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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当你心情欠佳的时候,千万不要登高眺远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2-07-15

 

登鹳雀楼

唐·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登 高

唐·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古人曾以为大地是平面的,要是果真如此,我们只要站在平地上就能看得很远很远。我在淮北的时候,曾站在田野里四处眺望。矮矮的玉米还没有长成青纱帐,我的视线一直延伸到天边。我忽发奇想,要是大地是一个平面,那么再远的地面景物也应在我的视野之内,而地平线则会出现在从我的双眼沿水平方向延伸出去的极远处。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不必登高望远了。然而实际上地球是球状的,我们站在平地上只能看到四公里左右的范围。要是登上二十米的高楼,视野可以延伸到十多公里。要是登上一千米的山顶,就能望见周围一百多公里的远处。古人登高,主要是为了望远。登得越高,望得越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的诗句清晰、生动地说出了这个道理,就成了千古名句。至于句中蕴含着更深刻的人生哲理,则是另一回事了。


我自幼生长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周围几十里内连一座丘陵都没有。江南的农村人口稠密,小小的村庄错落有致地隐现在竹树之间,不嵌着村庄的完整的地平线是看不到的。我的视线从未能无遮无挡地延伸到远处,就非常希望登到高处去远眺一番。琼溪镇上最高的建筑是一座五层的宝塔,它鹤立鸡群地矗立在镇西头,名称西塔。西塔位于中学校园里,我当小学生时常常敬畏地从远处瞻仰它,满心盼望有朝一日能亲身登塔凭眺。后来进了中学,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登塔的机会。我一口气登上塔顶,放眼四眺,这才知道人的视野竟然能有这么广阔!不但整个琼溪镇尽收眼底,连小镇周围的田野也历历在目。更惊人的是,我竟然望见了远在百里之外的虞山,青黛色的一抹,躺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我久久地凝视着虞山的青影,对古人发明“青山”这个词钦佩不已。


几年后我到苏州读高中,在校园里就能眺望到城外的累累青山,大为欣喜。苏州城外的众山其实都是低矮的丘陵,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它们已是气象万千的大山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走近灵岩山时的心情,简直可用“一见钟情”来形容。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从此就常在星期天与志同道合的同学陈本业出城去爬山。除了灵岩山,我们也很喜爱天平山。天平是苏州郊外最高的山,极顶而望,不但傲视四周的群山,而且能望见太湖的波光帆影。我站在山顶上,天风浩荡,颇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二十年后,我登上了一些真正的名山,峨眉山、青城山、五台山、泰山、黄山、武夷山、武当山、阿里山、丹霞山、神农架、太行山、华山……就绝对高度来说,峨眉山是我登过的最高的山,它的主峰万佛顶海拔三千零九十米。可惜我登上山顶时云雾弥漫,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未得登高望远之趣。我至今难忘的是在泰山和阿里山的顶峰举目远眺的印象。


泰山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在五岳中仅居第三。然而它独自矗立在比较平坦的齐鲁大地上,显得格外气势磅礴。杜甫揣想登上泰山绝顶后可以“一览众山小”,构思奇妙,力挽千钧。他日后眺望华山时又说“诸峰罗立似儿孙”,也堪称咏山名句。我登上泰山主峰玉皇顶后举目四眺,方知“一览众山小”真是天造地设的警句,孟浩然的“众山比全低”就未免相形见绌了。泰山周围没有其它大山,所谓的“众山”像梁父山、徂徕山等,其实都属于泰山馀脉。它们与泰山主峰相比,当然会呈现低首臣服之状。更让我兴奋的是望见了山下的广阔原野,近处的泰安城历历在目,远处黄河如带,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辉。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开阔的视野,诧为奇观。相传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真是情理中事。


阿里山海拔二千多米,山势又较平缓,登山时丝毫没有“危乎高哉”的感觉。但我登上海拔二千八百多米的主峰麟趾山,举目眺望毗邻的玉山主峰,顿时产生了“高山仰止”的崇敬心情。玉山海拔三千九百九十七米,是台湾岛上的最高峰,也是整个中国东部的最高峰。它屹然耸立,傲视群峰,仿佛是浮在碧空中的仙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像是用洁白无瑕的美玉雕琢而成。同行的朋友告诉我,玉山峰顶树立着于右任的铜像,像高三米,所以现在玉山的实际高度正好是四千米。我觉得在玉山峰顶树立于氏的铜像,真是得其所哉。于氏临终时曾作诗表明遗愿,希望葬在高山之巅以“望我大陆”,于氏一生的作为也令后人敬仰,他的铜像与玉山相得益彰。可惜我竭力“决眦”而望,也无法看到那尊铜像,只好将其想象成一位身穿长衫、面朝西方的清癯老人,并立愿以后一定要登上玉山去瞻仰一番。


▲作者2006年7月在黄山天都峰顶


我也曾登过一些著名的高楼,如黄鹤楼、滕王阁、阅江楼等,长江岸边的四大名楼中只剩岳阳楼未曾涉足了。高楼是人力所成,其高度当然无法与造物所成的高山相比。而且高楼大多建在城市里,四周没有无边无际的视野,就远眺的效果而言,登楼与登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十多年前,我在纽约登过帝国大厦和两座世贸大厦中的一座。那两座高楼都是真正的摩天大楼,古诗中形容高楼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句已不够资格用来描写它们,楼顶还有望远镜供游人远眺。可是俯瞰四周,满眼都是比它们低矮得多的楼群,远处的地平线上也镶嵌着各种建筑物,很难称之为美景。我觉得即使杜甫登上此楼,并吟出“一览众楼小”、“诸楼罗立似儿孙”的诗句,原先弥满于两首《望岳》诗中的崇高感也会丧失殆尽。更加杀风景的是,我在世贸大厦顶层光可鉴人的不锈钢门柱上看到了两处“某某到此一游”的汉字铭刻,肯定是出于我的同胞之手,字又写得像春蚓秋蛇,不足以弘扬中国书法的声誉,使我十分羞愧。


借助于现代的交通工具,我们所登上的高度远远地超越了古人,我说的是在空中飞行。古诗中形容所登山峰或高楼之高,总是说它们高耸入云或接近青天。李白形容蜀道的高山是“连峰去天不盈尺”,而登山者则“扪参历井仰胁息”。杜甫形容慈恩寺塔是“高标跨苍穹”,登塔者的感觉是“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这当然是诗人想落天外的夸饰之语,连善于想像的李贺也只有在梦中才能真的腾飞上天并“遥望齐州九点烟”。现代的宇航员已能到太空中回首远眺人类居住的蓝色星球,一般人也能乘飞机在万米高空飞行,从空中俯瞰大地山河,那种感觉是登山、登楼所无法获得的。有一次我从兰州飞回南京,在夕阳西下时飞经陇山一带。群山万壑被残阳染得一片通红,使人想起杜诗中“西望千山万山赤”的句子。更令人震撼的是,那些山岭都没有植被,光秃秃的山头上沟壑纵横,一排排的山岭组成了波浪纹的巨大褶皱,沟壑与褶皱好象是造物的巨灵之手在大地上铺设的经线与纬线,它们在夕阳的斜光下显露无遗。正如杨万里所说:“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我顿时领悟了为什么荆浩、关仝等北方画家画山多以线条为主,只有生活在南方的米家父子才能创造出“米氏云山”。不知何故,那些重重叠叠的山岭又使我联想起秦始皇陵里的兵马俑,他们都是粗犷、朴实的西北汉子,默默无言地排列成巨大的方阵。


我也喜爱在空中俯视白云。有时地面上连日阴霾,可是当飞机冲破云层,顷刻之间阳光普照,乌云顿时变成白云。闪着银光的巨大云朵在机翼下翻滚着绵延开去,它们洁白、轻盈、柔软,让我想起秋天阳光下的晒棉场。杜甫仰天而望,写出了“天上浮云似白衣”的句子。要是他乘飞机上天,肯定会把它改成“天上浮云似白絮”。云层遮住了我们俯瞰大地的视线,颇像杨贵妃在蓬莱仙山上“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未免有点杀风景。但是当云层变薄,或干脆变成一朵朵不相连续的孤云飘浮在飞机下方,此时俯瞰地面的山川,就能逼真地想象自己正像仙人一样腾云驾雾,这是最使我赏心悦目的登高感觉。


上述的登高都是在心情比较舒畅的条件下发生的,假如让一位穷愁潦倒的迟暮之人来登台,或者让一位飘泊异乡的孤独游子来登山,他们的感受就会大异其趣了。试看一例:


公元767年,杜甫在夔州写出了千古名篇《登高》。此时的诗人已经五十六岁,上距他开始自称“野老”的天宝年间已近二十年,下距他在湘江孤舟上逝世的时刻只有三年,他已是一位迟暮之人。如果把安史叛军攻陷长安看作诗人遭遇世乱的起点,他已经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十一个春秋,是一位十足的离乱之人。如果把诗人离开长安经秦州入蜀看作其飘泊生涯的开端,他已经在异乡飘荡了整整八年,是一位十足的天涯游子。况且此时的杜甫患有肺病、风痹等疾病,又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心情与身体都处于十分恶劣的状态。此时唐帝国的形势也毫无起色,朝政仍旧荒乱,外族入侵和地方军阀叛乱时有发生,战祸不断,民不聊生,杜甫殷切期望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已彻底破灭。深秋时分,年迈的诗人独自登上夔州城楼。夔州是一座山城,它建在白帝山的山腰,其城楼曾被杜甫写成“缥缈之飞楼”。城楼俯瞰着奔腾湍急的瞿塘峡,杜甫曾描写峡中的水势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又写其情状是“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山川景物堪称形胜,又正值秋高气爽,木叶脱落,诗人放眼远眺,远近的景物历历在目。凌厉的秋风中夹杂着哀怨的猿鸣,纷飞的黄叶增添了肃杀之气。滔滔的江水滚滚而来,使诗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故国远在万里之外,百年人生已临近终点,天涯羁旅,抱病登台,此时此景,情何以堪?此诗以“登高”为题,它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登高所见之景,但那些景物都是用来渲染气氛的,它真正的着力之处在于抒写登高所感。诗人所感受的绝非爽朗愉悦之情,而是苦闷、忧愁乃至痛苦、绝望。登高所感如此,真不知何苦要来登高!也许诗人本来是抱着解闷消愁的目的而来登高的?他没有料到登高眺远反而触动了他的愁肠。我知道杜甫曾做过类似的傻事,他在两年前的冬至那天写道:“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如今又想凭借登高来“遣兴”,没想到登高眺远后更“转凄凉”!



登高眺远使人伤感,似乎是古代诗人的传统。《楚辞·招魂》中早就说过:“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春天眺远尚且伤心,何况黄叶纷飞的秋天!避乱他乡的王粲本想借登楼来销忧,不想既登之后反而悲不自胜:“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李白虽曾豪迈地宣称“登高壮观天地间”,但像他那样豪气干云的诗人千古能有几人?杜甫是不用说了,早在长安时期,他与高适、岑参等人一同登上慈恩寺塔,就已“登兹翻百忧”,透过高塔远景看到了笼罩着山川景物的愁云惨雾。在寓居成都时,诗人在百花盛开的春日登楼眺望,却写出了“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的沉痛诗句。及至他在迟暮之年飘泊到荆湘一带,更是每次登高都会黯然伤神。在白帝城楼上,他“泣血迸空回白头”。在岳阳楼上,他“凭轩涕泗流”。其他诗人也常有登高伤怀的经历。韩愈害有恐高症,他自称冒险登上华山绝径后竟然“悔狂已咋指,垂诫仍镌铭”,李肇的《国史补》中因此附会说:“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如今在华山苍龙岭山腰的石壁上还刻着“韩退之投书处”六个大字,是一个失败的登高记录。此外,韩愈在贬谪途中经过秦岭,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叹。柳宗元在柳州城楼上远眺,看见的是“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晚唐诗人许浑悲叹“一上高城万里愁”,连性格豪放的杜牧也声称“百感衷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李商隐更是视登高如畏途:“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仿佛他是被人强拉着一步一步登上城楼的,这与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真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登楼状态。


宋代的诗人性格比较沉静、平和,作诗抒感也不像唐人那样张扬,但他们登高望远时也难免流露出淡淡的忧愁。曾巩的《登多景楼》中说:“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王珪的《游赏心亭》中说:“万里江山来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前者因自身困于宦途而对自由飞翔的鸿雁心生歆羡,可见心存抑郁。后者境界开阔,可是如此江山竟入“醉眼”,分明也有忧思。黄庭坚登上快阁,所见之景是“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相当的俊爽开朗,可是他接着就说:“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满纸不可人意清晰可睹。及至宋室南渡,陈与义在岳阳楼上发出浩叹:“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陆游在泸州南定楼上长吟:“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豪壮之中自寓悲慨之情。戴复古甚至讨厌江阴浮远堂前没有山岭遮挡他的视线:“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宋代的词人写到登高眺远时更加忧思难任,晏殊笔下的登高凄恻忧郁:“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柳永干脆宣称:“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辛弃疾是豪放词的大家,可惜他报国无门,心情郁闷,登高望远时竟也觉得:“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结。”


我们从古诗中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当你心情欠佳的时候,千万不要登高眺远。李后主写过一篇《却登高文》,就是说心情郁闷时不愿登高。黄季刚先生在逝世前两天,适逢重九而郁郁寡欢,作诗说:“秋气侵怀正郁陶,兹辰倍欲却登高。”即使豪放如李白,当他满怀乡愁之时,其登楼之词也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柳宗元曾在贬谪地忽发奇想:“若为化作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其实要是他真的如愿登上峰头,恐怕眼前之景与李德裕在崖州城上所见者一样:“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宋末汪元量的话正是对试图登高望乡者的忠告:“愁来莫上望乡台!”也许更多的人登高眺远的原因是“所谓伊人”正在远方,那就请他们听听欧阳修的劝告:“楼高莫近危栏倚!”假如你登楼远眺的话,定会看见“平芜尽处是春山”,从而想到“行人更在春山外。”那么何时才宜于登高呢?辛弃疾说得好:“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有当你“不识愁滋味”的时候,才可以“爱上层楼”。我认为欧阳修和汪元量的话是苦口婆心的忠告,希望读者朋友虚心听从。我特意选录了杜甫的《登高》,就是想提醒大家不要步这位心怀百忧又勉强登高的老人的后尘。


(2004年12月1日)


>原载《莫砺锋诗话》,经作者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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