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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重喜:平淡而山高水深——读《杜甫诗选》

刘重喜 程门问学 2021-06-12

本文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刘重喜根据2019年4月20日下午在“《莫砺锋文集》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稿整理而成。


刘重喜副教授在发言中


莫老师《文集》卷一扉页有两张莫老师和师母的合影,一张是在羌村,另外一张在郏县苏轼墓前。“尚友”古人,少陵和东坡是莫老师最喜欢的两位诗人。


沈德潜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诗人。”莫老师眼中“具有第一等襟抱的诗人”有六位: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六位诗人中,莫老师关于杜甫的论著最多,《文集》中收录了《杜甫评传》(卷四)、《杜甫简评》(卷四)、《杜甫诗歌讲演录》(卷五)和《杜甫草堂史话》(卷九),《古典文学论集》(卷三)收录有关于杜甫的论文14篇,也是研究最多的诗人。


最近,我将莫老师和童强教授合撰、去年出版的《杜甫诗选》(以下简称《诗选》)认真地读过,认为“评赏”部分(《文集》卷七《杜诗评语》)特色鲜明,学术水准尤高,因此结合《文集》中与杜甫相关的论述,对《诗选》“评赏”部分谈三点粗浅的认识。


01

“最典型的儒士”


这句评语是莫老师在《六位具有第一等襟抱的诗人》一文中对杜甫的概括。在《杜甫评传》中,莫老师十分认同清人刘熙载所云“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和钱穆称杜甫为唐代“醇儒”的观点。在此基础上,莫老师对这一问题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杜甫最大的意义在于,他是穷愁潦倒的一介布衣,平生毫无功业建树,却实至名归地跻身于中华文化史上的圣贤之列,从而实现了人生境界上跨度最大的超越。杜甫是儒家“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个命题的真正实行者,他永远是后人提升人格境界的精神导师。(《杜甫评传》,《文集》卷四)


能从一介布衣成为千古圣贤,其中的关要正如明人王嗣奭《杜臆》所评杜甫:“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己饥之念而已。”这在莫老师所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体现得最为充分:

儒学的精髓就是倡导仁爱之心,正如孟子所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是一种由己及人、由近及远的情感流动,杜甫对之心领神会。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杜甫在儒学精神指导下写出的典范之作。诗人在床头屋漏、长夜难眠的窘迫境遇中仍能推己及人,仍能想到遭受同样痛苦的天下寒士,并抒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甚至表示“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何等博大的胸怀!一部杜诗,就是杜甫用这种广博的仁爱精神去拥抱整个世界的庄严心声。


由此可见杜甫“推己及人”的仁爱思想。


不特如此,莫老师认为杜甫把儒学思想中“推”的伦理逻辑发挥到了极致,更进一步由人推衍及物,包括动物和植物。评《题桃树》:

此诗把桃树写得深通人性、有情有义,对乳燕、慈鸦也流露出一片爱心。杨伦评曰:“此诗于小中见大,直具‘民胞物与’之怀,可作张子《西铭》读,然却无理气。


《杜甫评传》:“在杜诗中,从朝政国事到百姓生计,从山川云雨到草木虫鱼,整个外部世界与诗人的内心世界融合无间,并被纳入儒家的政治理想、伦理准则、审美范畴的体系之中。”(《文集》卷四)正是在这一点上,莫老师认为杜甫对唐代儒学思想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另外,从当下社会来看,这一点也关乎人类与生态环境的问题,具有重要的现代意义。


今天上午,葛晓音教授谈到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的特点是“以传带评”,莫老师《杜甫评传》的特点是“以评带传”。我认为《杜甫诗选》可以称得上“以诗带传”,读完《诗选》,一个血肉丰满的“中国诗歌史上最典型的儒士”的形象跃然纸上,让人倍增亲切之感。


《杜甫诗选》,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


02

“会通唐宋”



莫老师2017年在《文学遗产》上表发过了一篇文章:《关于“会通唐宋”的简单思考》,谈到文学史上的“会通”问题:

我们的古人早就提出“通古今之变”的史学思想。我们研究文学史也不能例外。“会通”,最简单的定义就是“融会贯通”,这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学术境界。我虽然赞成把唐、宋两代分为两个文学史阶段,但也认为在各个朝代的文学之间,唐代与宋代是最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予以观照的。我不反对学者专攻唐代文学或宋代文学,但以“会通”的眼光来对唐、宋两代的文学进行整体观照,肯定会使某些发展脉络或时代特征变得更加清晰。


的确,“会通”这个概念在中国古代出现得很早,涉及到哲学、史学和文学等学科,《周易》《史记》《文心雕龙》等古籍中都包含有“会通”思想:要求学者能够汇总左右,融通前后,把握事物发展的脉络。


在杜诗学上,将“会通”作为一条注释体例,始于杨伦《杜诗镜铨·凡例》“源流”条:

唐子西谓作文当学龙门,作诗当学少陵,则趋向正而可以进退百家矣。故非尽读古今之诗,不足以读杜诗。兹于源流所出,派别所开,均特为标举,洵为诗学津梁,得以尽穷正变。


《诗选》一书中贯彻了“尽穷正变”的“会通”思想。如评《一百五日夜对月》:

次联(“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虽未对仗,但想象奇特,向称名句。宋人辛弃疾《太常引》:“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便是从杜句化出,可见其影响之大。


当然,《诗选》指出宋人某句出自杜诗,并不是为了表明杜诗影响后世之大,其评赏杜诗实着眼于“会通唐宋”。如评《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把“苦热”这样的感受写进诗中,而且写得如此生动,堪称“以丑为美”。这不仅体现出诗人的创作能力,也体现出对日常生活中平凡、琐屑之题材的开掘,这种尝试对宋诗的题材走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再如评《江村》:

古典诗歌的题材选择一向比较严肃,琐细、平凡的日常生活情景较少入诗。东晋陶渊明始有这方面的尝试,到杜甫笔下,日常生活题材才得到大力的开拓,尤其是在成都草堂时期。比如此诗所写的老妻画棋局,稚子敲钓钩,以及偕妻乘艇,稚子索饭,野人送朱樱,秋风破茅屋等都进入诗人的视野,成为绝妙的诗材。琐屑平常而富有情趣的生活细节,结合浅近平易的语言风格,成为杜诗中的新气象,这种风格倾向对宋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诗因此被宋人选入《千家诗》。


苦热、江村,平凡的题材,琐屑的场景,杜甫却开拓出一种平淡、老健的艺术风格,“子美集开诗世界”,这一新的风格正是影响到宋诗的主要特征。程千帆先生曾编有《杜诗会通》一书,选录了许多宋诗,《诗选》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程先生的影响。


程千帆先生《杜诗会通》讲义


03

“赖自能赋”


莫老师认为“赖自能赋”是杜甫成功的“奥秘”。《杜甫诗歌讲演录》第三讲谈到宋人刘辰翁评《述怀》诗“赖自能赋,毫发不失”时说:

杜甫这样的诗的最得力之处在哪里?它成功的奥秘在哪里?为什么他能把遭受兵荒马乱的乱离之人的那种心态、那种遭遇写得“毫发不失”,跟真实的完全一样,而且非常准确?“赖自能赋”奥秘就在于杜甫是用赋的手法来写的。(《文集》卷五)


对杜诗“能赋”这一特点的认识,最早是从唐代元稹所云“模写物象”开始的,刘辰翁在评阅杜诗全集时有了新的体悟,清初的李因笃更认识到“赋事写物”不特是盛唐诗人的文学才华所在,杜甫“体物入微”,更为其中的佼佼者。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杜甫的诗论和诗》一文中也肯定地指出杜甫“赋”的功能特性:“把历代文学中作为‘赋’体任务的‘体物浏亮’,即描写物象的明析、致密的特点,也运用到自己的诗歌创作里,这是一项重要的改革”,并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莫老师在论及“赖自能赋,毫发不失”是杜甫成功的“奥秘”的同时,又将“能赋”与“诗史”结合起来进行论述:

这里说的是叙事。为什么杜甫的诗是“诗史”?为什么“安史之乱”前后只有杜甫的诗才为我们记录了那种广阔的动乱的画面,留下了生动的历史画卷?在于他能赋。他不是完全用比兴的手法来写诗的,不像王维、李白那样,他用直接的描写、叙事来凸显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虽然刘辰翁只说了一句话,但其中的意义却很值得后人推敲,而这些地方就是刘辰翁评点的颇见功力之处。他评得好,在他以前,所有谈社诗的人从没有说过这几句杜诗或者整个诗的长处是“自能赋”,这一点是刘辰翁首先谈到的。(《杜甫评传》,《文集》卷四)


如评“三吏”、“三别”:

虽然写法各异,但它们都是继承、发扬了汉魏乐府优秀传统的杰出诗篇。它们深刻、生动、典型地刻划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精神面貌,在思想意义和艺术造诣两方面均达到了古代乐府诗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杜甫本人的创作过程中,“三吏”、“三别”也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里程碑。从《兵车行》、《丽人行》到“三吏”、“三别”,诗人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从而奔向写实性诗歌创作的高峰。王嗣奭评“三吏”、“三别”曰:“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只有杜甫这样忧国忧民的诗人,亲眼目睹了那样的乱离景象,才能写出这组催人泪下的诗来。中国古代史籍异常丰富,但是多是记载帝王将相的活动,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情感少有记录,杜诗却真实而生动地描写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和情感经历,杜诗享有“诗史”称号是当之无愧的。


如果以刘辰翁所指《述怀》一诗作为杜甫运用“赋”的艺术手法开端的话,那么这一时间节点恰好是杜甫“逢禄山之难”之际,因为“安史之乱”的暴发,杜甫被迫“流离”各地,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毕陈于诗”。“国家不幸诗家幸”,生活的遭遇,不但使杜甫洗净了六朝的绮丽、盛唐的浪漫,笔法也由“比兴”一变而为“赋”,而他的天才又足以能够做到“毫发不失”,若有神助。莫老师认为这正是杜甫成为“诗史”的客观和主观条件所在。


结  语


自宋代以来,杜甫便拥有“诗圣”、“集大成”和“诗史”三顶“桂冠”,莫老师在《杜甫诗选》中对“最典型的儒士”、“会通唐宋”和“赖自能赋”的阐发,正是对应了历代杜甫研究中三个最为重要的概念,并且在与传统对话中表现出超越前人的卓识。郭绍虞先生《杜诗镜铨·前言》认为注释包括注、解、评三个方面:“注则重在学,解则重在才,而评则于才学之外,更重在识。”因此,评赏不易,才、学、识三者缺一不可。宋代黄庭坚评杜甫夔州诗云:“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读莫老师《杜甫诗选》也有“平淡而山高水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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