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勋初谈詹锳与杨明照等学者的争论
左起:詹锳、安旗、郁贤皓、杨明照
余历雄曰:这个学期跟着其他研究生上“李白研究”课,讨论了很多问题。请您谈谈关于詹锳先生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全八册)一书的整理出版而引发郁贤皓、安旗两位先生与编撰者之间的一场“学术规范”之争。以前他与杨明照先生之间的争论,也请略作介绍。
勋初师曰:詹锳先生主编的这一套《李白全集》历时十馀年于1996年12月正式出版,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南京师范大学郁贤皓教授首先就此书提出“商榷”意见(《从〈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想到古籍整理的学术规范问题》,载《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西北大学安旗教授也对此书的一些观点提出“质疑”(《〈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质疑》,载《西北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詹锳在1998年底去世,这一场学术论争发生在他去世之后。葛景春先生是詹锳的大弟子,也是此书的主要编撰者,他特意撰写《也谈古籍整理的学术规范问题——与郁贤皓先生商榷》(载《河北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一文代为答复。詹、郁、葛等人我都认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一场论争主要关涉引用他人研究成果的规范问题。郁贤皓说,此书袭用他的研究成果和重要材料,但却没有注明出处,使读者误以为是编撰者的发明;然而,编撰者如果认为郁贤皓的观点是错误的,就直接点名批评。引用安旗的研究成果的情况也是如此。葛文则作了相应的回答和辩驳。也有人认为整理古籍不同于撰著论文,如果你不同意他人的观点或者认为他人的观点不足为据,大可不必征引,因为这并不妨碍读者的阅读与理解。这个意见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一问题很复杂,如果要搞清楚,那就要把各人的成果对照起来细细地比较,但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因而无法做,对此无法作出判断。其实,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和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初版,2000年新版)二书都可说是目前李白研究的两座资料库,材料非常丰富;然而,二书在综合古今研究成果和提炼出自己的一家之言方面,前者如能更精炼一些,后者如能更客观一些,则可以做得更好。
詹先生一生主要研究两个课题:《文心雕龙》和李白。葛景春则专门研究李白,目前已出版了好几种李白研究的专著(《李白思想艺术探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李白与盛唐文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李白研究管窥》,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我主编的《李白研究》选录詹锳论文两篇,葛景春论文一篇。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全三册)是部“龙学”的长编。杨明照先生是“龙学”的权威,他脾气直率,写文章时常常批评他人。杨明照撰《詹锳〈文心雕龙义证〉指瑕》(《文史》1999年第2辑,总第47辑),指出很多错误,口气严厉,很不留情面。很多学界朋友认为讨论问题时不必如此凶。杨明照的意见比较踏实,詹锳前此在研究著作中常是征引他的意见。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
从你几次提问中可以了解到,你对学界的纠纷很关注,很想了解一些学者的底细。这也可以理解,“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但知人也不易。你要认真地读他的书,了解他的长处和不足,才能作出判断。因此,这里也有一个提高个人修养的问题。
詹锳(1916—1998)和杨明照(1909—2003)都是研究《文心雕龙》的前辈学者,都作出了很大贡献。二人精力集中在训诂和版本上。詹锳是西南联大毕业生,后又赴美学习心理学,因此他的学风比较新派。(历雄注曰:詹锳著有《语言文学与心理学论集》一书,齐鲁书社,1989年)《文心雕龙义证》三厚册,可以说是卡片功夫。这样说决无贬意,因为他们那一辈人多数采用卡片积累材料。他们有时在汇集一大批材料之后再加一个案语,归纳出结论,这已经是理论的提升,而不仅是疏通文义的问题了。詹锳下的按语有一些很有水平。杨明照的学问比较接近朴学传统。他是四川人,四川的学者大都出于向宗鲁等人的传授,旧学的基础很深厚。杨明照疏证出处的功力最深,他的几部书,如《刘子校注》(巴蜀书社,1988年)、《抱朴子外篇校笺》(中华书局,1997年)等,都与他在《文心雕龙》方面的几部著作(《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一样,以疏证出处见长。杨明照在版本的研究上也有很高的修养。他是湖北著名藏书家徐行可的女婿,又是余嘉锡的姻亲,对《文心雕龙》版本问题既有长期的研究,又曾下过一番普查的工夫,因此他对詹锳的批评,从版本目录与校雠的角度看,水平确是高上一筹。
詹、杨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最近一次冲突是由《文心雕龙·隐秀》篇中一段补文的真伪问题而引起的。在《文心雕龙》的通行本中,《隐秀》篇都有缺文,但明末有的学者,如钱功甫等,说是根据宋本补入了四百多字,然而纪昀等人不信,提出了很多疑点,认为这些补文是假的。这一问题后来差不多已成了定论。只是詹锳在1979年写了一篇文章《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发表在《文学评论丛刊》第二辑上,又列出了一些理由,认为补文可信,杨明照随即写了《〈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质疑》一文加以反驳。这一场争论卷进去的人很多,你可以去看一下张少康等编的《文心雕龙研究史》第四章《当代的〈文心雕龙〉研究(下)》内《〈隐秀〉篇补文的真伪》(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节。这种问题当然不应该轻下结论,尤其不应该把自己的意见作为定论,但詹锳等人的说法至少说服力还不够。
杨明照后来写了这篇《指瑕》,挑出詹书中的25处错误。这些批评大体可成立。杨文不在理论上进行商兑,因而不会出现见仁见智各持一端的情况。用现在的说法,詹锳的错误,属于文献学范畴,这都是实打实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争辩的馀地。例如詹锳把李曰刚的《文心雕龙斠诠》中的“斠诠”都错写成了“斟诠”,引用《吕氏春秋》中的文字而不知小题在后,都是老辈学者不应有的错误。从这些地方看,詹锳在文献学方面的功夫确是不到家。
杨明照《詹锳〈文心雕龙义证〉指瑕》
《文心雕龙义证》引用《图书集成·文学典》第一百四十卷《册书部·纪事》引殷洪《小说》,释《文心雕龙·诏策》篇中“潘勗《九钖》,典雅逸群”。杨明照指出“《图书集成》嫌晚。詹锳断句既误,文字亦有脱落。当据《御览》五九三文部九‘策’下所引者补正”。实则余嘉锡《殷芸小说辑证》中即曾引录此文,且加考证曰:“殷洪不知何人,亦不闻别有此小说,此盖是引殷灌蔬《小说》,传写脱去‘蔬’字,又讹‘灌’为‘洪’耳。”殷芸,字灌蔬,见《梁书》卷四十一,《南史》卷六十本传。(历雄注曰:余文见《余嘉锡论学杂著》上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看来詹锳找材料时走的是捷径,翻检《图书集成》等后出类书,且径自载入书中。像《图书集成》这样的书,既后出,又芜杂,本不可以作版本依据,一般注重学术规范的学者是不会去用它的,詹书中却多次引用,这是很不应该的。
杨明照还指出詹锳屡次引文有误,如引《孟子·万章》中文,实则出于《公孙丑》章;引陶渊明诗,实际上为江淹拟作等,这都是由于缺少覆核原文这一道工序而产生的。大约《义证》篇幅太大,引书太多,出书之前无力再覆核一次,故而留下不少毛病。
《文心雕龙义证》积累的材料极为丰富。应该说,以一人之力完成这样一部一百几十万字的巨著,很不容易,非下数十年的功夫不可。詹锳于此沉潜有得,也提出了许多独到的心得。阅读《文心雕龙》的人,一册在手,可以获得多方面的知识,又可免翻检之劳,从这一角度看,他对“龙学”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如对一部著作持高标准严要求的态度,则又可说《义证》之中还存在着很多不足之处。
詹先生治学极为勤奋,看到一条材料,与《文心雕龙》有关者,就赶忙抄下,例如他在《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1980年第2期上摘录《日本学者论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问题》中的一段(《义证》页8);《光明日报》1978年6月3日中摘录刘法立《关于〈文心雕龙〉的注解》中的一段(《义证》页1149),这些都是卡片功夫、看来他在看杂志和读报时都不忘从中摘引材料。但《日本学者》文只是在介绍吉川幸次郎《中国文学史》一书。吉川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本主义”,且举《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唯人参之”一段为证。这种观点是否合适,有待讨论;《文心》中语用得是否恰当,也可讨论,但詹书中辗转引到吉川的学说来诠释《文心雕龙·原道》,这个圈子未免也绕得太大了吧。《光明日报》中的刘法立文,近于串讲,又有什么精彩之处?定要列入书中,让人不大能理解。
大家都有这种经验,我们积累材料时,看到一条罕见的材料,当时觉得很好,赶紧摘录下来,事后再看,却又觉得很平常也就不一定会用到它了。詹先生大约觉得这些都是辛辛苦苦搜集来的,弃之可惜,千方百计纳入书中,这就难免给人以芜杂之感。
詹书中这类例子很多。《声律》篇中,引朱星《〈文心雕龙·声律〉篇诠解》一文中语以释“器写人声,声非效器”二句(《义证》页121),这里完全是在串讲,目下《文心雕龙》的今译本很多,何必还要再引这类论文?《辨骚》篇中,引鲁迅《摩罗诗力说》中语释“才高者菀其鸿裁”四句(《义证》页164—165),实际上鲁迅援此仅用以引起下文发表自己的感慨,《义证》引此,对于读者理解原文又有多大帮助呢?
詹锳释《文心雕龙·定势》篇中“并总群势”至“随时而适用几句,则以李白与杜甫为例,洋洋洒洒,做足文章。“就李白来说,他的主导倾向是浪漫主义的,但也有现实主义的诗篇”,并各举例以阐发;“同样,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有些作品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其下也各举例以明之。(《义证》页1121)这样的注释体例,是否可以“义证”二字概括?按理说,真要做好“义证”的工作,就应对刘勰提出的或沿用的一些重要概念,如“通变”、“风骨”、“势”、“体”等,对它们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地说清楚,就此概念勾出一个完整的体系,而不是罗列众说,或以后代的什么新概念作例证。如果《文心雕龙》的字句都用这种介绍后代作家的方法来处理,那这部书的篇幅之巨简直无法想象。
詹书中最常用的方法是汇聚各家文字,顺序排列,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卡片功夫。例如《文心雕龙·物色》篇中“以少总多,情貌无遗”二句之下,即引吴林伯语、杨明照《文心雕龙研究中值得商榷的几个问题》、王达津《刘勰论如何描写自然景物》、徐季子《“乘一总万”与“以少总多”》、郭绍虞和王文生合写的《文心雕龙再议》诸文(《义证》页1740—1741),详加阐发。实则刘勰这几句话,并不难懂,这里何必小题大做?再说书中引用的好些文章,作者并非一流,文字也很平常,随着时光的推移,新出的文章层出不穷,读者再来阅读《义证》引用的文章,会起陈旧之感。因此《义证》的命运,或许会前后有别。前面诠释《文心》篇题的文字,因系溯源,引用的是前此文字,不大会有变化,命运显得“耐久”;后面诠释《文心》中字句的文字,大量引用今人文章,后出转精,易被淘汰,其命运也就不会太“耐久”。
1986年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第二次年会合影,前排左六为詹锳,左十为杨明照(时为名誉会长)
总的看来,詹锳编写此书已经取得了不少成绩,但从著书立说的角度来看,只能说是完成了一种长编,著者还得再作一番去芜取精的工作。这里他先得定下一个编书的体例,把那些串讲的文字、发挥的文字和联系不密的大量文字删掉,确定自己著作的特色,然后精心编制,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优势。当然,作为注释中的一种,文献学上的错误首先得去掉。
但我们也要注意,研究像《文心雕龙》这样博大精深的著作,即使是那些成就最高的学者,也不可能全面取得成功,他们往往是在几个方面达到高峰,而在其他方面,也就有其可能陷于迷茫了。例如刘勰在《序志》篇中说,他本想注释儒家学派的经典,但“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因此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就说刘勰完全站在儒家古文学派的立场上。杨明照在《从文心雕龙原道序志两篇看刘勰的思想》(《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一辑,1962年)一文中说刘勰思想属儒家思想,又征引了六个方面的材料,援用大量例证,说明他还“是古文学派的儒家思想”。这时他所使用的,仍是疏证出处的传统方法。应该说他用这种朴学手段疏通《文心》字句的词义,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要想藉此阐释刘勰的思想,也就显得不够了。再说他这里使用的仍是清人常用的归纳法。人们若想归纳出正确结论,那搜集的材料必须全面,面且要排除主观成见,不能只采纳自己所需要的材料。刘勰在《论说》篇中说:“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可知他对魏晋玄学很关注,评价很高。《论说》篇中还说“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说明刘勰并不完全站在儒家古文学派的立场上。我在《〈易〉学中的两大流派对〈文心雕龙〉的不同影响》(收入《周勋初文集》第三册《文史知新》)一文中已经作了全面的考证。可以说,研究《文心雕龙》而不注意刘勰与玄学的关系,也就很难深入。杨先生的修养并不在哲学方面见长,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论述往往有其局限。
由此可知,你们学生一辈的人对前辈学者固然要尊重,但不应盲从,应该了解他们的优势在哪里,短处在哪里?那么不论是向他们学习,抑或判断学术上的纷争,都可心中有数而不致目迷五色了。
>节选自《师门问学录》,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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