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管理不是个人问题,我们无需,也无法「矫正」它
Calvin Klein 邀请 Jari Jones 拍摄的广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除了大面积「有碍观瞻」的谩骂声之外,偶尔也有人发出了别的声音 —— 他们不直接评价 Jones 的身材,而是将矛头指向品牌,批判广告在「鼓励人变胖」,甚至是「推广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尽管广告也收到了一些正面的评价,但往往是从「多元」和「自爱」一类的角度出发,鲜有人会为「胖」本身说几句话。
主流视野下,「胖」受到的待遇并不公正。在文艺作品中,它总是和「失败」「懒惰」「放纵」等词汇联系在一起。「胖」被刻画成了「笨拙」「无能」,一个胖子说句「我要弯腰」都会引起喜剧效果;「胖」会与「缺乏吸引力」划上等号,所以才有了 2015 年央视春晚小品《女神和女汉子》用贾玲衬托瞿颖的操作。
在接受丑化之余,胖子们还要学会自嘲,不能对调侃流露出任何不悦。而尽管如此,「胖子」仍旧只能沦为主角的陪衬,以「忠诚」「耐心」的好朋友或是炮灰式的反派形象出现:在电影《完美音调》(Pitch Perfect)中,Rebel Wilson 饰演的 Fat Amy 也拥有动人歌喉,但她主要的工作却是用「我有几个男朋友」自嘲,甚至是演出走光桥段,以此逗乐观众。
好在近年来,主流视野对「胖」有了更多面的呈现,我们也拥有了反思「胖」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何会得到人们厌弃的契机。事实上,「胖」是一个不断变迁的概念,不仅人类对「胖」的态度一直在变,就连「胖」对健康的影响也一直存在争论。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胖」的确有「科学」的定义:身体质量指数(BMI)大于或等于 30 为「肥胖」(obese),大于或等于 25 为「超重」(overweight)。这个标准是否绝对正确尚且不谈,但它至少与我们的生活体验存在出入。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一个 1.6 米的成年女性,体重只有超过 64 公斤才算「超重」,要触及「肥胖」的底线更是需要 76.8 公斤。但我们当下熟悉的,却是「好女不过百」这样的描述,从「锁骨放硬币」「A4 腰」,到「BM 风体重对照表」…… 那些风靡网络的「体重挑战」,无不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身体管理的门槛。
但在不同的情景下,人们的偏好并不总是成立。在尚未解决温饱的年代,丰满的身材往往意味着良好的物质条件,常常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这种倾向也部分延续至今:一些老一辈的人对婴儿的体重存在执念,将新生儿的体重和「福气」挂钩,盲目追求「大胖小子」,丝毫不顾及巨大婴儿可能给孕妇带来的风险。
尽管有所谓科学的定义,但「胖」在日常生活中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每个人因为自身经历的不同,对「胖」有不同的认识,但嫌弃「胖」却是一个模糊的共识。
将一支广告等同于鼓励发胖的呼喊,这是对时装工业力量的高估。「胖」是当代生活(尤其是食物)的必然结果。根据中国家庭营养与健康调查(CHNS)的数据,随着中国经济在上世纪 80 年代末开始飞速发展,中国城市人口的肥胖率从 1989 年的 10% 左右,上升至 1997 年的约 20%。当下的食物供给方式被称为「规模化饲养」也不为过,即便人们体重普遍上升不是食品供应商的目的,也是他们所作所为的必然结果。而这其中最大的功臣,是糖。
糖并没有听上去那么甜美:Julianne Moore 在电影《王牌特工 2:黄金圈》(Kingsman: The Golden Circle)中把糖和毒品相提并论,说「糖比可卡因容易成瘾 10 倍,在美国造成了更多的死亡和悲剧,但销售糖可以让人进入世界 500 强,而销售毒品则让人身陷囹圄」。这种说法有不合理的地方 —— 与毒品、酒精等相比,糖的成瘾能力和危害相对有限;戒断后,也不会产生焦虑、恶心、幻觉等戒断症候群(Withdrawal Syndrome)。但与此同时,这种说法也揭示了其本质 —— 糖的普及是生产方变迁和资本逐利的结果。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和工业化的纵深,人们对深加工食品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当食品也需要大规模生产,食品加工企业(而非种植者 / 捕猎者这样的生产单位)的生产就决定了普通人在饮食上的消费。而工业社会选择糖,是因为人类对甜味有一种几近本能的复杂的迷恋,糖的存在可以让人们吃进去更多的食物,从而消费更多的食物。再加上糖廉价易获取,加工商自然有强烈的动机在食品中加入更多的糖 —— 无论是本身甜味丰富的冰淇淋,还是酱油这样的基本调味品,甚至是主打辣味的火锅底料中,糖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分。对于消费者来说,糖的热量加上食物本身的热量,想要不超标摄入卡路里,并非易事。
人们并不是意识不到糖的危害。1958 年,RC Cola 公司就率先推出了「无糖」饮料 Diet Rite,今天更是衍生出了各式各样的品类。但「无糖」的口号喊了几十年,人们真的消灭了糖的危害了吗?况且以代糖为基础的「无糖」,暗含着至今也无法解决的隐患:替代品本身的副作用是否比糖更大至今尚无定论,而且摄入代糖会促使人体对甜味产生更强的依赖性,而甜味的存则会增加在其他食物上的的摄入。「无糖」并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尽管「胖」是人为制造的结果,但人们却往往将「胖」归因于个体,且倾向于对「胖」的厌恶合理化,认为对肥胖的羞辱反而可以激励「减肥」。现实却恰恰相反。拥有丰满身材的人往往生活在指责文化(Culture of Blame)中,对外界的评论格外敏感,会尽可能地「表演」一个一直在减肥的形象,以避免外界将肥胖的偏见和污名投射在自己身上。但这样的谨小慎微会带来巨大而隐秘的心理问题 —— 最常见的就是身材焦虑,而进食是人类缓解焦虑的常用方式,如此产生的恶性循环只会「越减越肥」。
道理上看,没有人有身材管理的义务,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体不被他人评判的权利。而在现实中,基于肥胖的偏见和歧视,还是令不少人被迫改变自己的体型。
但「减肥」并非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我们熟悉的关于身体的论述中,「胖」往往意味着「不自律」,意味着「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好吃懒做」。但「健康」真的通过努力就能获得吗?事实上,「健康」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门槛出现在「减肥」之路的每一步上。撇开基因、病理性问题、激素水平等不可控因素,大部分人连做到「管住嘴,迈开腿」都困难重重。
商家为「健康」食物的品质和功效添加了太多不合理的期待,让这些食物产生了极高的溢价。「健康」食品(或是宣称「天然」「有机」的食品)往往比普通产品的价格高出一大截。在超市,8 杯 100 克的联排装酸奶是最便宜的选择,平均每 100 克的售价在 1.5 元上下,但成分表中,白砂糖、果葡糖浆常常排在相当靠前的位置;而以「无添加」作为卖点的「健康」酸奶价格则水涨船高,面向健身人群、婴儿和孕期妈妈定位的简爱裸酸奶,平均每 100 克的定价高达 6 元。从结果上看,许多人接触「健康」食物的能力从最开始就被限制了:从零食到外卖,平日里能接触的平价食物,高糖、高油、高盐占了大半,廉价但不「健康」往往是更现实的选择。
其次,「健康」的生活方式还要求特定的专业知识。控制热量摄入的学问早已不是了解「六大营养素」与计算卡路里就足以解释的,地中海、生酮、DASH Diet 等眼花缭乱的饮食方法各有利弊。针对不同人群,想要有效率地管理身材就必须深入研究。而包装食品虽然提供了营养成分表,其成分的显示规范也存在着不统一,例如糖和淀粉的含量目前以「碳水化合物」这一笼统的方式显示,但摄入同样份量的小麦和蔗糖,对身体的影响却完全不一样。
退一步讲,即便认可「胖」与「健康」的相关性或者事实上存在因果关系,将肥胖当成缺陷去矫正仍然不可取。对于熬夜、长时间面对手机屏幕等看上去同样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人们并没有一视同仁,而是单纯将「胖」用宣扬「健康」的外壳包装,进行污名化。与其打着「健康」的旗号要求自己和他人规训身体,不如大方承认自己厌恶的是「胖」本身。而 Jones 在主流视野中的呈现,正是我们对「胖」的厌恶的一次绝妙反击 ——「胖」并不是一件坏事,它也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没必要也没有能力对它进行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