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刘永济别号“诵帚”与姜夔有关吗
刘永济是民国年间的著名词家,而南宋的大词人姜夔号石帚,所以,有人推测,刘永济自号诵帚,是为了表达对姜夔的敬慕和效仿之意。晚年的刘永济曾就这一误解特意写了《诵帚非诵姜石帚》一则短文,就其别号的含义加以说明。
“予号诵帚,人多误以为诵石帚,不知此出唐沙门释道世《法苑珠林·见解篇》第十七分别功德论第十三,云:‘所以般陀比丘暗钝,然能变形第一者,良由佛教使诵埽帚,得埽忘帚,六年之中,专心诵此,意遂自悟,而自惟曰:“帚者彗,埽者除,彗者即喻八正道,粪者喻三毒垢也。以八正道彗,埽三毒垢,所谓埽帚义者,正谓此耶?”深思此理,心即开解,得阿罗汉道。’王介甫《偶书》诗亦用此事。诗曰:‘惠施说万物,槃特忘一句。寄语读书人,呶呶非胜处。’李壁注引《楞严经》,其言尤详。经曰:‘周利槃特伽,此云蛇奴。善见律又翻为路旁生。曾为大法师,有五百弟子,秘吝佛法,不肯教人,得暗钝报。以宿善故,遇佛出家,五百比丘,同授一谒,经九十日,不记只字。’又说:‘其兄槃伽先已得度,而槃特赋性愚钝,为兄所逐,出门涕泣。如来知其根熟,付与埽帚曰,使埽地。教诵埽帚二字,得前忘后,得后忘前,思惟日久,因有发明,曰:“埽除喻八正道,尘粪喻三毒垢,埽帚义者,正谓是矣。”’予之名此,亦以暗钝故,且愿一埽尘垢耳。亦兼有介甫诗意,所谓‘呶呶非胜处’也。” (刘永济:《文学论 默识录》,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66页。)
原来诵帚这一别号,主要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刘永济自以为天资不高,必须以勤补拙,所以用了佛经中的诵帚这一典故自我鞭策,提醒自己只有刻苦用功,才能达到一朝警悟的境界。第二,刘永济所追求的著书立说的境界是:以精要见长,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废话,即所谓“呶呶非胜处”;在他看来,话说得多不一定好,说得精到才是可贵的。如程千帆所说,“刘先生的著述篇幅都不大,要言不烦,取其足以达意为止,显然属于‘简约得其英华’的南派,而不是‘深芜穷其枝叶’的北派。黄庭坚评陈师道‘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源、四海会同者也’。刘先生的治学也正是如此,或着眼理论,或侧重作品,由博返约,同时又都是注意‘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 (程千帆、巩本栋:《刘永济先生的词学研究》,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编:《古典文献研究》第五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页。)
刘永济早年读书用功的情形,文献无征,已难以找到痕迹,但他成名以后刻苦读书的记录,却不难找寻。“先生治学的勤奋也使我深受感动。1941年秋,和先生在乐山嘉乐门外的学地头结邻,居住在一个小山丘上。钱歌川教授与我住在山顶,先生住在山腰,相距不过一百米,有一条石级相通,小路两旁,栽满竹子。晨光熹微,竹露滴在石级上,淙淙作响,而先生的读书声则从雾气露声中断续飘来。每天如是。这声音像警钟一样激发着我和祖棻少年好学的心,使我们一点也不敢懈怠。” (程千帆:《刘永济传略》,晋阳学刊编辑部编:《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3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8页。)程千帆所记叙的,是武汉大学西迁乐山期间的一个片段。那时,刘永济已五十多岁,名满天下,却依然苦读不辍。这样一个学者,别号诵帚真是恰如其分。
刘永济《默识录》卷二《说诗句句比附之失》曾提及他在日常生活中“借诗言志”的一个掌故:
记予在东北大学时,适有迎拒新院长之事,汹汹久之。诸生有问予之态度者,予应之曰:“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此柳子厚《滁州西涧》诗句也,今日之事似之。又“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此陈简斋《题葆真宫池亭》诗句也,予之态度如此。诸生有会意者,笑而退。然此二诗必非因有与予所遇之情事而作,而予引用之以答诸生之问,则甚与情事相合,故不烦言而喻。古人所谓引诗断章取义盖如此。(刘永济:《文学论 默识录》,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74页。标点有所改动。)
1927年1月至1932年6月间,刘永济执教于东北大学。他所提到的“迎拒新院长之事”,在他的人生历程中算不上大的关节。这里之所以特意提及,是由此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刘永济对古代辞章,已熟悉到可以信手拈来以传达所思所虑的程度。据说春秋时期的那些外交官员,辞令敏妙,而长于断章取义地运用《诗经》是其必备的素养。在朋辈的印象中,刘永济特别会说话,隽言妙语,累累如珠。从上面这个掌故看,他的辞令之美,固然得益于天分,同时也得益于日积月累的深厚功力。他有着超乎寻常的童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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