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学入门之二:读书不能不注意版本
据明代陆深《金台纪闻》记载,明初南京有位医生替病人看病,一天有位病人拿着药房走了,他匆匆追出门嘱咐道:“煎药时要放一块锡作药引。”名医戴原礼在旁听了感到很奇怪:药引为什么要用锡?便上前请教,才发现那位医生所据的医书,“锡”字刻错了,应当是“饧”,也即糖。那位医生不察,遂开错了方子。医生不注意版本会贻误病人,其他人不注意版本也会闹出笑话。
宋代朱彧《萍洲可谈》说北宋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杭州府学有位教授姚祐先生,有次考学生《易经》,题目是:“乾为金,坤又为金,何也?”学生们都无从下手,因为《易经》的原文是“乾为金,坤为釜”。有个学生拿着监本《易经》上前说:“先生恐是看了麻沙本,若监本则‘坤为釜’也。”姚祐一对照,果然是自己所用的麻沙本刻错了,显得十分尴尬。这两则故事告诉我们:读书不能不注意版本。
什么是版本呢?著名版本学家顾廷龙在《版本学与图书馆》一文中指出:
版本的含义实为一种书的各种不同的本子,古今中外的图书,普遍存在这种现象。
造成版本差异的原因很多,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说:
盖书籍由竹木而帛而纸,由简编而卷而册,而手抄,而刻板,而活字,其经过不知其若干岁,缮校不知其几何人,有出于通儒者者,有出于俗士者。于是有断烂而部不完,有脱误而字不同,有增补而书不同,有校勘而本不同。
此外,因编辑、传抄、刻版、排版、装订,乃至阅读时加批加点,都会产生不同的本子。
既然一种书可能有好几种不同的本子,我们读书时当然应当尽量选择好的。欧阳修《六一诗话》讲过一个故事:“陈公(从易)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这则诗话虽然旨在赞美杜诗用字之妙,但同时也说明了读书宜求善本。
▲张之洞《輶轩语》
所谓善本,角度不同,标准也可能不一样。从读书治学的角度看,所谓善本就是接近作者原稿的书。张之洞《輶轩语》指出:
善本之义有三:
一、足本(无缺卷,未删削);
二、精本(精校、精注);
三、旧本(旧刻、旧钞)。
首先是足本,不完整就不能反映原作的全貌,当然也就谈不上接近原稿了。商务印书馆出的《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之所以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就在于编者做了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补足了缺卷缺页。顾廷龙在《版本学与图书馆》一文中说:“近人张元济辑印《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尽力搜求旧本以校正今本,有很多新的发现。例如《四部丛刊》续编中《愧郯录》各本都缺十页,后得祁氏澹生堂钞本半部,其中就有此十页,得以弥补了向来的缺憾。”
其次是精本,精校的目的是使书接近原貌,精注的目的是使读者更好地认识书的原貌。所以张之洞《輶轩语》指出:
善本非纸白版新之谓,谓其为前辈通人用古刻数本,精校细勘付刊,不讹不阙之本也。此有一简易之法,初学购书,但看序跋,是本朝校刻,卷尾附有《校勘记》,而密行细字,写刻精工者即佳。
第三是旧本,因为旧本在时间上距离原书较近,一般会更接近原貌些。近人陈乃乾《与胡朴安书》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尝谓古书多一次翻刻,必多一误。出于无心者,‘鲁’变为‘鱼’,‘亥’变为‘豕’,其误尚可寻绎。若出于通人臆改,则原本尽失。宋、元、明初诸刻,不能无误字。然藏书家争购之,非爱古董也,以其误字皆出于无心,或可寻绎而辨之,且后世所刻之祖本也。校勘古书,当先求其真,不可专以通顺为贵。古人真本,我不得而见之矣;而求其近于真者,则旧刻尚矣。”
从书的文物价值和收藏价值看,古本就是善本;但对读书治学来讲,古本就未必都是善本。清郭麐《灵芬馆词话》谈到:“书贵善本,可以是正谬误,然亦有古未必是,而今未必非者。《文选》谢灵运《游赤石》诗:‘终然谢先伐’,用直木先伐之义。宋本作‘天伐’为无解矣。曹子建《箜篌引》:‘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生存’、‘零落’偶字也,宋本作‘生在’,疑误。”这些例子说明旧本未必都是好的本子,而新本经过精校精注倒可能超过旧本。我们读书应选择善本,而不要一味迷信古本。
▲姚名达与《中国目录学史》
读古书要注意版本,读现在书也要注意版本。例如姚名达的《中国目录学史》,商务印书馆1936年出版,1957年重印。该书在重印前由王重民校阅过,王重民在重印本的《后记》中谈到他一共修正了一百零六处,另外还改正了标点断句二十九处,并且对六个问题提供了一些新资料。显然,我们读姚名达的《中国目录学史》最好采用1957年重印本。
张之洞《书目答问略例》说:
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
反之,读书注意选择版本,则往往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摘自徐有富《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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