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子鱼的行业故事系列

本文作者：xiaomi

我是一家国有大型商业银行的催收人员，行话叫清收人员或保全人员（财产保全人员），主要工作是对欠款客户进行电话、信函、入户、诉讼清收等，简单说就是替银行讨债的。

这个工作很特殊，是整个银行资产业务的最后一环。我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因为主观或客观原因逾期不还的借款人，以局外人的身份见了太多跌宕波折、曲折起伏的人生。

现在银行的不良资产不断累积，在一些特殊时期、特定的行业中还会呈现井喷状态。有些人可能有疑问，从银行的报表上来看，明明各大银行每年的不良资产增速平稳，有的银行可能还会呈下降趋势。

这里透露一下，各家银行都有特定的方式消化不良资产，主要的手段就是呆账核销和催收。

呆账核销是用银行自身的利润来稀释损失，将不良资产从资产负债表内转为表外，但是实际上不良资产仍在那里，不增不减。而实实在在化解不良资产的，就只能是催收。

国有大型银行普遍来说，不良资产包袱都很沉重，这也导致催收岗位很关键。一般这个岗位都是安排年富力强、社会经验丰富的人员值守，近几年更加有意识地开始招收法律专业的高材生加入。

➤先说说这个工作性质。

催收工作不像银行的其他岗位（比如信贷员、营业员这些）工作舒适、受欢迎，催收工作需要与一些老赖户、困难户、失联户进行近距离、甚至面对面的博弈周旋，主题就是要钱。不受待见是可想而知的，可极个别凶狠的客户还有放狗咬、下手挠、诈病讹钱、恐吓勒索等操作，所以银行一般都会给催收人员专门购买意外伤害保险、配备高清记录仪等。

另外，这个岗位工作时间不固定。因为上门催收要选在客户在家的时间段，要适应不同行业人群的生活工作习惯，经常性地昼伏夜出、早出晚归，所以易被认定为社会不良人员。

➤再说说干这个工作的同事。

一般是男同志，很简单，男同志体力好，能适应高强度、高密度的蹲守、出差、应酬等任务。说到应酬，主要是需要经常性对接法院、经侦等机关，因为银行对于到达一定期限、条件的逾期贷款都有硬性要求，需要按要求诉讼、报案，所以银行都会有固定的费用支撑机关之间日常的工作联系，这是中国国情，大家都懂的。

因此，从事这个岗位也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单位会提供一个很好的平台，让你免费维护一些公检法的人脉。

➤最后再说说面临的客户。

这些客户早期的经济实力不尽相同，有上市公司、国有大企、富豪大户、精英金领，也有小工坊主、暴发户、个体老板、普通职工，但最起码是银行觉得能还得起钱的那类人。可是经过时间的淘换，纷纷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把脸。而最有意思的是落魄之后各人的反应，五花八门，真正让人一眼看到了深藏在骨子里的修养和气度。

先来看看一个农村里普普通通的老大爷。

老大爷六十多岁，和老伴经营着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已经快被时代淘汰的一个行业），店面脏乱惨淡。儿子贷款20万做生意，结果沾染上赌博把所有的家财败了个精光，然后就逃之夭夭。儿媳妇气愤之下把一儿一女丢下回了娘家，所有债务一概不理，对银行开始各种隐身。只剩下老两口独自面对四面八方来的讨债人员。

银行对催收工作是有频次、时间、方式要求的，到了催收的时间我们就必须得去，还得要求客户签字、留影、存档。

所以隔段时间我们就得去老大爷家登门“拜访”一次，而每次去都会被老两口家徒四壁的情景“震撼”一次。怎么说呢，实在是太穷了！老两口把家里宅基地卖了，吃住都在修理铺里。除了修车的工具外没有一件像样的生活电器，家里的电视、风扇都已经让其他要钱的人搬走了。孙子孙女连双像样的鞋子都穿不起，老两口和两个孩子共用一床被子。

最让我们震撼的，是老大爷的态度。每个月修车赚来的几百元钱，除了生活必需，全部用来给儿子还债。

对于银行来说，没有父债子还、子债父还这一说，理论上催还只限于合同。但实际上，本着尽职追索的原则，还是能多收回一点是一点，不管是谁代偿的。

可是对老大爷家这样的情况，我们都有点于心不忍。老大爷有次落寞地说，“等把钱还上，就真的没力气了。只是可怜我这孙子孙女怎么办……”

他的眼睛已经被生活浸染得一片浑浊，但是看向孙子孙女的那种疼爱、痛苦和绝望让人感觉五味杂陈。

后来，催收人员每次去，都会预先买上些水果，或者捎上些家里小孩的旧衣物，不为别的，只为这么一个为孩子耗尽心力的老父亲。

催收工作这么多年，我发现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替子女还债的父母数不胜数，但是替父母还债的子女少之又少！父母多数情况下可以成为子女坚实的屏障，而子女却很少能真正为父母遮风避雨。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子女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有可能是对父母的困境难以感同身受，更有可能是父母不愿将风霜雪雨留给子女。总之，很少有人能像父母爱我们一样，去爱父母，回报父母。

所以各位，趁着还有机会，多关心一下爸爸妈妈吧，他们才是永远会在风里雨里等着你、在刀光剑影中护着你的人。

从事催收工作时间长了，见多了形形色色的所谓的企业家、成功人士，现在我能做半个预言家，大致可以判断出一个人遭遇滑铁卢之后能不能东山再起。

预言依据是什么呢，就是临危处理能力----扛过重大挫折的，从来都不是靠凭空而来的运气，而是扎扎实实的人品修养积攒下的实力。

马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和老公白手起家，经营一家纸板厂，规模一度到了当地县城该行业的前五。她本人样貌身材、穿着做派都极为普通，完全没有女强人的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

后来她的企业给一家下游客户做担保，下游客户垮台后他们受到连累，土地厂房以及所有资金全部被查封冻结，订单锐减，工人罢工，导致丧失还款能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二十岁的儿子又遭遇车祸丧生。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她甚至连每个月的生产电费都缴不起。

就算面对这样的变故，每次我们去见她，她依然是非常镇定，非常清晰、理智地向我们介绍公司情况，并一再保证愿意还款并在积极筹措资金。

其实，像马总这样的人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头脑非常灵活，知道越是艰难危机越不能自乱阵脚。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保持了一贯的务实态度，也保持了清晰的头脑。

危机出现后，她找到可靠的人重新注册了一家公司，虽然有逃避债务转移资产的嫌疑，但是她的企业在第一时间恢复了经营，重新获得现金流。同时，她与其他债权人、法院、地方政府沟通，百般周旋，争取银行的宽限和支持。

这里说一句，对于这样积极配合，并且只是外因导致经营困难的客户，银行是愿意给予一定的帮助和谅解的，毕竟企业“死了”对银行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就这样，经过将近一年的多方协调与努力，马总找到了那家下游企业的其他财产线索，沟通法院暂时解除了自己企业的查封。

银行随即进行了贷款重组，给马总的企业放款，帮助她渡过难关。而后法院再对土地厂房进行续封。

解封，放款，重新续封，其间当地政府和各债权银行经过了反复的磋商和谈判，为马总企业的起死回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最后这家企业从破产的泥潭中缓慢复苏。

可以看出，马总这样的人能够成功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经历的，是常人难以经受的考验，诚信、坚韧的品格也必然成为他们的标配。

但是，看到他们被生活千锤百炼之后获得的财富，我倒是更加珍惜我们作为普通人享受的粗茶淡饭、日落星移的平淡幸福。

再给大家说一个负面的案例。

案中主人公我们暂且叫他李总，四十五六岁，样貌普通，是在物质贫瘠年代依靠着灵活的头脑迅速崛起的一代。李总的老本行是经营建材生意，积累了财富之后开始转行经营餐饮，后来又拓展了酒店住宿业务。

在原来三公消费很严重的时期，李总的公司一度位居当地高端餐饮行业的龙头位置，客户定位直接将普通大众排除在外，我们这样的散户在李总眼中属于皮皮虾，人家根本不屑一顾。

当时的李总是政府和银行的宠儿，多家银行都想给他授信，场面风光无限。我们银行在利率，时限，额度等方面做出了很大的优惠，最终“顺利争取”到给李总餐饮公司贷款一千五百万，以其公司名下的一处房产做抵押，李总本人及配偶做连带保证人。事后反思起来，这笔业务在最开始就显露出了反常的端倪。

重点来了，放款后第一次还款就出现了逾期。当时支行就惊呆了，凭经验意识到可能出了大问题，立即安排人员进行现场回访。这个时候李总的态度出现了180度大转弯，开始躲闪，回避，搪塞。

保险起见，支行迅速申请催收人员介入，立即到税务部门、房管局核查情况，然后发现了惊天真相：李总及其配偶名下的所有房产在放款后一个月内全部转移到了儿子名下，企业现金流断裂（主要是因为高端餐饮消费市场被政策阉割，不解释），并开始拖欠税款，银行手中掌握的除了抵押房产外别无其他。

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可能遇到了骗贷。

银行迅速启动了催收程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实李总在附近地市还有一套房产，当天就申请法院办好了查封手续，而在入户评估阶段发生了狗血的一幕。

当时催收人员，执行干警，评估师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目的地后，发现李总在这个房子里藏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自称房子是男朋友送的，看到这么一队人马后，一脸懵逼迅速转为愤怒，然后打电话吵闹。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没想到的是，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没等我们离开，李总老婆带着儿女迅速赶到。场面立即失控，原配和小三扭打一团，房间被打砸一通，剩下我们这群工作人员被急速反转的剧情惊得一片凌乱……

这笔贷款的处置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双方不断拉锯。银行找不到李总骗贷和转移资产的证据，而李总也想尽各种办法逃避债务。

后期，这个案子被当地政府和法院作为典型列入破产计划，法院在裁定、受理破产案件前通知银行，抵押物或直接估价抵债，或被列入破产财产。

破产程序很复杂，耗时极长，通常都要三年左右。而且该企业拖欠的税款、员工工资金额巨大，导致我行受偿比例不确定。简单来说，一句话，这企业欠的债太多，走破产程序，法院出于维稳考虑，势必会优先偿付税款与员工工资。最后我们银行可能连抵押的那处房产都捞不着。

权衡利弊后，银行最终无奈以高价接收了这笔抵债资产。

总之，这场战争中银行基本完败，不但贷款本金至今颗粒无收，而且所接受的抵押房产基本属于鸡肋，商业楼价值虽大，但在经济不景气时期变现能力极弱，仅过户费用一项银行就损失上百万。

表面上看，李总是赢家，套取了银行资金，转移了部分资产。但是通过我们一次次深入的接触，可以感受到他巨大的痛苦：夫妻关系破裂，子女失和，本人被列入失信名单，公司股东反目成仇，经营多年的企业付诸东流，地位颜面尽失。瞬间转为失败者。这种地位和形象方面的落差，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刺痛他。

像李总这样的人挺多的，抛开职业偏见不讲，其实他们是非常可悲、可怜的，个人有能力、有魄力，但是贪大冒进，总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们在当时特定的政治生态中享受了那个时代的“红利”，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商业竞争意识，他们既渴望公平纯净的市场环境，又追求超越规则的特权人情，既享受家庭生活的温馨从容，又贪恋花花世界的如火激情。他们觉得自己经历了大风大浪，是时代骄宠、业界精英。

殊不知，成就一个人的从来都不只是他自己，毁灭一个人的也不可能是单纯的一事一物。李总觉得他这次折戟是因为企业转型方向把握不准，而我们认为这仅仅是皮毛吧。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催收工作中，见识了太多金钱的纠葛，最能看出什么关系最牢固——不是血缘，不是夫妻，不是恋人，不是朋友，划重点，是利益！

铁打的利益流水的情，这是从无数活生生的例子中总结出来的。

这个事件中，李总家里打成了一锅粥，但是最终他们仍然是最亲密的战友，最可靠的同盟，因为他们对彼此的优势与软肋一清二楚，他们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而小三，在这场战争中注定连出拳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很多人问，欠银行的钱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还？

答案是：别总想好事了！每家银行都有专业的催收团队，每级机构还有固定的律师团队、稳定的司法协作、强悍的社会威慑，上门催收、诉讼催收、强制拍卖等等会一幕接一幕上演，所以想不还钱，不太现实。

但是，银行催收工作有规范的流程，不允许暴力、威胁、恐吓等手段。所以当穷尽所有手段后，银行除了定期骚扰、定期申请拘留外，对于骨灰级的老赖人士还真是无可奈何。但是，被银行定期上门追款，这些人（除了真的太穷太穷无力还款的）早就名声信用扫地，看似得了一时的便宜，可今后何以在社会在亲戚朋友在街坊邻居中立足？

还有人问，欠银行的钱可以少还吗？

这个问题，说良心话，可以。但是条件太苛刻、流程太复杂，权限太集中，总体意思就是比较难办，作为员工谁也不敢私自让渡债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很多时候催收人员说“不行”，就是他真的不敢、也不会去做。当然，事在人为，都有变通的办法，这个就看具体人、具体事了，不细说。

篇幅所限，一些专业的问题一笔带过，本文探讨人性，不探讨专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古的道理。

一个人真活到被人天天追债的地步，钱财方面的窘迫尚且是小事，势气已经倒了。一个人倒了势，就很容易被墙倒众人推，再翻身会很难。

希望大家都珍惜自己的好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