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本栋:东坡诗文的高明之处 | 走近“苏海”之二
03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东坡的诗歌
作为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东坡一生为我们留下了两千七百多首诗歌。如何认识和评价这些诗歌,当然应该从作品本身出发,进行全面细致的研究。这里,我们不妨就其诗歌的主要特点,略作讨论。
东坡曾对杜甫的诗、韩愈的文章、颜真卿的书法、吴道子的画作做过一评价。他说:诗歌创作发展到了杜甫,文到了韩愈,书法到了颜真卿,画到了吴道子,可以说已登峰造极,很难超越了。他特别论到吴道子的画,说它如影随形,“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书吴道子画后》),古今独步。既能得自然之数,又能“出新意”、“寄妙理”,在东坡看来,便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了。我们读东坡的诗,不妨也作此理解。
先看一看东坡的诗歌,这首诗大家可能比较熟悉,是东坡的一首七言古诗,叫《游金山寺》。东坡的诗,各体兼擅。但哪一种最好呢?哪一种成就最高呢?我们觉得他的七古成就最高,其次是他的七绝。下面我们来看这首《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中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乌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这首诗是熙宁四年(1071)写的。也就是朝廷派他到杭州做通判,由北南来,经过镇江时写的。经过镇江的时候是十一月初三,应该是比较冷的时候了。镇江的金山寺,是江南著名的寺院,自然值得游览一番,再加上金山寺的宝觉和尚、圆通和尚等,也都热情邀请东坡在金山小住几日,盛情难却,东坡就留了下来,就去看江景,看了之后,东坡写了这首记游的诗。
诗歌一开始就说:“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大家晓得东坡是眉州人。古人认为长江的源头是岷江,岷江是流经眉山、乐山、然后汇入长江的,所以东坡说“我家江水初发源”。本来他住在江之头,现在“宦游”到了江之尾,所以清人评价这两句诗是“道尽东坡半生行事”。这两句我们觉得写来非常自然:他到了金山,看到长江,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家乡,换了别人可能也会这样写。下面他接着说:“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又说“中泠南畔石盘陀(中泠是天下第一泉),古来出没随涛波”。说“闻道”、说“古来”,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农历的十一月初了,即便到江南,到镇江这样一个地方,可能也没什么好景致可看了。没什么风景可看,他又要写一首记游的诗,又必须要写,怎么办呢?只能用这样“虚晃一枪”的办法。听说长江水大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第一泉又是什么样子,他不得不这样写。这四句是东坡一个很聪明的写法。再接下来他写“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又讲到了“望乡国”,再联系这首诗一开始的两句,“我家江水初发源”,看来东坡似乎已不是很随便地写的了,不然怎么老是提到自己的家乡,这里一定有些原因。
其实,东坡不是那种家乡观念很强的人,他晚年从海南岛归来,并没有说要回眉山,要回四川——从来没有提过,而是要到常州去归隐,归老常州。元丰七年,东坡从黄州到江宁的时候,去看望过当时已经不做宰相的王安石。王安石就劝他说,你不如以后也在钟山脚下买上几亩地、买上几间房子,我们两个人做邻居。当然后来东坡没有这样做。东坡不是那种一定要衣锦还乡的人。但是这首诗里面一开始提到他的老家,然后写到一半的时候又“试登绝顶望乡国”,好像有一种乡思、乡愁,思乡念家的情绪总萦绕在里面。那我们觉得这里面就应该有点原因。联系到这首诗是熙宁四年写的,那一定是跟王安石新法,跟新旧党争有关系。也就是说东坡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朝野上下政治改革的大潮中,他很不适应,很看不惯,很有些意见,不愿在朝中做官;在这种心态之下外任,经过金山寺,所以才会在这首诗里面流露出浓浓的乡情、乡思,他是在发牢骚。
因为有羁旅行役之愁,就没心思观景了,可是东坡的朋友似乎没有察觉他的这种心绪:“山僧苦留看落日。”这样“苦留”的结果,倒是看到了一番壮丽的景象,诗也不是像先前“闻道”那样虚写了。“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这两句是写眼前的实景,而且非常瑰丽,是写得非常好的两句诗,已不是一般人所能道。再接下来的描写,就更新奇了,恐怕那种景象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遇见的。“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中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乌惊”,这番景象,直到现在,我们觉得仍是一个谜。江心为什么会有一团炬火?我们现在想不清楚,当时东坡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这个描写我们觉得非常新奇。
那么,怎么来解释当时的这一番景象呢?东坡自己回去之后给了它一个解释:他说,这个“非鬼非人”的东西是什么呢?一定是江神。“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这个官有什么做头?长期的官宦漂泊,没什么意思,不如归隐了好。处在东坡这种特定的心态之下,自然容易想到,那也许是江神出来警示东坡:还是归隐了吧,还是回自己的家乡去吧。东坡的这个解释,我们想想觉得既新奇,又非常正常、非常自然,这就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了。诗写到最后,奇特的景象和奇妙的想象与前面写的乡愁、乡思,跟他前面的写景,两条线到最后就融合在一起了。这个解释很符合东坡当时写这首诗时候的心态,政治上不太得意,南北宦途的奔波又非常劳顿,所以,当他看到大自然中的奇特景观时,自然会往这方面想。东坡的这首《游金山寺》,它整个的构思,诗意的表达,诗中的描绘、议论,都非常自然,跟他一贯的文学思想,主张创作主体情感抒发的自然,同时又主张要尊重客观外界事物的规律和自然,完全一致。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再看东坡的一首绝句,大家所熟悉的《饮湖上初晴雨后》二首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也许再没有比用西施比喻风景优美的西湖更新奇、更恰当的了。美女与湖水,本没有必然联系,然而,西施一颦一笑都美,这与在或晴或雨等任何情况下都很优美的西湖景象,非常相似。东坡敏锐地抓住这一相似点,把二者联系起来,从而将西湖形象永久地定格在我们的视野和想象中。诗人选择的形象和所作的比喻是新奇的,然而又是很自然地。这正是这首诗的出彩之处。东坡也很得意自己所做的这一比喻。他后来在诗中多次重复过自己的这个比喻,如“西湖真西子,烟树点眉目”、“只有西湖似西子,故应宛转为君容”等。他还把自己以美女为喻的手法,扩展到其他诗歌中。比如他评书法,说:“短长肥瘠各在态,玉环飞燕谁敢憎。”是以杨贵妃、赵飞燕分别来比肥瘦不同的字体。他又品评茶叶,说:“戏作小诗君勿诮,从来佳茗似佳人。”以美女比茶,也是别出心裁。
▲东坡自书《赤壁赋》
04
“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东坡的文章
东坡的文章,历来都公认它好,在宋代,青年士人中就流行着“苏文生,吃菜羹;苏文熟,吃羊肉”的话,他们认为,只要你把东坡的文章读输了,考进士大概就没问题了,考中了进士,做了官,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后代人们又把他推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
怎么来评价东坡的文章呢?这里我们也可用东坡自己的一段话来作说明。他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苏轼文集》卷六十六《自评文》)
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他写文章就像从地下奔涌而出的山泉一样,在平地滔滔汩汩,纵横驰骋,一日千里;然而若遇到山石阻碍,随物曲折,就很难说了。他所知道的是,该行的时候行,该停的地方停,该快时快,该慢时慢,其他他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很自信、很骄傲的说法。这个话东坡在其他地方也说过,比如《答谢民师书》中也表达过,那是东坡夸奖谢民师的文章。但是我们觉得这个话更是东坡自己文学创作的写照,是东坡自己的“夫子自道”。
接下来我们看一篇东坡的文章,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东坡有一个表哥叫文同。曾做过湖州知州。这个文同也很有文学艺术才能,尤其是在绘画方面,十分著名。他特别擅长画竹子,自成一派,称作“文湖州竹派”。文同的竹子画得潇洒风姿,不笋而成,疑风而动。文同对竹子的品性了解得显然要比一般人深刻得多,甚至达到了他就是竹子,竹子就是他的程度。“竹如我,我如竹”。文同曾经画过一幅画,叫作《筼筜谷偃竹》,是他在洋州也就是现在的陕西洋县做官时画的,筼筜谷就在洋州,文同画了赠给东坡。东坡后来写了一篇文章,记这幅画的创作缘由。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们看一下。
他一开始说: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这一段文字是讲文同画竹子的理论,包含了画竹的“义理”,也就是画竹的方法。这个方法是文同传授给东坡的。东坡也会画竹子,他的画竹子是跟谁学的呢?是跟他的表兄文同学的。所以这是追述他表兄文同的一段话。这一段文章里面特别提到“生而有之”。这个“生而有之”,也就是竹子的特性,文同是把握得非常准确,非常好的。文同能够把竹子的品性、竹子的特征,或者用东坡的话说是竹子的情性,把握得非常好。成竹在胸,纵笔而成,而不是枝枝节节的堆积,所以他的竹子画得好。否则,不掌握、不了解竹子的特征、特性,眼里只有竹子的一枝一叶,那是难以把竹子画好的。这都是文同画竹子的理论,也就是画竹子的“义理”和方法。这样一个义理东坡说过之后,他觉得可能还描述得不够分量,所以接下来又以他弟弟苏子由的一段话作为引证: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文与可传给东坡的画竹子的道理,苏子由也体会到了,所以东坡引他弟弟的这段话,说明文与可确能得画竹之道,也就是能得画竹之意(把握精神,谙熟于心)。但是苏子由并不会画竹子,所以东坡得意地说,他自己在画竹这方面,不但能得其意,而且又是能得其法的。东坡果能兼得其意和法么?东坡没有直接回答,却记述了他与文与可之间的一桩趣事。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
文同一开始画竹子,不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谁来要画,就给他画。后来,来要画的人多了,摩肩接踵,文同就不耐烦了,常常把人为求画而送的礼物丝绸随手就扔到地上,说要拿去做袜子。当时传为趣谈。。
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文与可很讨厌这些蜂拥而至慕名求画的人,就说,要论画竹,我的弟子东坡已经画得很不错了。你们以后要求画就不要再找我了,直接去找东坡,也就是说袜材便可以转移到东坡那里去了。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稍万尺长。”
这是文同信的末了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从这两句诗我们可以见出文与可的画竹之法,即咫尺之竹而有万里之势。
予谓与可(东坡给他回信):“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东坡有意逗他。要画高万尺的竹子,那就要万尺绢才行,你文同现在不肯画竹了,我倒愿意画,愿意得这二百五十匹绢。文同回答说,我要是有两白五十匹绢,我官也不做了,我就归隐了,我还会给你?我这里说的是“此竹数尺,而有万尺之势”。文同讲的是一个艺术的真实问题,东坡当然不是不懂,他是有意跟文同开玩笑,偷换概念,把它讲成是生活的真实。这段文字记述了东坡与他表兄文同之间的一桩趣事,而从这件趣事的记载中,我们不但可以见出东坡与文与可之间深厚情谊,而且也可以体会到文与可画竹子的意和法,并可以见出东坡也是能得其意和法的。这个意与法就是胸有成竹,咫尺而有万尺之势。
▲文同《墨竹图》
东坡的故事还没讲完,接下来他又记到:
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很有意思。东坡写诗与文同开玩笑,说你在洋州做官,洋州竹林茂盛,以笋佐餐,不知道吃掉了多少棵竹子。文同收到信时正在吃饭,看了东坡的诗,大笑起来,饭喷了一桌子。谈笑之间,我们可以看出来东坡与文与可的亲密无间的那种兄弟之情。
最后,东坡讲到了他写的这篇文章的缘由。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东坡写这篇文章时,文与可已经去世半年了。东坡偶尔看到这一幅文与可所画的竹子,不禁想起他的那位表兄,非常伤心。东坡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即曹操祭桥玄文中的两句话。我们晓得《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注中,讲过曹操年轻时的一桩事。曹操年轻时不事正业,放浪不羁,像个不良少年,一般人都不重视他,惟独他的好朋友桥玄很欣赏其才华,把他当作一个人才。所以他们两个人就做过一个约定,说他们两个那个先去世,另一个经过他的墓前,如果他不用“只鸡斗酒”来祭奠,那么让他走过对方的坟墓不出三步就腹痛。这虽是桥玄和曹操开玩笑的话,但可以见出曹操和桥玄这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那么东坡呢,我们看到文章的最后才晓得,他在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一定是先想到了《三国志》里面曹操、桥玄的故事,并从中收到了启发,然后才来写这篇文章的。文章中所记的都是东坡和文与可相互交往的、生活中的一些琐碎的小事,但是从这些琐事里面既可以见出东坡和文与可之间的兄弟之情,又通过这些琐事的记载,把文同画竹子的理论和方法都给他记载下来了。所以,历来评价东坡的文章的人都认为他的文章有波澜。我们看了这篇文章,也会觉得他写文章确实是波澜起伏的。一直看到最后,才晓得他为什么会写这篇文章,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感情。波澜起伏,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自然。
就“记”这种文体来看,是以叙事为主的,但是,文章开头的两节,都是在讲文与可画竹子的理论,都是在说理。这看起来好像是不符合“记”这一种文体的要求,好像超出了“记”这种文体的规定了。但实际上我们细细地去想一想,其实又不然。他讲文同画竹子的意也好,讲画竹子的方法也好,都是通过对文与可生前说过的那些话的追忆、复述记载下来的,因此他这种说理,同时也还是记事。所以,似乎不符合“记”的要求,实际又符合这一文体的要求,这就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寓妙理于豪放之外”了。这正是东坡的高明所在。
>原题《走近“苏海”——略谈东坡的思想学术与文学(中)》,载《古典文学知识》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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