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 | 历代贬杜论的谱系(下) :专业眼光和对具体作品的批评
▲五家评本杜工部集
四、专业化的批评眼光
中国文学批评自元代以后日趋专门,其明显的标志就是体制意识及其学说的完善。清代诗论家集古代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之大成,对杜甫的诗歌创作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他们对杜甫诗歌的批评,最值得重视的首先是从体制出发来讨论作品,这使杜诗在体制方面的缺点暴露无遗。
杜甫的古近各体诗,除了绝句容有异议,其他诗体一向都被目为大家,备受推崇。但到明代,杜甫开创的七言排律首先被王世贞点名:“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到了清代,杜甫在诗歌体制方面开始遭到全面的非难。清初任源祥《与侯朝宗论诗书》云:
杜甫诗雄压千古,而五言古诗则去古远甚。甫非不自辟门户,而磋砑怒张,无复风流蕴藉,故谓之唐音。譬之书法,必以晋为上,唐非不佳,而所乏者晋人清韵耳。唐古诗之逊于汉魏也亦然。且汉魏六朝古诗而外无他诗,唐既变为排律、律诗,又为歌行、绝句,各有擅场,何必争能于古诗也?是故学杜甫者学其排律、律诗、歌行足矣,古诗、绝句不必以杜甫为法也。
除了绝句之外,杜甫的古体诗也遭到了否定,这是很出人意外的。清中叶湖南名诗人欧阳辂评杜诗,也指出古体的弱点:“《曲江三章》、《登慈恩寺》、《逼侧行》、《垂老别》、《无家别》、《将适吴楚》皆有败笔。五七古每有一二强凑语,虽不能掩其善,终是全诗之累。”参照后文所引诸家指摘的拙辞累句,我们就知道此言绝非无的放矢。
那么杜甫最擅长的律诗,论者总该无间言了吧?不然,他们对杜律也有批评。早在明代,薛蕙就说:“太白五言律多类浩然,子美虽有气骨,不足贵也。”这是说杜甫五律不如李白。李攀龙《选唐诗序》则说:“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矣。”这又是说杜甫七律比不上王维、李颀。两家之说本来不算很严厉,但经余怀一引申阐发,说“老杜长于古诗,律诗非所长也,济南谓其愦然自放,信夫!”杜律的品格就不如古诗了。即如专论杜甫七律的柴绍炳《杜工部七言律说》,在列举名篇后,也不免摘其累句。柴氏著书近代以来不为人注意,故不避烦琐而备录于此:
其他率尔成篇,漫然属句,自信老笔,殊惭斐然。予尝览而擿之,中有极鄙浅者,如“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之类。有极轻遫者,如“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之类;有极濡滑者,如“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之类;有极纤巧者,如“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之类;有极粗硬者,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在野只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之类;有极酸腐者,如“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予见乱离不得已,子知出处必须经”;“炙背可以献天子,食芹由来知野人”之类;有极径露者,如“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类;有极沾滞者,如“伐竹为桥结构同,褰裳不涉往来通”;“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之类。凡此皆杜律之病,往往而是。
将这段文字与本文徵引的其他文献相对照,可以发现他所列举的例子多半也为他人所指摘,看来对杜诗的拙辞累句,诚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赵文哲《媕雅堂诗话》也断言:“工部(七律)千古推重,如《诸将》、《登高》、《登楼》、《野望》十余首洵推绝唱;若《秋兴八首》,中多句病。其他颓然自放之作,遂为放翁、诚斋之滥觞。世人震于盛名,每首称佳,良可一笑!”他说往岁与同人论诗,淩祖锡说:“如工部七律,即拙率处不对处皆以浩气流行,提笔直书,弥见其大。”他笑曰:“假使工部当提笔直书时,而恰遇佳句,恰得工对,岂反足损其大而必改从不对与拙率耶?”这一对答虽很有点俏皮,却深中老杜之病,也就是说他常不免有意到笔不到之处。方元鲲《七律指南》不仅大肆指摘杜甫七律的病句(详后),还独到地发现“少陵拗体,结句每苦意尽”,《白帝城最高楼》、《十二月一日三首》(寒轻市上山烟碧)、《江雨有怀郑典设》、《即事》诸篇,他都指出其结句的拙累,相当有眼光。清末王礼培《小招隐馆谈艺录》更推及杜甫所有七律作品,说:
少陵七律发端高挹,结束稍落缓弛,明者自能辨之。尚不若摩诘之能发皇,首尾匀称。如“花近高楼”、“风急天高”二首之唤起,何等兴象?试问“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能无头重脚轻之病乎?若是者谓之游结,未极束紧、拓开两法之妙用。
钱振鍠对杜甫七律也照样给予酷评,说“杜老五律胜七律,七律竟无佳者”。如此作惊人之笔,就不是批评而是玩笑了。如果他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那就适足显得他于诗学不入门而已。
相对于七律来说,杜甫的七绝历来遭到更多的奚落。事实上杜甫七绝的写法与唐人一般的路数都不同,所以王世贞才断言,“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杨慎更举《赠花卿》一首,直截说杜甫“独绝句本无所解”。许学夷对杜甫七绝尚有回护,但对五绝则基本否定:“子美七言绝虽是变体,然其声调实为唐人《竹枝》先倡,须溪谓放荡自然,足洗凡陋,是也。惟五言绝失之太重,不足多法耳。”清代诗论家大都不认可杜甫的绝句,以为不可学,更不足学。但其持论之理由,却分为两类:一类是认为杜甫绝句不是正格。如张谦宜说:“不当学少陵绝句,彼是变格。”吴农祥说:“公绝句都自撰句格,学之必无光彩,或偶寄兴可也。”潘承松更进一步解释其中道理,道是:“绝句以龙标、供奉为绝调,少陵以古体行之,倔强直戆,不受束缚,固是独出一头,然含意未申之旨,渐以失矣。”另一类则认为杜甫才有偏至,不擅长绝句,其绝句一体纯属失败之作。如王渔洋即认为杜甫诸体皆擅,独绝句稍绌;柴绍炳《唐诗辨》论唐代诗人兼才之难,曾举“有大家而体不能兼者,如工部之不长于七绝”;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说:“唐人诗无论大家名家,不能诸体兼善,如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称:“少陵绝句,《逢龟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正不必曲为之说。”玉书《常谈》也同意杜甫“绝句无可选取”的说法;李少白《竹溪诗话》则强调:“学古人之诗宜择其长及学而无弊者,即如子美诗虽无不佳,而绝句为其所短,专学杜绝者误矣。”看来清代诗论家在否认杜甫绝句的艺术水准和价值一点上,意见是比较一致的,很少见肯定杜甫绝句的说法。田雯《丰原客亭诗序》是难得的一个例子:“少陵之诗于晚节尤细,似非凭依才气之所为。而其中夭矫挺拔,沉郁瑰奇之观,非易测识。乐府变而又变,截句不屑苟同,何其豪也!”在他看来,杜甫绝句之异于众人,是出于自辟蹊径、不欲苟同的志向。但问题是人们评价艺术,不是看动机而总是看实际成就。黄子云《野鸿诗的》称“少陵七绝实从《三百篇》而来,高驾王、李诸公多矣”,恐怕是很难为诗家认同的。当代研究者从影响的角度看杜甫绝句,认为“盛唐绝句翻到杜甫这一页,从内容、风格、手法到音响全都变了。唐绝句的门庑从此更大,中晚唐的别派由此而开。议论风生,刻画入微,都从这里渐启。沾溉及于宋人,影响可谓深远”,乃是回避了正面评论杜甫绝句的实际成就。
就我所见,历来对杜甫的非议最多的是集矢于他的诗歌语言,这大概也是所有批评意见中最无可争议的。王世贞曾比较李杜两家的语言,说“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欬’之类”,大概是符合事实的。但随即又各打二十大板,说“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则明显对李白有点不公平。太白虽兴至神王,也难免有不加检束、泥沙俱下的情形,但诗中只有率尔所成、意思重复的句子,却少有写得拙劣不成语的。实际上,后来的批评家又不断指出杜甫诗歌语言存在的各种毛病。如胡应麟《诗薮》云:“杜语太拙太粗者,人所共知。然亦有太巧类初唐者,若‘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之类;亦有太纤近晚唐者,‘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之类。”又云:“杜《题桃树》等篇,往往不可解,然人多知之,不足误后生。惟中有太板者,如‘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之类;有太凡者,‘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之类。若以其易而学之,为患斯大,不得不拈出也。”冯时可《雨航杂录》认为杜甫诗歌言语还稍欠雅致,说:“(司马)迁有繁词,(杜)甫有累句,不害其为大家。迁剪其繁则经矣,甫加以穆则雅矣。”许学夷也曾指摘杜诗累句,并论宋人学杜之弊:
如“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小年能缀文”、“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等句,未可为法。至“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闻道南行市骏马,不限匹数军中须”、“麟角凤嘴世莫识,煎胶续弦奇自见”,则断乎为累语矣。今人于工者既不能晓,于拙者又不敢言,乌在其能读杜也?后梅圣俞、黄鲁直太半学杜累句,可谓嗜痂之癖。
就连他目为唐人七律第一的《登高》,也遗憾“但第七句即杜体亦不免为累句”。这里的批评主要还是着眼于对后生的影响,不是对杜诗的绝对否定。而另一处就出现了对杜甫诗歌语言的绝对批评:“唐人诗惟杜甫最难学,而亦最难选。子美律诗,五言多晦语、僻语,七言多稚语、累语,今例以子美之诗而不敢议,又或于晦、僻、稚、累者反多录之,则诗道之大厄也。”他说晦、僻者不能尽摘,而于稚、累者略举了二十几句:
如“西望瑶池降王母”、“柴门不正逐江开”、“三顾频烦天下计”、“风飘律吕相和切”、“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等句,皆稚语也。如“艰难苦恨繁霜鬓”、“昼漏稀闻高阁报”、“恒饥稚子色凄凉”、“志决身歼军务劳”、“宠光蕙叶与多碧”、“太向交游万事慵”、“总戎楚蜀应全未,方?{曹刘不啻过”、“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等句,皆累语也。
许氏所举的诗例,固然多与其他批评家的意见重合,但其中不乏历来传诵的名句,以今天的眼光看,他的批评恐怕未必都能得到认可,褒贬之间足见古今人们的趣味存在很大的差异。
清代学术风气浓厚,士人多熟读古书,博学工文辞,对辞藻琢磨讲究更细,因而对杜诗语言不满的人也更多。柴绍炳《唐诗辨》曾指出:“有盖代宗工而未免流弊者,如杜陵粗率之句实开宋门”。施闰章《蠖斋诗话》、汪师韩《诗学纂闻》连篇累牍摘杜病句,为人们所熟知。叶燮《原诗》代人立论,假设有人挑剔杜甫语句的毛病,换个角度看也就是当时诗家的一般看法吧?七律是杜甫独擅的体裁,夙以浑整精工称之,但偏偏他七律的语言屡遭哂笑。除了前文引录的柴绍炳《杜工部七言律说》外,方元鲲《七律指南》本以杜甫为宗,分杜诗为二体,以后代作者分隶之,书中竟也对杜甫颇多指斥。开卷评《诸将五首》其一“现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云“殷字韵欠稳,此句究觉凑泊”,评其二“韩国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云“汉旌不当云拔”。《咏怀古迹》五首仅录二首,但评咏明妃“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云“黄昏以虚对实,向字觉无着落。六句虽以月夜魂救转,然终是趁韵之病”。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云“起句拙直”,评《阁夜》“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尘漫寂寥”云“结句意晦,且以跃马代公孙,与卧龙连用亦未安”。评《登高》云“五六意已尽,结句未免支撑”,评《九日兰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云“冠帽字犯复”。评《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云“结意不明晰,亦拙”。乙编卷一评《拨闷》“当令美味入吾唇”云“八句太俗”。最严厉的是评《咏怀古迹》诸葛一首:“起句犷,次句肃字凑,四句殊鹘突,亦费解,结句甚拙。”既然通篇是病,还选它作甚?真让人费解。这都是杜甫脍炙人口的名篇啊,犹然如此指摘,其他篇章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批抹。对类似的指摘我们要仔细推敲,不可轻从。
杜甫诗歌语言的粗鄙和拙率在清代已成为众所公认的缺点,论者纷纭。即便是极力推崇杜甫的马星翼,也不能不承认“其中粗鄙之句亦诚不免”,他举“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为例,“此率句也,非子美为之,鲜不为之喷饭”。陈仅《竹林答问》曾从句法的角度论杜甫造句的鄙拙:
杜诗五律句法,亦有不可学者,如“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身无却老壮,迹有但鸡栖”、“宿雁行犹去,丛花笑不来”、“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等句,流弊滋多,不可不慎。至诗中有极不成句语,如“下水不劳牵”,此语与“逆风必不得张帆”何异?题云不揆鄙拙,诚然。
欧阳辂评杜诗也指出其语言方面的种种问题:“《哀王孙》‘慎勿’一语殊凑。‘吾甥李潮下笔亲’,亲字强押。‘为君酤酒满眼酣’二语,不过勉强结局而已。《可叹》篇自‘王孙’以下,似夹杂不成文理。《洗兵马》篇语多混造,音节则初唐之习,靡懦可厌。‘整顿乾坤济时了’及‘后汉今周喜再昌’成何语耶?集中此等不可胜数,鹘突看过,则受古人欺矣。”他还列举“杜集中极可笑句,‘石出侧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丛菊两开他日泪’,‘锦江春色来天地’,‘三寸黄柑犹自青’等语,真此公累句。至‘倒流三峡’、‘横扫千人’尤为丑态,工部亦偶有之,世人奉为圭臬,可怪也。”这都是从绝对的立场来批评杜诗语言的,还有论者从相对的立场、从体制来谈杜甫的语言。如谢鸣盛《范金诗话》云:“论诗必先论体格,犹剧场之有生旦丑净。以生旦而杂唱丑净腔调,亦将以其名子弟而赞赏乎?”他认为,从体制来看杜甫五古的语言,只有《新婚别》《无家别》自是乐府一派,《梦李白二首》呜咽顿挫,不离正始,是其压卷之作。“其他纯以七古笔法出之,气粗句硬,且无论其章之过于驰骋,即句法如《赠韦左丞丈》‘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数语,《九成宫》‘荒哉隋家帝,制此金颓朽。向使国不亡,焉为巨唐有?’《奉先县咏怀》‘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慈恩寺塔》‘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及‘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粗陋已甚。如此类者皆出选本,为世所佩诵,其全集尚多卤莽。若必以圣不敢议,则五古之道岂不因之而亡?是又岂为浣知己耶?”谢氏将杜甫的五古与李白相比,认为“其歧正有截然不可讳者”,则他也是批评史上不多的扬李抑杜的诗论家之一。
五、对具体作品的批评
杜甫既被尊为诗圣,杜诗无人不读,其具体作品的缺陷也逃不脱历代读者和批评家如篦的目光。实际上,早在杜诗被经典化之前,就有批评家以客观的眼光发现某些作品的结构毛病。比如叶梦得《石林诗话》曾论及《八哀诗》的缺陷:“《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取其半方尽善。”后来刘克庄颇赞同他的意见,说《八哀》“如郑虔之类,非无可说,但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所拘,殊欠条鬯,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篇,每人只三二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然”。宋以后对这组诗的批评一直不绝,但都语焉不详,直到王渔洋《居易录》才有细致的论析:
杜甫《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鷃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麐”,“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盼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众归周济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意,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公九龄》云:“骨惊畏曩哲,鬒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缺只字惊”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在他看来,这组诗的毛病非仅篇章结构“钝滞冗长,绝少剪裁”,措辞造句也有不小的问题,有些句子明显意思含混,不知所云。后来施补华《岘佣说诗》说“《八哀》诗洋洋大篇,然中多拙滞之语,盖极意经营而失之者也”,可以说是总结性的论断。今就渔洋所举各例来看,历来诗家的批评绝非厚诬老杜。
自宋代以降,学诗通常由杜集入门,读之既深,遂多褒贬。故历代笔记、诗话中最常见的就是有关杜甫诗作的评议,其中负面评论也在在可见。何逊《入西塞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一联,被杜诗脱化为“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蔡绦《西清诗话》许以“虽因旧而益妍,类獭脑补痕”。明代陈锡路很不以为然,说此论不得为知言,“只易四字,人工损其天质矣”。王渔洋《居易录》更认为何逊诗被杜甫改得伧气。他指点郎廷槐作诗,特别强调不可得粗字、纤字、俗字,又举杜甫“红绽雨肥梅”为例,说“一句便有二字纤俗,不可以其大家而概法之”。清人诗话、笔记对杜甫作品的非议涉及面最广,其中当然多针对平庸之作,如《牵牛织女》,施补华说《岘佣说诗》:“诗陈戒游女,语多迂腐,佻薄非诗,迂腐亦非诗也。”但也有一部分名篇遭受恶评,如《江上值水如海势》,申涵光《说杜》谓“与题无涉,此老无故作矜夸语,抑又陋矣”。最不可思议的是《秋兴八首》竟也不能幸免。竟陵派钟惺、谭元春率先发难,诟疵这组作品。袁枚《随园诗话》继之,说:“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太重,毫无意义。”黄培芳《香石诗话》责“其持论似甚浅率”,书中又载谭敬昭嫌“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一联“虚、实二字用得太板”,黄培芳说:“实历其境,故曰实下;虚拟其境,故曰虚随。”杜句本来就不灵巧,如此笨拙的解释,更不足以为之辩护。他还奇怪,“《秋兴》何多招人议邪?”这实在是难以幸免的。
我所见清代文献中,批评杜甫诗作较集中的著作,除以上所举之外,还有这样一些。毛先舒《诗辩坻》持论多亢爽不群,论杜甫也颇严厉,批评《早朝宫》“音节过厉,‘仙桃’、‘珠玉’近俚,结使事亦粘带”,置于四人唱和之末,倒也罢了。对名作《咏怀古迹五首》“诸葛大名垂宇宙”一篇,也评为“通章草草。伯仲二语摛词中作史论,殊伤渊雅”,就未免失之苛刻了。他还说《九日兰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一句,翻案意足;而‘笑倩旁人为正冠’,赘景乏味。或当时即事语耶?”嘉庆间刘浚《杜诗集评》所辑均为清代前期诸家评语,其间殊多指责。卷十四《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李因笃曰:“篇中除苏张单字外,凡用十二人名,亦一病。”《题郑十八著作丈》李因笃曰:“四用人名,皆在首二字,亦病。”《柳司马至》申涵光曰:“地名八见,亦是一病。”凡通行选本见遗之作,多遭批抹,而五古一体尤甚。卷二《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吴农祥曰:“‘万里’下颇杂遝无伦次。”卷四《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吴农祥曰:“全首杂遢,意又不贯串。”此外更有李因笃、王西樵、王渔洋兄弟批抹,几至体无完肤。
黄子云平生于杜诗用功极深,所见也真切。所著《野鸿诗的》独到地指出“少陵早年所作,瑕疵亦不少”,如:
《题张氏隐居》云“春山无伴独相求”,既云无伴,何又云独?且“伐木丁丁山更幽”句亦弱;“不贪”二语,未免客气,又不融洽;落下二句,无聊甚矣。《早朝》云“诗成珠玉在挥毫”,凑泊不堪;“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乃酬应套语。《送张翰林南海勒碑》云“冠冕通南极,文章落上台。诏从三殿去,碑到百蛮开。野馆浓花发,春帆细雨来。不知沧海使,天遣几时回?”“野馆”二句,状景纤细,题与诗俱不称,又不切南海,思亦未甚出新。若“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不须闻此意恻怆,生前相遇且衔杯”,开宋人迂腐气矣。盖公于是时学力犹未醇。至入蜀后,方臻圣域。
纪晓岚作为《四库全书》总纂,虽然在提要的评价维持了正统的尊杜观,但自己批方回《瀛奎律髓》,对所收的杜诗却没少诋斥。卷十七《江雨有怀郑典设》评:“拗而不健,但觉庸遝。老杜亦有不得手诗,勿一例循声赞颂。”又说:“五句太支凑,末句亦不成语。”纪晓岚擅长试帖,持论精严,杜诗的细节毛病当然是逃不过他的法眼的。
晚清名诗人王闿运的《湘绮楼说诗》,也对杜诗有所批评。卷一《晓发公安》评:“‘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此首删去六七,作三韵尤佳。《又呈吴郎》诗:‘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即妨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徵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叫化腔。亦创格,不害为切至,然卑之甚。”又云:“《野人送朱樱》云‘忆昨赐沾门下省,退出擎出大明宫’,此杜诗惯技,每以此出新奇。余选唐诗初不录。”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论及杜甫诗作,也没什么好评。有云:“杜诗《饮中八仙歌》、前后《苦寒行》皆下劣之作,虽脍炙人口,不值一哂。《同谷七歌》及《八哀诗》亦非高唱。《秋兴八首》瑕多于瑜,内唯‘闻道长安似弈棋’及‘蓬莱宫阙对南山’两首可称完美。‘昆明池水汉时功’上半首格韵俱高,下半未免不称;且此诗命意亦不可解。其余若‘丛菊’一联、‘信宿’一联及‘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皆轻滑,不似大家语。‘香稻’一联浅识者以为语妙,实则毫无意理,徒见丑拙耳。《咏怀古迹》第五首:‘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一律字字笨滞,中四语尤入魔障。《万丈潭》云‘孤韵到来深,飞鸟不在外’,《题画枫》起语云‘堂上不合生枫树’,皆此老心思极拙处也。”这里提到大多是杜集中名篇,却全出以不屑之语,挞之不遗余力,然而他的说法却似乎颇得诗家首肯,赵元礼即曾在诗话中称引其说。
最后还必须提到钱振鍠的《星影楼壬辰以前存稿·诗说》,这部作者17岁之前的少作充斥着少年才子目空一切、轻薄为文的狂言,对杜甫的鄙斥是其中尤甚的部分。论及煌煌大篇《北征》,是这么说的:“《北征》诗竭韵支句甚多,中间写景一段尽可删去;又载家常细务一段,如‘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及‘瘦妻面复光’以下数语,成何诗耶?”如果说少年不识人生艰难,尚属情有可原,那么对《秋兴八首》的见地就不能不说是不识好歹了。袁子才对这组作品也无好评,但还讳言杜老佳处不在此。钱才子则强言老杜佳处未必不在此,盖粗硬多疵原是杜诗本色,更引出祝枝山斥杜诗“以村野为苍古,椎鲁为典雅,粗犷为豪雄”之语,说“语虽未必尽然,然开辟以来杜诗不可无此人一骂”,未免佻达太甚。使老杜九泉有知,更要作“不觉前贤畏后生”的慨叹了。
看来,即便古有“诗圣”之尊,今有“集大成”之目,杜甫被经典化的过程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人无间言的。那么多诗家所发的诸多贬斥议论,排除嫉妒心之外,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杜甫流传下来的诗篇,确实存在着非常明显的缺陷。无论是藉贬杜出风头的轻薄才人,还是沉潜有得的诗学专家,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上文列举的以及个人阅读未逮的古代批评文献,都提出一个强烈的质问:杜甫的才华和成就果真与他的盛名和地位相符么?杜甫真是一个伟大诗人吗?在今天这已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但以前确曾是个问题。尤其是在习惯于维护正统、排斥异端的封建社会,人们不敢公然挑战杜甫的神圣地位,就只能以挑剔其诗作的拙累和粗疏之处,来间接地表达对“诗圣”的质疑。这部分意见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它不仅让我们看到杜诗经典化过程的复杂性,同时也提醒我们研究杜诗时要避免被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左右,看不到杜诗艺术方面的弱点和缺陷。
>本文原题《杜甫是伟大诗人吗——历代贬杜论的谱系》,载《国学学刊》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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