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济:今日治学易犯之过失
本文为刘永济先生1946年2月18日在总理纪念周上的演讲。
▲刘永济先生
主席、诸位先生、诸位同学:
今日所讲之问题,乃吾人切身之事。今且分作两节讲。
(甲)治学易犯过失之原因
1.昔人谓治学所要者才、学、识。本人之意,三者难俱,而识为甚。盖才由天生,学以力致,而学力可以启发天才,唯识必才、学俱到方有。治学之士与此三者,有一不足,则生过失。
2.昔人又谓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此言时代、风尚影响学者思想之力甚大,一为所蔽,便生过失。如清代重汉学,遂以诋斥朱子为能;宋儒重理学,遂谓工文者为玩物丧志,是其例也。故曰: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语非趋时之谓,乃能分别时务之是非长短之谓也。
3.有此二因,故历代治学者亦或不免过失,必待后贤纠正,而后无弊。因一代学术,为支配一代政治社会之原动力;学术有失,则一切皆受其害。此如两晋之清谈,北宋之党争。其初皆起于个人之学术,其卒也,害及国家。
(乙)今日治学易犯之过失为何
1.前论治学之过失,一由才、学、识难惧全,二由为时代习俗所蔽,今日治学之人,亦难出此例外。因今日有今日之习俗,而今日治学之人,亦未必人人皆才、学、识惧全者。并且就耳目所及,略举近二三十年中治学之过失,以讨论之。
2.此所指之学,自属我国者。至治欧美之学者,不在此内。有无得失,乃另一问题非余所及知,故置之不论不议之列。
3.今所举之过失,亦只就其荦荦大者言,不能备,亦不能详。至所以提出此问题之意,因今后建国事大,苟学术有失,影响亦大也。惟今所论及者,乃为何种过失而非何人过失,论事论理而非论人。所重在事理者,事理明,则吾人治学不致再蹈此失,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是补救的而非指责的。故但举事例,而不出人名,此点务须了解。
4.今且先举过失之最著者七事,次讨论其致此之故。
一曰以指为月 今人有病儒学为致弱之因者,其理由谓儒字本训柔,从需之字又多为柔顺、软弱之义。如懦——驽弱也,鉓——弱也,濡——润也,孺——孔子也之类是。不知儒家之称,出秦汉间。而礼记儒行,谓“儒之言优也,和也,能安人,能服人也”。《周礼》太宰,谓“儒以道得民”。扬雄《法言》,谓“通天地人为儒”。许慎《说文》谓“术士之称”。王充《论衡》,谓“能说一经为儒”。则皆从其性质功能立说,何来柔弱之义?且孔子以智、仁、勇立教,无怯懦之义甚明。而显然以柔弱立教者,则为老子。然观老子书中,柔胜刚,弱胜强,及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等语,则是以柔弱为手段,亦非教人怯懦。由此言之,则谓学儒致弱者,不但不知儒,且不知道。一语而犯二失,尚何学之可言?是谓以指为月。指月之喻出自佛书,言人有不知月者,他人指月告之,其人误认此指为月,是不但失月且亦失指。
二曰向壁虚造 昔唐道士杜光庭妄撰道书,时人遂谓凭空妄作者为杜撰。今人著书立说,杜撰亦多。而治甲骨文者尤易犯此失。因甲骨文原不易识,又难免杂以赝品。治此学者每任意立说,复根据此认识未确之字说古事,自不免凿空。其极也,遂多怪论,有谓殷商尚无文化,旧传古史不可信者,有谓殷人尚未离野蛮,且有吃人之习者,种种无稽之谈,皆由而生。不知何以解于新出土之商代精美彝器,是谓向壁虚造。
三曰盲人摸象 近人治学,动诩为新方法,于是有取《论语》孔子答弟子自及当时人问孝、问政、问仁各章,以类排比,从而判断之,谓孔子伦理思想、政治思想有此等此等诸义,自命为用归纳方法,骤观之似有条理。不知《论语》所记孔子答问之词,皆因材施教,必视问者之性行及尔时之事势而定。问者十人,答以十义,问者二十人答以二十义。此十义、二十义,不可谓孔子言孝、言政、言仁之义已尽,必须统观其学说之全部,参以后儒所论,兼用演绎法,推求其未备之旨,而后方能得其全体。苟不如此,则不免以部分武断全体之失,是谓盲人摸象。摸象之喻亦出自佛书,言王命众盲同摸一象,然后问之。摸得耳者谓象如箕,摸得牙者,谓象如萝菔根。所摸之处不同,其言亦不同,而皆非象之全体也。
四曰以管窥天 近世治文学者,所失尤多,如以语法论文法,以散文法论诗歌,或且以外国文法论我国文法,一见不同,遂诋为不通。最佳之例,为论“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二句,即以散文句法论诗之失,不知散文句原与诗句不同,反谓老杜亦不通,而主改为“鹦鹉啄馀,凤凰栖老”。不知此乃形容天宝未乱前长安之富庶与承平,通观全首便知,非言鹦鹉何所啄,凤凰何所栖也。宋诗话有人疑为倒装者亦误。今试以此二句改成骈文,则句意自明,且文从字顺矣。此二句改成骈文,句法则为:红豆啄馀无非鹦鹉之粒,碧梧栖老皆是凤凰之枝。以啄馀形容红豆之多,栖老形容碧梧之安。而鹦鹉之粒,凤凰之枝又以见其富丽如此也。上下二句,各省去三字即成诗句矣。盖骈文句法原与诗句相近也,由此言之,其非倒装,更非不通明甚。此乃论者不知己见之浅,反以讥评古人,是谓以管窥天。
五曰矫枉过正 近人因清末文弊,作者皆无实学,以空疏词句、摇曳生姿为桐城义法,以典故,堆砌浮藻为文选家数,俗滥可厌,遂一概抹杀之,虽古人佳篇,亦视同一例。又恶清代八股家徒以经书为猎取科名之用,遂谓经学可以不讲,或又以经典中具史事,竟以史料视之,致失古哲垂教之意。其太甚者,且谓为帝王专制之利器,足以阻碍思想,于是变本加厉者,乃有礼教吃人之谬论。原其本意,不过思矫正清末之失耳。但立论过激,浅人复推波助澜,而流弊乃生。今日举国贪污无耻之徒,所以自便私图,毫无忌惮者,未必非此说有以阶之厉也。是谓矫枉过正。
六曰比拟不伦 今人之习西方文哲学者,每喜以之比拟我国文哲学,而忘其不相类;初学之士,见其新奇,信而不疑,辗转相传,贻误实大。夫心同理同,虽地域悬隔,其间非无相同之处,但亦自有相异之点。此可以同异言,而不可谓同者必优必是,异者必劣必非,尤不可强异为同也。今人有谓屈子《天问》中之思想为怀疑哲学者,有谓并无屈子其人亦如希腊作史诗之荷马者。有谓白居易《新乐府》为写实派者,有谓庄子书中有生物学理者,皆强异为同也,不可不辨。否则与清季人士谓西洋声光化电诸科,我亦有之牵强附会者复何异。是谓比拟不伦。
七曰认贼作子 晚近以来,学术界有一最危险之事,即窃取日人治汉学者之说是也。不知日人谋灭我国,无孔不入,即治学之士,亦怀侵略之心。其讲我国学术者皆存心破坏我国文化,丧失我人自信之心者。如谓我古史为伪造,谓我先哲有非汉族者,谓秦桧为忠于宋室,谓我西南各省为别一民族,皆欲诋毁我、分割我者。国人不学,又好异说,于是拾其牙慧,转相贩卖,不知正坠其术中。今虽日寇投降,汉奸就捕,而此种侵略阴谋,与文化汉奸,尚无知者,其害远过于前举六事,是谓认贼作子。
上举七过,推其原因,略有四种:不自力学而喜出名,一也。厌平正之道而竞新奇,二也。此二种属之个人者。其属于时代习尚者亦有二种:一曰当国体改革之际,革命之风甚盛,影响及于学术,遂不暇辨其是非,务推翻向来一切为快;二曰西学东来,浅尝之徒,习其皮毛,自料不足见好于世,乃转向故纸堆中讨生活,以欺世盗名。此外又有以一己所遇之环境,推论古今,以一偏之思想及所好之学术测度古人之思想学术,亦难免不有过失。此最近二三十年学术界之不良现象。或谓当国家扰攘之际,乃学术变新之会,虽有不根之言,与怪异之论,乃为当然,原不足责,且此辈较墨守陈腐旧说,不求改进者,似尚胜一筹。然吾人苟欲求真知,欲得实学,欲学术果能变新,则必不能容其长此诡更任情而不衷于至当,不能令其恶影响及与国家社会,而不求补救之道,更不能坐视后来青年为其说所误,亦犹今日政治不上轨道,论者不当以过渡时期应有之现象为之辩护也。此则余今日所以讨论此问题之故也。
>原载《国立武汉大学周刊》第357期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