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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今选》的注释和按语 | 莫砺锋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1-06-12

《古诗今选》是程千帆先生与沈祖棻先生合作编撰的古典诗歌选本,它浸透着二位先生在古典诗学上的深厚学识和独特思考。此书的属稿始于1956年,二位先生的工作态度极其认真,对选目和注解皆反复推敲,几经损益。此后适值多事之秋,二先生身罹祸难,更延缓了工作的进度。所以直到1977年沈先生去世时,全书尚未完稿。其后由程先生独力从事,终于在1979年完成全稿,并于次年由南京大学中文系印行了征求意见稿。读者对这部征求意见稿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也对它的一些疏误提出了很好的改正意见。在此基础上,程先生对全书进行了认真的修订,并于1983年交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初版便印行了6万余册,且很快销售一空,其后多次加印。到了1998年,《古诗今选》经莫砺锋先生校订,收入《程千帆全集》。《全集》虽是在程先生逝世半年以后出版的,但收进《全集》的《古诗今选》的全稿都曾经程先生亲自审定,可以视为定本。凤凰出版社重版的《古诗今选》即是以《全集》版为工作底本的。本文选自莫砺锋先生为凤凰版《古诗今选》所作前言。


▲《古诗今选》征求意见稿

《古诗今选》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其注释和按语。

本书作为一本普及性读物,不像传统的注本那样广征博引,而只取一种最稳妥的释义,以求简明。但是对于旧注未及而现代读者可能难得确解的地方则尽量出注,例如诗人刘长卿的姓名,未见旧注为其注音,但本书则在“长”字下注音(zhǎng)。又如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中“树杪百重泉”一句,旧注未注。本书则注云:“百重(chóng),犹言百道。”这种注释虽然细微,但对读者大有裨益。

本书也不像传统注本那样只引古籍原文,而改以浅近的语体文来予以解说。例如《送梓州李使君》的末联“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中即详引《汉书》、《三国志》原文,本书则解云:

“文翁,西汉景帝时蜀郡太守。他到官以后,看到四川地方文化不高,就一面派人到长安的博士们那里去学习,一面又在当地开办学校,培养人才,因此文化大为发达。翻,反。先贤,指文翁。这是对李使君的劝勉之词,而以他的口吻说出,意思是像文翁那样的贤人,反而注意教育事业,我还不如文翁,是不敢倚仗先贤已经取得的成就(就懈怠下来)的。”

这样的解释显然更容易理解,也更加准确。

从表面上看,《古诗今选》的注释相当简洁,似乎难度不大。其实不然。试看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的开头:“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注云:“[走马川,雪海边]两句中各本均多一‘行’字,误,今删去。”的确,各种版本的岑参集中此句皆作“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对此,程先生曾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论文《读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记疑》,专门论证句中的“行”字乃衍文。由此可见,《古诗今选》中寥寥十多字的简明注释,其实蕴含着深入研究的一番心血。这真如王安石评张籍乐府所说,“成如容易却艰辛”。


▲《古诗今选》上海古籍版

《古诗今选》的按语也相当简洁,但大多十分精当,确实达到了言简意赅的程度。本书的按语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以下几类尤其值得注意,不宜轻忽。

第一类是解说诗意的。例如崔颢《长干曲》二首:“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前人评此,往往仅着眼于第一首,本书则按曰:

“这是两篇拟民歌,写一男一女初次相识的情形。女方先问,可见有情。男方回答,以早先不相识为憾,显然由于这一意外的相遇而感到高兴。”

如此解来,则女既有情,男亦有意,一问一答,天然默契,遂成绝妙好辞。

又如李端的《拜新月》和《听筝》,都是五绝神品,前者云:“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后者云:“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本书合而评之:

“这两篇小诗都是写少女情态的。前者写有心事却怕人知道,后者则相反,生怕人不知道。寥寥二十个字,情景交融,神形兼备,真是绝妙的写生手。”

这样的评语,对于读者深入体味诗意,从而窥见作者的艺术构思显然很有启发。

甚至标点符号也被本书用来帮助读者理解诗意,例如钱起的《归雁》: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用两对引号把四句诗分为两部分,并进而解作这是诗人与归雁的一问一答,单刀直入,探骊得珠。

第二类是交代有关的诗学知识或诗歌史背景的。此类按语貌似信手拈来,其实大有深意。例如杜甫的《奉送严公入朝十韵》和《偶题》是两首五言排律,本书对前者的按语指出:

“五言排律是唐代诗人常用的一种诗体。由于它的音律是用固定的平仄反复相间相重,同时,句法除一头一尾之外,都要对偶,比较难于处理,后人写的不多。杜甫在这种诗体上的造诣也是极其杰出的。现选此篇及《偶题》以见一斑。”

读者把这样的按语与所选的作品互相参看,就能增进对五排的理解。

又如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按语指出:

“当形容琴声幽细的时候,用的是闭口韵(语、汝),当形容琴声昂扬的时候,用的是开口韵(昂、场、扬、凰),这就非常准确地表达了音乐家的感情和欣赏者的印象。”

在评说韩诗艺术的同时,又交代了古诗用韵的情感内蕴。

唐宋诗之异同优劣,是历代诗论家聚讼纷纭的老话题。本书虽是一部诗选,也在适当的地方对此有所涉及。例如它选了唐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又选了宋人苏舜钦的《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并在后者的案语中指出:

“这篇诗写太湖中秋月色,设想奇特,力求生新。我们读过张九龄的《望月怀远》那种风格安详和雅的作品,再来念这篇主题相同的诗,就不难看出宋人在力求突破唐人成规所取得的成就。”

又如王安石的《思王逢原》的次联:“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按语评云:

“写人才难得,知人不易,关合彼我,力透纸背;虽若发论,实则抒怀。正是在这些地方,宋人力破唐人余地。”

这些按语虽只是点到为止,但它们用创作实例来揭示唐宋诗的异同,并着重指出宋人在唐诗已臻极盛后如何突破其范笼,很有启发意义。

第三类是关于不同诗人或不同作品之间的比较。此类按语初看似乎可有可无,因为它们往往逸出了本篇作品的解说范围,然而我认为这正是《古诗今选》的一大亮点。舒芜先生曾在《千帆诗学一斑》中说:“我佩服千帆善于比较。”又说:“千帆的诗学,善于比较。……我觉得,只有真正熟读博览,沉潜浸润于古今诗歌之中,长时期积累了欣赏和理解的成果,读书得间,自具慧眼者,才有可能运用这样多角度多方面的比较方法。”的确,《古诗今选》中的比较不但联想丰富,而且对读者深入理解文本具有重要的启迪。

本书最常见的比较是将两篇或多篇作品进行对读,有时是同一位诗人的不同作品,例如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和《赠汪伦》,按语说:

“以上两篇诗是在不同的心情下写的,但都体现了诗人对朋友最深厚的感情,一则寄与明月,一则比之潭水,都是眼前物,随手拈来,而言近旨远,这些自然的地方,正是难以企及之处。”

有时则是出于不同诗人之手,比如它指出李白的《长干行》“显然受了《西洲曲》的影响,音节极其相似,但彼多写景,此多叙事,微有不同”。又指出杜甫的《无家别》受到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的影响:

“它显然与《古诗》的‘十五从军征’一篇有渊源,两篇诗都突出了主人公对极熟悉的家乡的陌生和非常难堪的孤独。但杜诗更有发展,即这可痛的陌生和孤独也不能保持了。”

这种比较有时竟涉及多篇异代之作,例如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说:

“这篇诗在结构上与刘皂《旅次朔方》相同,均以时间、空间的回环对照取胜。宋代的诗人,对于这种结构也很有兴趣。如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杨万里《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篷窗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都是机杼相同的好诗。”

读者如能把这些成组的作品及本书的按语仔细对读,肯定能对古人的微妙诗思有更深一步的认识。


▲《古诗今选》凤凰版

《古诗今选》所选的作品都是五、七言诗,但是其按语所涉及的作品则超出了这个范围。例如说温庭筠的《苏武庙》“显然受了《答苏武书》的思想影响,虽然它在艺术构思上是独立的,甚至是独特的”,又在宋人李觏《忆钱塘江》的按语中说“姜夔《点绛唇》云:‘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则更进了一层,因为李诗不过形容斜阳下白帆之外表,而姜词却在揣摩暮雨中山峰的内心了”。显然,这种诗文相通、诗词相通的宏阔视野和锐利目光都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更有甚者,本书在卢纶的《腊日观咸宁郡王部曲娑勒擒虎歌》的按语中说:

“读这篇诗,请参看《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同是写打虎,卢纶的艺术构思和施耐庵就不一样,娑勒和武松的形象也各有特色。这,当然不仅是个文学样式存在着区别(一个是诗,一个是小说)的问题。”

这样的比较,不但会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而且能促进他们对贯穿各种文学样式的艺术规律的深入思考。

《古诗今选》是一本很有价值的普及性诗歌选本,它浸透着编撰者在古典诗学上的深厚学识和独特思考,在表达上则充分达到了深入浅出的程度。当然,《古诗今选》也吸收了其他学者的有关研究成果,书中时有注明。例如繁钦《定情诗》中的“日旰兮不来”一句,注释云:“孙月沐君说:旰当为旴(yù)之误。旴,训日初升。诗由日旴、日中、日夕写到日暮,是一天之内事。若作日旰,就变为两天了。按孙说可取。”此注写于1981年,当时的“孙月沐君”正是程先生任教的南京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学生,可见程先生是多么的虚怀若谷,又是多么的从善如流。

顺便说一句,由于《古诗今选》是一本普及性质的读本,它的按语都写得文字浅近,明白如话,但是内蕴深厚,隽永有味,试举一例:唐人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按语说:

“如果这位闺中少妇做的梦是像岑参《春梦》和张泌《寄人》所写的那样,在梦中会到了所思念的人,那么,这个‘惊妾梦’的黄莺儿就实在该打。但如果她做的梦是像张仲素《秋闺思》所写的:‘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那么,就以不打为是。”

思绪活泼,语言洒脱,读来饶有兴趣,颇像一则小品文。

总而言之,《古诗今选》是一本对读者非常有用的古诗选本,它已经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还将得到更加广泛的欢迎。

>节选自莫砺锋《重读<古诗今选>》,《古诗今选》(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

>又载《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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