

唐耐冬身子不动,运功使用气劲,将身边三个弟子击开五步之遥。他轻灵地拾起刀,跳下船去。弟子扑到船沿去看,他已经架着隋花絮和范正黎的快船逃走了。

 

程芝看着赤酒。

 

众人看着他们两个。

 

赤酒恨恨地收了剑,抿一下嘴唇,朝前面掌舵的舵手喝到:“调头,回上饶!”

 


77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水难。

 

六月正逢夏汛,江水随着落雨涨落不定。信江两侧多山壁,沿途多险阻,山壁之上常有竖直坠落的石头,船不得不在江的正中央直行。水中漩涡多,都是暗流,黑夜只能凭借流旋的声音辨别判断。江上艰险,水难也是常事。

 

却未曾想,他们避过了落石、暗漩、暴雨、波浪,最后竟然栽到了人的身上。

 

一天深夜,前面不远处就是山门,眼看着就要驶出险道,进入开阔平坦处了。

 

掌船的舵手揉了揉眼,将船头对向前面的船。

 

船上有六名水手和一名舵手,都是跟着船来的,还没有摸清底细。水手就在下舱划船,不常上来。舵手为人踏实肯干,没有怨言,到也护得了一阵平安。

 

舵手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实在疲惫,于是托旁边守卫的唐门弟子掌一会舵,交代他只要跟着前面的船走即可。

 

那船好跟,后面有赤红色的灯,上下三个,连成一串。船后拐着镖旗,大概是镖局船只,走水镖的。

 

跟着这船,果然躲过了几个漩涡。舵手放下心来,让那弟子照看着,问他喝不喝酒,没等弟子回答,他就敲着脑袋和后背,摇摇晃晃往外走,要取酒来提神。弟子调侃着,让他慢点,别被水鬼拐下水去。舵手粗鲁地啐了一口,胡乱抹着脸说有水鬼到好了,老子要拉她上船弹弹水琵琶快活快活。

 

舵手出去之后,过了很久都没回来。唐门弟子一人掌舵,不敢放松,又觉寂寞,很快哈欠连天起来。他放开舵,闭着眼活动了一番筋骨。再睁眼,感觉前头赤红一片,定睛一看,前面那船的灯火变成了四盏,多出的一盏很是明亮,发着橙红色幽光。

 

他感觉异样,决定出去看看。

 

唐门弟子擅使暗器,修习暗器首先要求眼功耳功,其次才是身法和手腕功夫。从开始修炼自家名山宗的时候,就背“万事小心”的口诀,观察细致入微,个个都有个多疑的癖性。

 

他将重砣锁链卡在舵上,将舵固定,撩开舱门出去查看。还没走到船头,忽听一声竹管摩擦的呼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雾水濛濛的深夜,唐门弟子闭上眼睛,一个侧身,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飞来的暗器。将手摊开,三只银针插在护掌皮甲上,上面没有一丝水汽,显然浸了迷药。

 

他意识到有埋伏,反身往后跑,想要通知赤酒。侧廊空荡荡一片,船小,能看到赤酒的舱亮着灯。眼看着要走到,忽然从旁侧的舵手舱里扑出一个黑影,伸出双手,一手抓着他的头发,手臂缠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拖进了舵舱。

 

舵盘上挂的重砣摇晃不止。

 

赤酒正在倒酒,酒碗中翻了一道波纹,酒液溅出,桌上散开酒花。

 

她塞上酒囊盖子,系到腰间,端碗将庐陵谷烧一口饮尽,提剑出门。

 

船尾,程芝伏在船沿上,面朝船外,看着黑黢黢的岸边雾津和暗流江面;隋花絮在他身边,背倚船沿,正偏着头同他讲话。看到赤酒走来,她站正身子,神色警觉,往身边摆着的重剑靠了靠。

 

程芝转过头来,看了赤酒一眼,又回过头去。

 

“船轻了。”

 

“轻的是船头,为什么来这里?”

 

“知道是船头,为什么不去看看?”

 

“懒得。”

 

赤酒的目光落在隋花絮身上。

 

“不关她的事,”程芝头也没回,懒懒道,“她是来劝我与你和好的。”

 

隋花絮仿佛被人揭了短,攥拳跺脚,船颤了三颤。

 

“谁……谁劝你了,我才不关心你们的事呢!”她背上剑,快步离开了。

 

“看,船头轻了,不过是一跺脚的事。”

 

程芝仍旧望着江面,两岸山壁徐徐后退。赤酒朝他走过去。程芝似乎发现了什么,双手撑住船沿,大叫一声不好。话音未落,船猛一颠簸。他反过身来,扶住赤酒,将她拉到船沿边。

 

赤酒看到船经过的地方有一处小漩涡。才想松口气,手被程芝拉着,摁到船沿上。

 

“在这儿守着,千万不要动身。”

 

他匆匆嘱咐一句便向船头跑去。赤酒望着他的背影,转头再看江面,发现这船只沿一条线行,不知躲闪,像是没了舵手。正欲拔剑前行,前面又是一个漩涡,船又一震颤,船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号。

 

赤酒奔到船头,看到程芝站在船的最尖端,对面是条行镖船,两船之间挂着三条连船锁钩,映着莹莹红光。

 

对面吊着五盏灯,上面两只红灯极亮,将薄雾也驱散开。仔细看去,那托灯座竟然是惨白的人的手掌。灯与灯之间没有连接。原来那迷雾中的灯是船板从上到下堆叠了五个人,每个人手中托着一只红灯,如此连缀而成。

 

隋花絮被绑缚着,跪倒在那堆叠的人山之前,五盏红灯之下。

 

赤酒踏上一边船沿,施轻功跃到对面船上,对着一人,劈面就是一剑。

 

对面只有三个人,皆蒙面,穿着夜行衣,戴着镖师才佩戴的行镖护甲。此护甲难得,只有入了神州镖师编制的人才能分得。这宝衣是京师的八位冶金大师联合研制,能抵挡行镖出现的各种困难意外,极具实用性。

 

几个弟子不躲闪,抬手一动护甲,二十支淬毒暗器呈圆环状射出。赤酒用剑扫落,落在人手灯旁。她随手拿起一块用以规整尸体的木板,竖在身前,当做防盾。

 

三个黑衣人将腰上缠布一掀,露出精巧的皮制暗器囊来。赤酒见那暗器囊,心中一惊。暗器囊是赤金色的。只有一种动物的皮,才会有这种怪异的颜色。还要在剥皮之后运用秘法,用沙砾紫盐水泡了才能用。

 

那动物叫奎风狼,只在沙海有。

 

正想着,那边三人已将暗器囊打开,散出弯针暗器。暗器是弯的,正着射去,向身后飞。赤酒清楚其中招法,手中木板向后一抖,将暗器全部防住。

 

这几个人是唐门弟子。

 

从沙海来的,装备齐全而精良的沙海唐世家弟子。

 

她单手将木板旋起,木板飞向三人,三人散开。一个人带着隋花絮往镖船深处走,一个翻身上了赤酒的船,还有一个留在原处进行牵制。

 

听到打斗声,范正黎和剩下的四名唐门弟子都出了船舱,聚集在甲板上。

 

范正黎听到隋花絮呼救,跃上那船就要救。程芝横在他身前,将对阵的沙海唐弟子交给他,自己抽身出去循隋花絮而去。

 

范正黎正想追问,黑衣人一刀劈来,他连忙接住。沙海唐弟子使得一手圆月弯刀,刀锋一转,气劲擦过他的脸。范正黎紧张地捂住脸,往后退了三步。脸上疼痛,看到手上有血,他怒不可遏,举剑就要杀,一转头却看到船身歪斜着直冲山壁而去。

 

“唐旅!解开舵锁!”

 

叫唐旅的弟子钻进舵仓,然后举着双手慢慢退出来。

 

一柄发着青光的剑正指着他。

 

“独叶师妹,不应该啊。”

 

冷淡的女声。

 

一个蒙着面的矮个女人从船舱里走出来。

 

赤酒的剑一滞,经不住对面的弟子一施力,剑险些落地。

 

蒙面女人将面巾扯下一半,露出一张圆润精巧的脸来。她的眉眼很重,嘴唇微翘,若不带那蔑视的笑容,这样的脸会显得天真而自然。但加上这笑和微眯的双目,反而使她的神色更多了几分凌厉与阴鸷。

 

“唐纳!”

 

船碰到了山壁,向一侧倾倒。蒙面弟子钻进舵舱,将船控住,船开始倒向,往长沙的方向调转船头,与饶州背道而驰。

 

唐纳是赤酒的同辈弟子,排行第四,佩一柄青光剑,是沙海唐城的人。

 

她在少年时曾参加过唐城的外域暴乱事件,用一柄剑,一天杀了七十个人,跟其他唐家武人一起,守住了唐城。因此,她对唐城有着狂热的眷恋。曾发誓此生不出唐城,誓死守卫沙海唐。

 

赤酒无法揣测她的来意,她早已经跟沙海唐断了干系。

 

 “师妹,檀师姐让我叫你回家呢。”唐纳冷笑着,“怎么,不认得回蜀中的路了?”

 

赤酒听到檀师姐三字,一惊,忽然失了力似的。

 

当年说要生在唐城,死在唐城的四师姐唐纳,竟然背弃了自己的誓言——她现在不光走出了沙海唐,而且归顺了檀启霜的蜀中唐麾下。

 

赤酒脱身出来,走到唐纳身边,单膝跪地,行礼道:“事出有因,望师姐宽限两天。”

 

“那个人,”唐纳伸出收了剑,俯下身,假意揽着赤酒,伸手指向镖船最亮的那一盏红灯,轻声道,“他是个假舵手,真方士。我瞧他不认路,就教人把他换下了,师妹可别怪。”

 

赤酒感觉脊背发冷,不由发起颤来,额上冒汗。

 

唐纳的话如同一条滑腻的鲶鱼,在她的后背上游走。舵手的脸看不到,只有他手中的红灯,发着可怖的光。

 

“檀师姐专门对师妹的告诫,师妹怕是忘了。”唐纳冰凉的手在她的背上游移“师妹如此反应,怕不是跟那方士有什么牵绊吧?”

 

赤酒一惊,望向唐纳。

 

唐纳站起来,一笑,道:“死的那个。”

 

赤酒低头,沉默。



78


另一边,程芝一路跟着那弟子钻进底舱。底舱黑暗,捻了一丛指上火来照亮,越发觉得那人是有意引他来此。

 

舱门忽落,上方传来铁骨滑动声。程芝将火举起,上面是一方与门大小相同的铁栏,舱门被上了锁。

 

向底舱内部探进,两边有水滴声。走到终点,是一方明亮的堂室。堂室四角点着琉璃雪花灯,没有明火,单靠四只雪灯,造出了一片晶莹柔白的天地。

 

此处虽然狭小,却足够容纳一人的高度,脚下感觉不到水流,就此判断,此处不是船的最底部,而是夹层。

 

程芝站在堂室门口,屏息静听,堂室中传来异样声响,夹层外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

 

此处是一方密室。

 

这艘船就是一个局。

 

一阵激烈的挣扎声过后,隋花絮大呼着让他不要进来。

 

程芝踏入堂室。

 

铁门落了。

 

黑衣人没了踪迹。隋花絮倒在角落,恨恨地望着他。气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将两人最后的逃脱之机断绝。

 

程芝走过去为她松绑,抬手制止她讲话,道:“我总是这样。但目睹友人危险而视若无睹,我做不到。”

 

他说得真诚,还有些无奈。

 

缚索开了,隋花絮活动手腕,程芝想要起身,却被她扯住了衣角。

 

隋花絮抬头望着他,问道,你救过谁?

 

没头没脑的问题。程芝无心回答,想要将她甩开。

 

“有人因你的冲动而死吗?”

 

程芝回过身去,望着她。隋花絮脸色十分平静,只有嘴唇和眼睫在颤动。

 

“我害死过很多人。”她说。

 

他知道她说的是那件事,血淋淋的事。

 

 

隋花絮是在一个万物沉睡的深夜得知夜珖虫之事的。

 

那一夜的早晨刚刚落了雨,深夜的空气湿热无比,她感觉浑身的伤口都在发痒。痒痛难忍,吴大夫又不让起身,怕会牵扯伤口。她在这个夜里无比清醒,看到外面有几点像是萤火的东西飘飘悠悠地飞过,红色的,很是好看。正看着红星火出神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吴大夫喊着儿子吴于有和帮工丫头起来,匆忙从院中穿过。

 

隋花絮正觉无趣,此时什么事都能引起她的注意。她起身披衣,走到门口,吴于有哎哟哟叫了一声,让她一个小姑娘,千万不要出来,回去安心休养。隋花絮瞟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帮工丫头,猜到前厅必然有事发生。于是不听劝告,闯过两人阻拦,径直来到清顺医馆的前厅。

 

前厅里有三个伤者。

 

伤者是乞丐三兄弟,人们经常能在明门附近的街头巷尾看到他们。老大端着一个青铜小鼎,专向财主讨钱;老二端着鲤跃龙门碗,专寻店主讨饭;老三不拿器皿,每天抱着一摞书,专找读书人对对联讨赏钱。这三个乞丐的父亲发明了狗咬药,在五十年前城内恶狗尚多的时候,造福了饶州城内一方乞丐。城中人念着他们祖上的好,也常施舍接济。

 

这天夜里,几个晚归的洗衣妇看到三兄弟横躺在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马车行道,三人就像三个孤零零的麻袋,浑身肿胀如庙会上卖的送子笑泥偶。洗衣妇看了很久才辨别清楚三兄弟的脸,连忙去附近寻了卖炭老头,知道他正得闲,借了他的三轮板车,将三兄弟送到了医馆。

 

三个人都睁着眼,没有知觉。其中两个横在地上,一个被搬上桌台,吴大夫正在拿着柳叶刮骨刀,往他手臂上划。三个乞儿身上散发着鱼腥气和泥土腥气,但隋花絮在其中明显嗅到了一丝幽微的花香。

 

蛛丝黄藤萝花。

 

她扑到桌台前面,正看到老一身上的肿胀胞疮浓血涌出。身后的帮工丫头一声尖叫,将取来的崭新棉巾子往吴于有手里一摔,捂住脸往后院跑去了。隋花絮伸手要抢刀子,吴大夫打开她的手,问她做什么。隋花絮比划着说这个毒会使人经脉逆流,须以十字刀法来放血,不能顺切,否则就会血流不止。吴大夫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中除了惊异之外,还有些复杂的说不出的东西。

 

隋花絮又抢了一次,吴大夫躲过,说着罢罢罢,枯血圣手隋之尧的女儿,正当如此,如此才正当。隋花絮听到父亲的名号,一愣,那边吴大夫已经转身取来一柄新刀,放进她手掌中。

 

“你爹当年若不入明门,也当是一个悬壶济世,万人传颂的神医。可惜……”吴大夫望着隋花絮疑惑而茫然的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低头道:“他的教导,切莫忘记。”

 

父亲从没说过他会医术。

 

“我爹什么都没说过,”隋花絮听不明白,也不想谈论父亲,握着刀走到地上的乞儿旁边,用棉布面巾摁住那乞儿身上的肿疮,狠心下了刀,又道,“我爹从来只教我怎么杀人,最后留给我一根有毒的藤萝种子,让我用刀杀不过,就用毒。”

 

她的话语冷冷的,带着七分怨气,三分恨意。吴大夫没有再接话。吴于有也操刀加入,三人忙活起来,屋中只有刀的声音。

 

破晓,乞丐三兄弟脱离了危险。三人的呼吸虽然微弱,但归于平和。吴于有用热水烫了三块面巾,拧干了,先捻来一块递给隋花絮,道了声辛苦。吴大夫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烫面巾,一边擦着手一边与隋花絮讲话。

 

“你爹是医师,后来成了毒师。”他说,“他原是在医门的,后来因故调去了青域门。说来也怪,医门一个女弟子失足落水,竟然留下遗书,栽在了他头上。还好有青域门的两个侠客站出来保他,才免去死责,从此在青域门终生奉职。”

 

“青域门?两个侠客?”隋花絮站起来,双手将面巾攥出了水,“一男一女?杨目和宫晴?”

 

“正是。”

 

隋花絮擦着手,思绪复杂,吴大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她已经听不见了。

 

“他就是入了青域门后才开始钻研毒术的,他竟然告诉我说医术只能医人身,而毒术才能医人心……这样离经叛道,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这个头……”

 

 

隋花絮讲述到这里,浑身失力一般地倚在墙边。她说,那个时候,父亲在他心中原本神 57 54239 57 31369 0 0 3371 0 0:00:16 0:00:09 0:00:07 6236 57 54239 57 31369 0 0 3198 0 0:00:16 0:00:09 0:00:07 7189圣的形象崩塌了,她看到外面的黎明,光竟然变成了暗蓝色。

 

“我起初听了他的话,并不很相信,除了难受些,也没有其他。毕竟我……毒了宫晴。”隋花絮苦笑着叹气,道:“若当时我没上山,可能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罪过和愚蠢的……所谓信念。”

 

程芝问她缘故。

 

“吴叔的儿子,就是那个叫吴于有的,是他第一个猜测明门后山闹了虫瘟疫。然后我们租了一匹马,想从后山寻个没人的空道,混上山去。”

 

他们在街上看到了身上长疮,浑身肿胀的人。百密总有一疏,必须要有根治之法了。

 

“九砂葵必须尽快送达,不然整个饶州就会陷入百年难见的祸患中。”隋花絮拉住程芝的衣袖,“——人祸,不是天灾。”

 

她说,她看到人们这副惨状,甚至想过找到解药,阻止灾难之后,自杀谢罪。

 

程芝长叹一声。那一夜,他何曾没这样想过?苦于寻不到解决之法,这么多人的性命,也只有这条命尚且足够偿还——哪怕只是零星的偿还。

 

他在第二天上了山,本就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庄散棋的刀已经到了脖颈上,却没有落下。他又是欣慰,又是失望。

 

终于,杨目的刀已经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可惜他又一次见到了赤酒。

 

赤酒一身黑灰衣裳,却如同一抔炽热明亮的火。他的求死之心立刻化为黑灰。

 

罪责,还是要承担的。

 

望着矮舱的舱顶,上面的木纹缠绵连缀,庞杂无比,令人头晕目眩。

 

 

隋花絮在后山山脚遇到了杨目和宫晴。两人斗篷裹身,正在救人。地上有八个巡逻弟子,皆捂着伤口,大声呻吟。

 

八个弟子全副武装,守卫在此,忽然看到上面有股红风,一泻而下。长老原是说,那怪虫白天不会长途迁移;后山荒凉,它们喜爱人气,因而后山脚下是安全的。惊慌之间,虫已经袭来,隔着布料咬进肉中。他们的装备之下,伤口正在以可见的速度肿大。

 

杨目见到隋花絮,救治弟子的动作一滞,他瞥了一眼宫晴,然后对隋花絮说,过来帮忙。

 

隋花絮与吴于有将剩下几个弟子搬到马上。

 

来到明门正门,杨目让他们一停,从火网侧边钻进去,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两个斗篷,扔给他们,哼一声,不穿斗篷就敢闯进虫窝,真是命大英雄出少年。宫晴带着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上前帮隋花絮系斗篷带子。

 

宫晴温柔依旧。

 

隋花絮想起幼年的冬日清晨,每天被父亲逼迫去出晨功时,母亲都会这样帮她系好斗篷。

 

隋花絮哭了。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哭。

 

宫晴将结系好,张开手臂,将她抱入怀中。隋花絮比她高些——又或许是宫晴因病弱而佝偻了——隋花絮低着头,用手捂住脸,宫晴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下轻拍她的脑袋 。

 

她伸手挽住抽泣的隋花絮,走上阶梯。

 

隋花絮说她后悔了。宫晴的手很暖,手掌很软,掌心的皮肉松垮,已有衰弱之态。

 

宫晴是这样好的一个女人,父亲根本就配不上他,杨目更配不上。

 

“都是过去的事了。”程芝拍拍她的肩膀,记忆深处却浮泛出母亲的面庞,他劝慰道:“他们从未怪过你。夜珖虫的事情,与你无关。”

 

“不,不只这一件事。”隋花絮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她惨然一笑,道:“我曾经害死过爹娘,我的爹娘都是因为我的愚蠢与冲动而死。”

 

 

她憎恨父亲,憎恨他的一切。隋花絮自幼同父亲学习重剑,从未像一个女孩子一样生活过。父亲用最重的重剑缠带教她,使她行动粗蠢,失去了女子应有的柔美纤细。后来,她看到过父亲给远方恋人写的信,一直以为在远方有一个女人一直缠着他,他也一直放不下。直到跟吴大夫交流之后,才得知父亲远方的恋人不只一个——不光有活着的宫晴,还有为他死了的医门师妹。她恨他的欺瞒与不忠,恨他的独断与专横。

 

直到有一天,隋花絮看到一群穿着朴素,气度不凡,身上背着机甲箱子的人来到村子,打探情况。她知道那些人是明门的,箱子里是能杀人的机甲。这些是她在父亲的书信里读到的,所以她没有告诉父亲。

 

更重要的,她不想告诉他。

 

然后父亲就被这些人杀了。她亲眼看着他被杀了。

 

仇家回去复命之后,过了几天,那个叫杨目的一人折返,说要带走隋之尧的尸体。

 

隋花絮将重剑对准他,发狠的。杨目忽然变了脸色,她以为是重剑将他吓退,回头一看,母亲站在门框中,手握剪刀,斜斜横在脖颈上。

 

母女两人守灵的时候,隋花絮抱着母亲,说娘您不要伤心,您还有我,以后就由我来照顾您吧。

 

母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堂中棺材,眼珠一动不动,手边就是那把剪刀。剪刀为了剪鱼腹,刚刚磨锋利过,发出铁腥和鱼腥气。前几天,隋之尧还答应她们,这个秋天鱼儿多,蟹子肥,他要去捕一些来给她娘俩吃。

 

熬了一天一夜,母亲一动不动。家里东西吃完了,隋花絮不得不出去寻邻居讨些东西作饭吃。

 

她将门上了锁,将母亲锁在屋里,还在门上系了一条渔网线。若有人动门,她能立刻得到讯息。她回来的时候,听到碗碎的声音。到了厅中,简陋的木棺碎成几片,尸体已经不见。奉香的碗落在地上,里面发黄的米和着碎片洒了一地。

 

母亲坐在米与碎片中,双手不停地将米拢在一起。碎片划破了她的手,一珠珠鲜血将米染红,掺杂在米中。她将米拢成一堆,又去拾未曾燃尽的香,有两根香已经断了,还有一根完好的。她将完好的掰开,与另外两个平齐,然后吹去上面的香灰,最后将香插在米上。

 

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后,隋花絮上去将米堆踩散了。

 

“他被人偷走了,早就被人偷走了,你究竟知不知道?”隋花絮跪下来,碎片插进她的膝盖,她看着呆滞的母亲,感觉很疼,身体在流血。她前后摇晃着她,吼道:“隋之尧死了!他从来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属于明门,大城饶州的明门,属于那个女的不属于咱们……知道吗?知道吗,他终于,终于死了!”

 

母亲没有反应。

 

隋花絮将父亲藏的书信甩在她面前。母亲慌忙拢成一堆,手忙脚乱地抱在怀里,低头深嗅。

 

是啊,母亲不识字的。

 

隋花絮背着重剑出门了。

 

她在出村路口徘徊了很久,不知应该去哪里寻找杨目。

 

次日黎明,回家途中,她看到有个女人抱着什么东西,飘飘忽忽飞入水中。似乎是幻影,那女人是白色的,梳着精致的发髻,穿着一身素练一样的好衣裳,足下生风,身影摇曳,如同踏云。她走到河边,河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回到家后,不见了母亲。隋花絮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她被弄醒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她在家中,和母亲躺在一起。母亲身上全是水,水流到了她的身下,沾湿了她的衣裳。

 

是不是深爱隋之尧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投入水中?

 

水中是一片黑暗,还是清澈与灵明。她不知道。

 

因为没有及时告知父亲明门前来寻仇的事,导致父亲的死亡;因为透露了父亲另有爱人的事,导致母亲的死亡。

 

隋花絮背负着这两个罪责,出了村。罪责太重,她沿着河走,想跳又不想跳。

 

因为她恨。她不允许自己承认自己深爱他。

 

隋花絮决定修习武艺,然后进入明门,寻找杨目和那个父亲念念不忘的女人,杀了他们,来为父母报仇。

 

 

她说完了这些流着血的过往,十分平静。程芝却想起六月六那日,隋花絮拾起剑,对着杨目一次又一次挥剑的样子了。

 

“我恨他欺骗了母亲,欺骗了我;最后东窗事发,又将我们抛下。他离开我们之前,说是去做一件大事。我问他,你还会回来吗。他说,不会了,他可能会死在外面。我一直以为我是恨他的,”她叹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对面角落里的琉璃冰雪灯,又道:“但他还是回来了,明门和唐门一路在追杀他。他说他舍不得我跟我娘,当时几百个人站在我家门口,他让我去开门,然后一手揽着我娘,一手揽着我,一起走出门。”

 

程芝递了块帕子给她。

 

隋花絮拿帕子擦擦眼睛,扔给他,说檀香气太难闻了。

 

 “他当时用手拍着我的肩膀,对着为首的三个人。指着最中间的一个,说,小絮子,你要记住这个人,他叫杨目,是爹的师兄。还有这个。他指着另一个,淡淡地说,这个姨姨是位唐门宿敌,叫唐纳。最后,他指着那个最边上的,在明门与唐门之外的一个矮个子,想要说什么,但一直没有开口,就看着他。”隋花絮伸出手,两根手指扣成一个圆环,放在眼睛上去看雪灯的灯光,“那个人也就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白衣裳,比雪还白。背着一个书箱,脸像书生,眼睛却像大夫。”

 

“怎么说?”程芝警觉起来,不久前从酿酒馆老板那里打听九砂葵的时候,老板也曾提到过他的父辈见过这么一个少年。

 

“读书人的温和文气的脸,眼睛里却有一种……悲悯的神色。”隋花絮努力思考着,“就是那种,像一个雨仙在看纵火犯,可怜又不屑。”

 

“你爹他……他怎么说?”

 

“他当时挥出他的短剑——他从来不用的那个宝贝短剑——指着他跟我说,以后看到他,一定要躲着走。那个少年人听到之后,非常温和地笑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这样的巧合让程芝不由地心中发抖起来,他强定住心神,追问道。

 

“……万事得失,皆有因果。”

 

就是他!就是那个在鹰潭成了古老传奇的那个白衣少年!武功高强,徒手攀山;熟知毒理药理,会配毒,也会解毒;从北方来,带沙海口音,与唐门明门皆有联系……

 

“他的称号很奇怪。”隋花絮没有看出程芝内心的波动,只是径自说下去。

 

“叫什么?”他转过头,直直望着她。

 

“纪白絮。白山君纪白絮。”隋花絮道,“我爹说的时候,还重复了一遍……山君是老虎,白山君,岂不就是白老虎了——”

 

程芝站起身来。

 

于三靖。白山君。

 

于三靖曾经说,上下弦月的夜里,操控他的那个人,就是白山君。杀人的是他,做药的是他,收集血的是他,炼丹的是他。

 

不,并不一定是他。

 

若他当时能够抢夺于三靖的身体,又如何不能抢夺别人的身体?

 

“你怎么了?”

 

程芝伸手把隋花絮拉起来,急道:“他当时……可还有过什么话?”

 

他的手劲很大,隋花絮甩不脱他的手。

 

“我记不得了……”

 

“不……不,不可能……”

 

两人正说着,船忽然摇动起来。程芝抓住隋花絮的手,隋花絮抱住他的手臂。两人听到上面传来毕毕剥剥的声音,亮光忽然黯淡,四角镶嵌的冰雪灯正在融化。

 

船在着火。

 

四角灯光骤然消失。

 

黑暗中只剩下了涌动着的黑暗烟气。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当年之事,浮出水面。

程芝一行携九砂葵回到明门,解除虫灾。

与明门的纠葛从此告一段落。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蜀中见。

《赤酒引30》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初入东宋

认为这个世界只包含古代华夏之美

武侠之美

与世界一起成长到现在

发现东宋能包容世间所有文明之美

所有曾经灿烂或是依然灿烂的文明,

都可以汇集于此,变成一种全新的大美。



赤酒自叙:

书海之中一学徒。

骨子里眼线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认为武侠的创作也应当是丰富,细致,美和包罗万象的。

大概在无意识中就是在追寻这些东西吧。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①

东宋·赤酒引②

东宋·赤酒引③

东宋·赤酒引④


致谢

  1. 文章作者赤酒

  2. 插图来自网络,插图作者饼子会飞,仅为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ID:heijianghu121】

原创频道 说书频道 古风频道


四大世界观

东宋|科幻水浒|西游世界|火与刀


原创作者

方白羽|夏洛|晴川|记无忌|时未寒

冰临神下|北陈|张敛秋|武箭|盛颜

杨叛|佟婕|沧海君|阿菩|赵晨光|展飞

耿雪|骑桶人|雪舟子|宋阳|喵古拉

赤酒|乔小公子|闻笛|雷池果|末期风

小莫|苏三|沉舟|李逾求

江湖这个梦想,就是要大家一起做才有意思



商务合作 | 投稿:123953896@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