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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尝试寄居山水的避世实验吗?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3-16


微信上线了新功能。允许修改微信号,允许彼此间「拍一拍」—— 尤其是后者,让人玩得不亦乐乎,释放着几个月防疫隔离带来的疏远。这些年,层出不穷的 APP 及其层出不穷的新功能,总能让用户此起彼伏地「入坑」,每天除了睡眠,手机是无法离手的。「如今男男女女都喜爱新款式,这是既稚真又原始的趣味。那些制造商早就知道人们趣味的反复无常 ……」写就《瓦尔登湖》的梭罗早在 19 世纪中期就洞悉了这个商业社会的铁律。
 
同样是 100 多年前,法国人 Gustave Le Bon 的著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也揭示出「不断重复的说法,会进入我们无意识的深层区域,而我们的行为动机正是在这里形成。到了一定时候,我们不会记得谁在不断被重复主张 ,我们最终对该主张深信不疑」 —— 广告能有惊人的威力,原因就在此。商业社会的运行,正是依赖各类商品无处不在地伺机而动,窥探你哪里「痒」,或是给你制造蠢蠢欲动的「痒」,而后给你「搔痒」。手机里应接不暇的 APP,看着是新东西,但其运作规律,早被 19 世纪的知识分子提前看透了。
 


身居边缘清晰的都市,在人为营造的一切里,努力向上,随众享乐,尤其在智能时代,人们被日新月异的新玩意绑架了,貌似开心,实则陷入了不自由而不自知。「新奇事物源源不断地涌入当今世界,可我们却容忍着不可思议的愚钝。」梭罗是近代隐居实验的先行者,这不但让他理智清醒,还具备了先验的预判性。
 
那像梭罗一样,远离都市,寄居山水,你就能「放下」了吗?
 
光凭臆想 —— 半隐山林,虫啾鸟鸣,花果飘香,听风赏月 —— 住进来才知道,梭罗说的艰辛都是真的。这些「美好」其实都是副产品,「正业」是永无止境的浇水、施肥、剪枝、除草、清扫、对治害虫,雨天收起来晴天放出去的户外饰品。如果不这么辛苦,跟住在城市楼房里一样,对室外一切不闻不问,结果就是,别人家的是花园,你的是野外。
 


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入住位于浙江安吉山村的一处小区,常住的人不多,偶尔住着一些退休或半退隐的中老年人,很多人来之前都是计划安静地读书、字画、瑜伽、跳舞、歌唱,谁想每次来小住,就是忙不完的事,不是伺候了花园,就是交给了菜地。
 
在这里用微信联系时,最常用的是音频通话,因为留言常要到下一个时辰才会被看到。邻人们忙到傍晚,才顾得上看一眼手机 —— 和城里完全反着。生活貌似不再依赖智能设备,但人们仍会惯性地陷入忙碌 —— 这是让生活保持乐观开朗的基础。活得太清醒或者太闲逸,往往要走入绝望。就如杨德昌借电影《麻将》中少年之口,决绝地讲出:「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干脆先忙起来吧。」
 


山居的忙碌,不过是换了衣服而已,其实也是一种「被绑架」。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书,使我的生活与大自然一样简朴。」我带着如此信念开始的山居体验,在傍晚就破碎了。院里光顾了一条蛇,临近村民觉得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却惊动了物业、保安和救援队员,才把它请走。小区貌似山居,配套和城市无异,很吸引我这种贪享「世外桃源」,又没有实际野外生存经验的业主。
 
科学的解释是,夏天热,山上的蛇常会下来,找水源和猎物。物业已经撒了大量驱蛇粉,但蛇还是接连在小区里出现,这让业主们十分不安,微信群里炸了锅,七嘴八舌,争相想消除蛇患。
 
工作人员很多是本地人,或是来自江南乡间,对此他们都极平静。每个人还会讲一些亲身经历,来安慰业主,在乡间这些野生动物很平常,基本对人无害,不要恐慌。一个物业女孩也说,她家祖宅后屋就住着一条白蛇,从小家人进后屋拿取杂物时都避免惊吓到白蛇。它也是家里人,自行去山林捕猎,自行回来,很少公开露面。
 
作者镜头下浙江安吉的山居景观

本地人总是讲,家家都有一条蛇,都是家人,任其进出好了,不能伤害。但这个说辞不能释怀,因为我们不是本地人,理应没有蛇家人。小区里先前入住的业主,也常说看到过蛇,都是很怕人地兀自躲远了。但未知和无知带来的恐惧,仍深不可测。
 
物业加大了对四害的消杀力度。每次消杀的夜晚,前后院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平日里的各种虫类和啾鸣起伏全部消失。那一刻,我怀疑自己身处何处。这到底是谁的家园?人类通过购买、改造,搬进了这片山林,却对大自然里的许多东西无从消受,或者说,除了鸟语花香,我们几乎无法接受共存 —— 蚂蚁、蚂蚱、飞蛾、蜗牛、鼻涕虫 …… 我这个常年食素的人,在这里却忙不迭消杀各种蚊蝇和「害虫」,伪善的本质暴露无遗。
 


一次早上,我在院门口看到一只死掉的小白头翁,抬头观察,原来它们已在很多人家的门檐里住很久了,新窝续着旧巢,估计比我住的时间都长。园区总是喷洒各种杀虫药,以虫为食的鸟估计被误伤了。
 
鸟应该无害了吧?尤其白头翁还那么美。但它们做窝后数量骤增,不光在院里拉屎,还聒噪得要命,有时傍晚群起追捕大型昆虫,那阵势很吓人。我决定让它们搬走,以免鸟蛋和幼鸟把蛇引来。村民们却轻笑,这种地方的鸟蛋蛇不会来吃的,如果有小鸟的话,得等它们长大能飞了,才能把窝搞掉,它们会在别处搭窝,不然就等于是杀死了小鸟。村民们不吃素,却比我慈悲太多。
 
野生物是山居必要的一环,对此只有妥协。
 
电影《托斯卡纳艳阳下》剧照

我的山居体验,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在国内很红的两个符号(其实至今都很红)普罗旺斯和托斯卡纳。当时英国作家 Peter Mayle 写了 10 本与普罗旺斯有关的书,去普罗旺斯感受山居岁月成了一种潮流。美国女作家 Frances Mayes 也写了七八本托斯卡纳,其中小说《托斯卡纳艳阳下》(Under the Tuscan Sun)居然蝉联了 162 周《纽约时报》销售榜冠军,很多人带着她的书去旅行。
 
那时还没有网红,也没有让我们离不开的 APP,但城市人莫名被生活绑架的焦虑,和今天毫无二致。这两个今天读起来比较平庸的作家,在当时相对闭塞的信息环境下,竟然成功得匪夷所思。即使在旅游还远未大流行的国内,文艺青年和职场人士谈起这两个地方,也是两眼冒光,腮泛桃花。
 
当然这主要归功于之后好莱坞的临门一脚,把小说分别拍成了《美好的一年》(A Good Year)和《托斯卡纳艳阳下》两部电影,把山居幻想的泡泡吹到极致,生生把常见的欧洲乡村,变成了世人皆向往的世外桃源。作者的确热爱那里并且常住过,前者住在 Gordes 村,后者是 Cortona 农舍,只是这其中的滤镜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电影《美好的一年》剧照


两位作者都是在逃避原来的生活,写作成了他们的事业。他们熟悉大城市普通人的心理诉求,了解他们的物欲压力,也深知他们对于简单慵懒、看云卷云舒的向往 —— 创建共鸣,这正是写畅销书的捷径。他们花了大力气把两地描绘成不谙世事,宁静悠闲的地方,与忙碌烦躁被挤压的都市生活,形成鲜明对比。两者传递着一样的价值观 —— 生活总在不经意处拐弯,有些冒险是值得的。比如流行于当时的一些金句,现在读来也不无道理。「不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思想便会深邃很多。」「你居住的地方决定了你是谁。一个人选择居于何处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你内心的渴望。」
 
两年的山居体验让我明白:人们向往的,不一定是那个地方,而不过是放弃现有生活轨迹的一种想象。真到了那个地方,你所有的困境也还在困扰着你。
 


今年,我开始修理花园和种植食用香草了,虽然占据了极其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耕种的乐趣十分隐秘,表面看是大自然的慷慨赠予,实则是人和自然的交感。苏轼「乌台诗案」之后,跌入人生的谷底,被贬谪到黄州时,正是耕种,不但解决了全家的自给自足,还给这位官场无比失意的被黜官员,难得的志得意满。「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一扫之前的忧郁绝望。「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生,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字里行间都是轻盈的小确幸。他悟了陶潜的喜悦,也学会了不再让身形奴役内心。此时他给自己起了个号「东坡」,因为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时,留有诗句,「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白居易在东面坡地种花,为了自娱,苏轼在东面坡地耕种,为了糊口,目的不同,但处世的态度却十分相近。「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
 


山居越来越不易实现,但古人这种淡泊疏离又清高的山居态度,对今人有别样的启示。「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可以喝。」是 Neil Postman 在《娱乐致死》里说的。伪语境,是文化丧失活力后的最后避难所,碎片化、失去了语境的信息时代里,貌似是信息的海洋,却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 或者,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信息是什么。
 
Postman 绝望地预言,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手机离不了身,却毫无喜悦,甚而更疲惫,其实和 1700 年前陶渊明的困境如出一辙,「以心为形役,惆怅而独悲」。不用学陶渊明逃回老家故宅,你只需放下手机,也可以看到林木成荫,花开叶落。人毕竟是生物属性,久在牢笼里,复得返自然,是其天性。「从今以后,别再过你应该过的生活,去过你想过的生活。」这是梭罗说的;陶渊明则会说,「心远地自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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