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好的学术著作不轻言褒贬,更不刻意作翻案文章
张春晓博士近年花大力气,将十多年前的博士论文《乱世华衣下的唱游——宋季士风与文学》作了大幅重写,新增约当原稿两倍,改题《贾似道及其文学交游研究》付梓,嘱我写序。从命交稿后,不免仍有许多感慨,顺便写出。
南宋之亡,后人都归咎于一代权奸贾似道,似乎换个人当国,历史就会完全重新书写。这是传统褒贬史学的必然结果。
最近几十年流行的新史学,则转向从更广阔、更精密,也更具层级区分的方式,来书写、分析、研究历史发展的多维途径。春晓借鉴了其中一些方法,如真相还原、动态描述、点面接合、接受传播,等等,在穷竭相关文献的基础上,展开多视角、全方位的探讨,对政治、军事、文学、艺术、社会生活、人际交往等不同层级的问题,综合起来加以分析判断,如浩瀚长卷般地展开以贾似道及其同僚、朋友、反对派、入侵者共同构成的宋末文化生态,以求客观具体地评说其人其事,重审得失是非。如此,我们对贾似道这样似已盖棺论定的历史人物,也得到许多新的认识。
▲《宋史》将贾似道列入《奸臣传》
贾似道之姊为宋理宗宠信的贵妃,但他入仕最初二十多年,却并非夤缘宫闱而晋身,曾长期在抵抗蒙古的最前线卓有成效地任职。他曾任京湖制置使兼沿江制置副使五年,当时襄阳已是最前线,他的主要责任是坚守沿江防线,为前线作后勤保障;又任两淮制置大使兼两淮安抚使十年,则已是今苏皖前线的主要责任人,无论治军还是恤民,都有建树。当然最大功绩是援鄂退军,使已经危在旦夕的南宋社会重归升平。当时襄阳被困多年,四川、云南多数地方皆为蒙古所得,前线已经退到黄州、鄂州一线,南宋覆亡似已指日可待。贾出师后,进军神速,即日趋荆州,进夷陵,麾军赴蜀,再则拒守汉鄂,剿贼于湘潭,又间路夜穿敌胁,移师九江;泝水而上,突袭大破白鹿矶。击败蒙古,忽必烈退师,南宋重生。现代学者都知道忽必烈退师的原因是蒙哥死后,他必须返归上京与阿里不哥争夺大汗位,当时恐怕贾未必尽知真相。这一功绩为他长期秉政留下足够资本,在败亡后也必然会被污以贪功冒胜的恶名。
援鄂大捷,贾似道勋名满天下,此后他秉朝政十五年。其实南宋安危,他本人最清楚。蒙古退兵是暂时的,早晚会卷土重来。办法只有一条,即改革图强,增加朝廷财力,抓紧强军防御。贾似道主政不久,就推出景定新政,实施回买公田、发行关子、推排田亩等经济举措,将他在地方实施有效的手段,试图在全局推行。然而他的新政遇到拼死的抵制,从基层地主、豪强,到朝廷显贵国戚,皆不愿推行。贾虽然从我做起,自己捐了许多,但仍无力推动。他不同于王安石执拗坚持的性格,文人气较重,做不成只好放弃,就随波逐流了。
不过蒙古人迟早要来,那只靴子早晚要掉下来,他比谁都清楚。一方面,他广拥权力与财富,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他本人的书生本色也发挥到极致。他勤奋读书写作,笔记《悦生堂随抄》达百卷以上,也始终有一批交往密切的文人诗词唱和,风雅自命,而他对书画碑帖、刻书刊帖,乃至器物收藏,都投入精力,富甲天下。另一方面, 他更深知盈满致祸的道理,从咸淳元年(1265)开始,几乎每年都提出一次或几次辞职,年轻的皇帝屡次降诏挽留。他的朋友们赞美他有仙风道骨,时有山水闲游之想,而反对者则不断指责他要君自重,以退为进。张春晓分析,贾似道的请退,从各次的上表来说,一是以公事招致积怨太多;二是身体每况愈下,症状明显;三是推以天意,实畏众议,忧谗畏讥。他在权力最盛时写《寒食》诗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内心一片凄凉。可以认为他虽身居高位,欲进取则难有作为,欲退逊亦无路可退,进退失据,不知所从。或者可以说,他如果在国势相对平稳时引退,则以往日政绩尚可保青史好名声,今后山崩地裂,都已经不需要自己来承担责任。
该来的总会来的。忽必烈平定蒙古内部的纷争,再度挥师南下,南宋又告危蹙。其间贾似道在半闲堂纵情声色,隐瞒军情,以虚假繁荣维持着浮华,最为人笔伐。其实他也难有作为。到咸淳十年(1275)初,元军渡江,进逼今安徽、江苏一带防线,贾似道再度临危受命,领军往前线。他在《出师表》中说:“臣以老病之身,遭时多艰,岂复能以驱驰自勉。”“每念身虽危,可以奋励振;事虽急,可以激烈图。”“孤忠自誓,终始以之。臣有三子三孙,留之京师,日依帝所,以示臣无复以家为意。否则苟免而已,宁不愧死于斯言哉!深切迫切,拜表即行。”也很显悲壮。然而升平之时,强国强兵全无作为,临难应对,哪能希望有所成功。这次再没有援鄂时的机会了,他所率大军池州鲁港溃败,虽逃回临安,但朝议已经大变。如谢翱,在贾出师时有诗相送,期待告捷归来,一俟兵败,即恶语诅咒。贾旋被免相,流放岭南,死于途中。周密《癸辛杂识》曾写到贾兵败南归后,“居家待罪,日不遑安”,诸客皆散去,只有廖莹中仍朝夕不离。贾南贬前夕,与廖“痛饮终夕,悲歌雨泣,到五鼓方罢”。廖归家不复寝,服毒自尽,临死言“吾平生无负于主,天地亦能鉴之也”,惨烈至极。
▲福建漳州郑虎臣诛杀贾似道之木棉庵
贾似道生前历尽繁华,身后污名累积,直到《宋史》将其列入《奸臣传》,一部分是咎由自取,一部分是承担了宋亡的所有罪责。他死后不到半年,临安降,继任宰相的陈宜中早就开溜了。只有圣贤书读得很入迷的知吉州文天祥,率领三千残老州兵,接过逃亡的二王,延续了宋末之残喘。
今天我们读《蒙古秘史》《史集》《世界征服者史》,读《黄金草原》,理解蒙古铁骑之不可抗御,所向披靡,被它征服的诸多王国城邦,并非一皆腐败失政。宋亡,贾似道当然要负重大责任,但百官士大夫,谁又能拿出根本改变国情、强军富国的办法呢?贾似道在相十五年,进难有所为,退更无归路,身处困局,不能早殒,终至身败名灭,其唯命欤!
好的学术著作,不要轻言褒贬,更不要刻意作翻案文章,但能展开事实,理清头绪,客观说来,不动声色,自有惊心动魄之力量,于春晓之待刊新著得之。
>原题《贾似道的困局》,载《文汇读书周报》2017年8月28日5版
>转自微信公众号“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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