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我还有什么话说

▲本文主人公巩本栋先生

丈夫是研究古代文学的，老跟故纸堆打交道，终日徜徉在历史的天空里，心游万仞，思接千载，老得揣摩古人的心思。时间长了，想的、做的，跟平常人就有点不一样了。人们把他这种人称为“书呆”，言下之意，是由读书而招致的呆症。

我们家人提起我老公的呆，谁都可以讲出一串一串的故事，光是自己家人受其害者，就不计其数。一年在婆婆家过暑假，一天刚吃完早饭不久，小姑子气急败坏地来了，进门连说：“哪有这样的事！”我们问怎么了，她说，一早去买菜，看见一盆月季花，长得挺好，卖花人要9毛钱，她还价8毛5，正僵持着呢，忽一人半路插入，说道：“9毛5，我买了。”她觉得这人不懂规矩，刚想找他理论，忽然觉得声音挺熟的。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老兄！确实丈夫早上是从外面端一盆花回来，大家还赏鉴一番，只是他并没有讲到掠人之美一事。我再抬头看看，丈夫的战利品，正在院子里迎风摇曳、顾盼生姿呢。我对小姑子说，这你就气了？你要是我，不得天天气死！只要跟丈夫一起上街买菜，没有不气着回来的。买白菜，菜冻得厉害，我说一句，这菜不能买，冻坏了。卖菜人还没说话呢，他说上了：“这么冷的天菜能不冻吗？”卖菜人感激地说：“这位大哥心好！”我都成那心坏的了！稍微讲一下价钱，他就说，人家农民种菜容易吗？好像我是款似的。

我对丈夫说，知道抗战为什么用了八年？都是汉奸闹的！我先生做“汉奸”是出了名的。我们家装修房子，先找了个施工队，很不地道，准备炒了他。跟包工头谈判时，我一同学自告奋勇帮我，还找了位身强力壮的男同学参加，然后说，这事你老公不能参加，要不准黄。谈判时包工头说，让你家老板来。我坚持没让。心想，让他来，几句话一说，他就成你们的人了，我傻啊！我买了套布艺沙发，想再做套沙发套，卖布的人推荐个老太给我们家缝制，结果老太要的工钱比推荐人说的高出一倍，还多要了几米布。我凭直觉觉得不对，可丈夫说，你看她戴着眼镜，慈眉善目的，一定是退休了的知识分子，为补贴家用，才做这事的，也不容易。我被他触动了恻隐之心，也就信了。几年之后我看我妈行走做事都离不开眼镜了，觉得面善得很，忽然想起那个“老知识分子”，于是大笑，丈夫这才觉悟。

丈夫读博士时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那时我儿子已经可以看电视了。我们家当时没有彩电，只有一台从我妈家拿来的黑白电视，且是手动开关。我儿子不懂，拿着计算器对着电视拼命揿，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悟出来他把计算器当成遥控开关了。我写信请示老公，买台彩电把。结果被好一顿批！说我这么个人竟也不能免俗，跟人比物质生活，并上纲说这事资产阶级思想！同阶段还有一封信教育我说，鸡蛋黄里胆固醇太高，不能吃，吃时要把蛋黄扔掉；又说，有本领的人是能花钱的人，钱花掉了才能刺激你再去挣！当时我只能保证儿子每天吃上鸡蛋，我自己还没在考虑之列，所以胆固醇增高是不用担心的。说到花钱，我每月都可以把工资花完，也算是有能耐之人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这样教育我，就算不是杞人忧天，起码有些超前了。丈夫那时同学中有个要好的朋友是西安人，非常热爱自己的家乡，经常宣传自己的家乡，其中也包括家乡的产品，也包括了家乡生产的黄河牌彩电。经他渲染，我丈夫忽然能接受我的资产阶级思想了，来信指示说可以买彩电，但要买黄河牌彩电。我遍访亲友、同事、熟人，可怜大家是一致的孤陋寡闻，竟无一人识得黄河牌彩电，只好买了上海金星的。顺便说一下，丈夫的这一政策放宽，正与国家对彩电政策放宽同步，彩电这时不要票了，只是21吋的金星从一千多元上涨到了三千七百多元。

因为在外读书，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丈夫便非常珍惜寒暑假。假期回来，想方设法让儿子吃得好些、玩得好些。儿子小时吃饭相当可恶，经常拒绝吃饭，好像不饿似的。喂饭时要讲故事，要说“替老虎吃一口、替火车吃一口”，好不容易饭喂好了，故事停下来了，他聚在嘴巴里的饭一股脑儿全吐出来了，整个前功尽弃！为了让他能吃下去，丈夫在买菜上就动心思，经常兴冲冲地买回来，做好喂好，大家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想来：我们吃什么？丈夫压根就没买我们自己吃的东西。有一次儿子把面前几个橘子笑嘻嘻地分给大家，轮到丈夫伸手时，他手上只剩一枚，小家伙把手藏到背后，摇摇头，不给了。丈夫的脸色一下很黯然。我说孩子就这样，他只有一个了，就不愿再给人了，这也是小孩子的天性，并非是对你。丈夫仍不能释然，他说还是感情问题。那时有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中国小皇帝》，讲述独生子女的。其中一个故事说，某小学三年级搞夏令营，规定孩子在学校集体住宿，家长不得陪同。就寝前门卫加强把守，老师加强巡逻，不放家长进校门。本以为措施很严密，万无一失了。结果半夜老师查铺时，一不小心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开灯看时，是一位学生的父亲，躺在自己儿子的床下边。老师问是什么意思，家长说，别的忙帮不上，只希望儿子掉下床时，自己用身体接一下，儿子可以摔得轻一些。我看了以后大笑，说给丈夫听，岂料丈夫说出一句话，虽不能石破天惊，起码我是惊得合不拢嘴。那句话是：比起人家，我们做得差远了！

近几年来，上门推销的人很多，丈夫屡屡受骗。家里“猫抓不破”的袜子，“摔不断”的铅笔，成打的劣质洗面奶，比比皆是。我对丈夫说你要坚强，能抵得住诱惑。他说，人家的态度那么好，你怎么拒人千里之外？上当次数太多了，丈夫也决心什么时候抵制一把。后来，机会还真来了。那是寒假回家，正是新年，听得外面有人敲门，丈夫前去开门，来的人喜气洋洋地说，送财神来了！只听丈夫快速而决绝地说：我们不要财神！一家人莫名其秒之后，是不可遏止地大笑。

丈夫很忙，上课多，带学生多，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备课，批作业、指导学生上面了。自己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到现在还没有成书；承担的项目，手中的课题，一样样都搞得半半拉拉放在那儿，我看得真着急，每每因此口角，但没有任何效果。曾记得某次电视台采访他，说起崇拜的古人，一脸崇敬，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还有什么话说。

2006年7月17日

>原题《书呆》，载《七八个星天外》，经授权转发

外一篇

父与子

丈夫性子很慢，说话、做事，莫不如此。从先天讲，是遗传基因使然；从后天说，也是“诗云”、“子曰”修炼所得。可是对待儿子，丈夫的性子就变了，变得超常的急。儿子出世时，丈夫在外读书，临近暑假，一封家书飞来，询问儿子可不可以走路了。儿子当时“芳龄”不足六个月，自是没有达标，丈夫就有些失落。回来以后，精心准备了许多有教育意义的故事，诸如“囊萤映雪”、“孟母三迁”之类，对着儿子一股脑儿讲起来。儿子也不反对，好脾气地听着。只是丈夫后来也看出来了，没太有效果。

寒假回来，想带儿子出去见见世面，可儿子的走路还只是表演性质的，只好抱着出游了。到了公园，一边指点风景，一边就教导儿子，“现在还小，出来玩玩还是可以的，以后大了，就是放假，也要在家写作业的。”儿子仍未置可否。

儿子的恭顺恐怕不全部是出于礼貌、孝道或者是对“父为子纲”之类古训的敬畏。例证之一，丈夫每年候鸟一样准时回来两次，儿子记性不太好，把他的身份忘了。晚上睡觉时，就下逐客令。丈夫反应不过来，儿子就发了脾气。可见也不是良善之辈。例证之二，儿子句子还说不顺时，就见不得老爸占上风，只要老爸声音稍微高一点，儿子就要发话：“把他送公安局去！”态度还很严肃。

果然，儿子稍大以后，父子俩就战争不断，而我就是常备不懈的“维和部队”了。可是很奇怪，儿子一些作文，就是“我的爸爸”，居然还能“挖掘”出老爸不少优秀事迹，字里行间，竟然也深情款款。处理事情的方式、方法，都是踩着老爸的脚步走，即使是犯错误。老师让改文章里的错字病句，儿子大笔一圈，一条长线老远甩出来，标记非常明显，只是试卷面目全非了。老师批评，儿子不服气，说爸爸改文章都是这样的。比赛查字典，本来小小《新华字典》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偏得把《辞源》《辞海》都带着，人家全部查完了，他一个字还不知道在哪本辞书上。丈夫出差的日子，儿子晚上检查门锁、煤气开关，出门前凉上开水，都是平时老妈想不起来、老爸做惯了的。从外面回来，只要有一个不在家，互相都会问去哪儿了，时间长一点也都会念叨、着急。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信然。

>原载《七八个星天外》，经授权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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