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 沈祖棻论宋人七绝（北宋篇）

整理者按

沈祖棻先生著有《唐人七绝诗浅释》和《宋词赏析》二书，其对唐诗、宋词的精彩评释和赏析，久已享誉学林。然而对于宋诗付之阙如，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中华书局今年出版的《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中的《七绝诗论》残稿，可以稍稍弥补这个遗憾。《七绝诗论》的“家数”一章，是对唐、宋七绝诗的发展和各家特色的述评。其中唐人部分，已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得到更深入地阐释，现将宋人部分稍作整理，分上下两篇刊发，以飨广大同好。由于整理者水平有限，引用请以原稿为准。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诗盛于三唐，已至无可展拓处。时至宋人，不得不另辟途径，一变唐人面目，亦“穷则变，变则通”之理也。唐宋优劣，论者不一。美之者如曹学佺云：“取材广而命意新，不袭前人一字。”（吴之振《宋诗钞序》引）吴之振《宋诗钞序》云：“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诋之者如严羽《沧浪诗话》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处。其末流甚者，叫嘈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范晞文《对床夜话》卷二引刘克庄云：“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负材力，或逞辨博，要皆文之有韵者尔，非古人之诗也。”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云：“唐人作诗，自述己意，不必求人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说好。宋人皆欲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说好，故不相入。”虽皆泛论唐宋诗，而绝句亦不能例外。盖唐诗既已登峰造极，宋诗不得不另拓余地，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故取材欲广，命意求新，遂至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说理谈禅，无所不可。材则广阔，境则博大，意则深刻，辞则新奇，以另求展拓地。因之横则求广，纵则求深，以求变化于唐。故好新奇，亦时势使然，自然之趋势也。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与本朝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汪师韩《诗学纂闻》云：“宋元后诗人有四美焉，曰博，曰新，曰巧，曰切。既美矣，失亦随之。”自是确论。盖动中形言，吟咏性情，唐人以之为诗，宋人移而为词，上承《风》《骚》之一脉，宋诗则扩张领域，渗入散文之成份，其境阔矣，其质变矣。刘克庄所谓“皆文人之有韵者尔，非古人之诗也”，虽或过当，不为无见也。

宋代七绝作家如荆公之工，东坡之博，山谷之奇，后山之谨严，皆为大家，最足代表宋诗面目。迨至南宋，简斋之精洁，亦继承黄、陈之余风焉。惟少游绝句，最为婉约，犹有唐人诗以言情之意，而格卑力弱，柔婉近词，所以来遗山“女郎诗”之讥也。南渡以还，放翁、诚斋，卓然大家。放翁少历兵间，晚栖农亩，歌咏田园，清新恬淡，惓怀君国，沉雄悲愤，抗衡老杜，追配东坡，为大宗焉。诚斋状物态、写人情，铺叙纤悉，曲尽其妙，尤具诙谐闲适之趣。白石尤工绝句，情韵独绝。宋末林、谢以遗民感怀故国，含思凄惋，辞多隐约，可为诗史。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荆公七绝，极为当时所推重。如杨万里《诚斋诗话》云：“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曾季狸《艇斋诗话》云：“绝句之妙，唐则杜牧之，本朝则荆公，此二人而已。”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云：“七言绝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顷时王荆公多喜为之，极为清婉，无以加焉。”叶少蕴《石林诗话》云：“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檃栝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反数四，其末篇有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至今集中两本并存。”（《后汉书·马援传》：援为新息侯，……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乡里称善人，斯可矣。’……”年六十二征五溪，进营壶头，中病遂困。）又云：“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皆称其辞意清婉，律格精严，信为的评。而此外荆公七绝于遣词用意极求工巧深刻，叶少蕴云：“王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绕屋褚先生，萧萧何所直。）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多谢安石榴，向人红蕊拆。）’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又云：“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围绿去，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与道原过西庄遂游宝乘》：周顒宅作阿兰若，娄约身归窣堵坡。今日隐侯孙亦老，偶寻陈迹到烟萝。），皆因梵语对梵语，亦此意。尝有人向公称‘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之句，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数之也。”皆从字句对偶求工巧也。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则均于用意求深刻也。而《宋诗钞》云：“独是议论过多，亦是一病尔。”

诗至东坡，境界之阔大，题材之宽广，为从来所未有。铺叙议论，谈禅说理，无所不可，而诙谐风趣，尤具独特之风格。沈德潜《说诗晬语》云：“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镕铸。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韩文公后，又开辟一境界也。元遗山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嫌其有破坏唐体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又云：“苏诗长于七言，短于五言；工于比喻，拙于庄语。”赵翼《瓯北诗话》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宋史》称其“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虽泛论苏诗，而七绝亦未能例外。田雯《古欢堂集》卷二评东坡七绝云：“东坡包括唐人，而自成其高唱。云涌泉沸，藻思奇才。”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东坡七绝亦可爱，然趣多致多，而神韵却少。‘（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致也;‘（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趣也。独‘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则气韵两到，语带沉雄，不可及也。”均有见之言。王龟龄辑《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其分类之细，为从来所未有，亦足以觇东坡之诗，随处触发，无所不包也。七绝中如上施补华所举者，极有风致。如《次韵参寥雪中游西湖》：“朝来处处白毡铺，楼阁山川尽一如。总是烂银并白玉，不知奇货有谁居。”《儋耳四绝》之一：“舶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尽上钩。”均极诙谐。又如《送东林总长老》：“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宝山昼睡》：“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或谈禅，或说理，无不以诙谐出之。至如《赠包安静先生》：“野菜初出珍又珍，送与安静病酒人。便须起来和热吃，不消洗面裹头巾。”《被酒独行》：“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则尤纵笔所如，俗不伤雅。此外如写景之《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书李世南所画秋景》：“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言情之《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高烛照红妆。”《东阑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阑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皆写景如在目前，言情见于言外，神韵绵邈。苏诗之博大深厚，无所不可，概可见矣。

沈祖棻《七绝诗论》手稿

山谷之诗，论者毁誉不一，缘其好奇太过。其胜人处，即其失处也。推崇之者，如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故优人有寻扯义山之诮。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而已，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荟萃百家律句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袓。”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后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东坡云：“黄鲁直诗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轻诋之者如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云：“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心。’其许可果何如哉？”又云：“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肝肺中流出者，不足也。”林艾轩云：“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即有许多装裹。此坡、谷之别也。”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云：“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及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又云：“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旁生趣。”沈德潜《说诗晬语》云：“黄鲁直太生，陈无己太直，皆学杜而未哜其炙者。”薛雪《一瓢诗话》云：“山谷本以粗怪险僻为法门，故‘林际春申君’，以为佳也，而‘马龁枯萁喧午梦’，尤觉骇人。”陈师道《后山诗话》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又云：“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鲁直专学子美，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严羽《沧浪诗话》：“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魏泰《临汉隐居诗话》：“黄庭坚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综观诸家之论，山谷面目可见一斑。其绝句亦多生硬拗折者。大抵山谷喜出奇制胜，其佳处在不落窠臼，其失则在怪僻生硬也。其七绝如《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病起荆江即事》、《奉答李和甫代简》、《题李伯时阳关图》、《寄王定国二首》（之一）、《寄贺方回》等，皆具神韵，步武唐人。而生拗者实居多数，学杜而尤甚者。然山谷之真面目，盖在此而不在彼也。

后山之诗，亦宗苏黄，世称“苏门六君子”（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李廌）之一，而实倾心山谷。其《赠鲁直》诗云：“陈诗传笔意，愿列弟子行。”《答秦观书》云：“仆于诗初无诗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可见其学所从出。然其诗虽师法山谷，而实远祖少陵。求山谷学杜之法，诗未尽与黄似。盖山谷学杜，脱颖而出；后山学杜，沉思而入。王原序《后山集》曰：“后山之于杜，神明于矩矱之中,折旋于虚无之际。较苏之驰骋跌宕，气似稍逊，而格律精严过之。若黄之所有，无一不有，黄之所无，陈则精诣。其于少陵，以云具体，虽未敢知。然超黄匹苏，断断如也。”其诗格律精严，确于苏黄间别树一帜。其为人清介高洁，为诗则深思苦吟，逐出鸡犬，故其作用意深刻精微，有锻炼之工。类皆严劲奥诘，高者沉郁似老杜。《隐居通议》谓：“后山诗，或病其艰涩，然揫敛锻炼之工，自不可及。”是已。纪昀序陈后山诗，以其诗之各体比较论其得失，而谓其“五七言绝则纯为少陵《遣兴》之体，合格者十不一二矣”，则未尽然。其七绝如《放歌行》“春风永巷”一首、《谢赵生惠芍药》“九十风光”一首，皆立意深刻，用思精微，情致缠绵，风神独绝。唐人绝句有此情韵，无此精思深意也。

少游诗格柔婉，绝句尤近于词，而独传唐人诗以言情之一脉，不同于宋诗之面目，故其诗皆有唐人情韵。如《泗州东城晚望》“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之情景交融、神韵悠远，不愧唐人；《秋日》“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之写幽静之境，体会极细；《春日偶题呈钱尚书》“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之含思凄婉、情味深长，皆其至者，不得以女郎诗讥之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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