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后郭柯宇,影后归去来
2016 年 12 月的一天晚上,她倒在了美国的一张床上,头晕目眩。她很害怕 —— 与 4 岁的儿子同处异乡,可不能突然撒手。当地医院为她做了全身检查,开出几盒不管用的止吐药。她想,中国人的身体还是需要中国人医。她准备回国。
儿子懂事。一路上接到她投来的眼神,便知道把手中的饼干递过去;机场搬运行李时,会向周围人求助。
北京某医院的诊断结果是频发室性早搏,心脏病的一种,常见症状包括心悸、胸闷、恶心和眩晕。接下来八个月,她开始规律服药。可能是因为副作用,她胖失了形,30 斤的体重从天而降。但病不见好,失眠、多梦、神经衰弱,每一丝声响都是折磨,儿子的磁力球玩具掉在地上,声音刺耳难耐。
这场病抹去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对身体的控制权。她反复做同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儿时,和玩伴们不知疲倦地跳皮筋,脚步轻盈,载笑载言。但现实沉重,她脸上冒虚汗,连头皮都沁着汗珠,「我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就拿纸巾一直擦」。有的纸巾濡湿破损后,会留下小粒纸屑,她索性把纸揉成团,从脖颈到额头,一处一处按压。
2017 年春节,往年会张罗发小聚会的她第一次缺席,直到夏天。友人们急了,纷纷替她寻医问药。有人推荐了一位老中医,说是治好过不少达官显贵,问诊时脾气也古怪,不让病人说话。她将信将疑地去了。老人指摸脉象,缓缓抬手,说她颈椎和胸椎有恙,「但心脏没有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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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信。但她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服用五个方子后,不到三个月时间,居然有效。这下信了 —— 方子是宝贝,她准备裱起来。然后是登门、道谢。老先生的治心手段也高,眯着眼道:「我给你治病,等于是你摔倒了,我扶你起来,你不能让我拿药护着你,之后的路你得自己走,把腿脚练开咯。」
现在,她保温杯常年在手,每日要饮姜汤下肚,忌口节食,规律作息,勤运动。养生养生,命要自己养。
2017 年底,她大病初愈,凑巧看了部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但共情寥寥。经不住朋友磨,她买了原著小说《夏日终曲》。一天凌晨四点多,她醒了,坐在床上开始读,最后一气呵成,眼泪是刷刷掉下来的。中年人,熟悉的是欲哭无泪,比如听《蒋勋细说红楼梦》。而这么生猛的情绪,她差不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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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特意搜索了《夏日终曲》作者 André Aciman 的照片,好奇是何等人写就了这样千转百回的文字。在 Aciman 广为流传的一张肖像照上,他颔首微笑,眼底有柔情。她感慨:就是这双眼睛,只有长了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自传。在作为演员的前半生,她擅长捕捉情绪的波动,表演时与之竭力周旋。但这不够。她没有那双眼睛 —— 命运和生活抛给她的选项,她力所不及。更何况,过去有太多事情已经超出她的可控范围。
不可控的,包括年少成名。14 岁,她被导演章家瑞选中,拍了电视剧《太阳鸽》,「然后就好像出名了」—— 至少她在学校的感受如此。很多人往她学校寄信,有的赞美表演,有的表达倾慕。上世纪 90 年代,成名兹事体大,加上校园背景,容易小题大做。有学生私拆她的信,读完扔在公厕的地板;老师找她父母谈话,担忧她早恋 —— 如此成名,更像一种打扰。
三十年后,中文互联网关于《太阳鸽》的全部信息不超过百字,记得它的人恐怕无几。但三十年前,命运一定要送她礼物:1992 年,导演叶大鹰为电影《红樱桃》寻找女主,《北京晚报》有一张她的黑白照,不过寻人启事大小,入了导演的眼。叶大鹰来学校找到她,让她试了一段台词。不久,她在《红樱桃》剧组变成了「楚楚」。
《红樱桃》并非一鼓作气拍完的。影片开拍前一年,苏联解体,铁幕被震碎,溅起一粒灰,砸中了已经成形的剧组。莫斯科去不成了,潇湘电影制片厂也无力追加投资,演员被遣散。1995 年,项目重启,原定男主因生理发育不再符合角色需求,换成了徐啸力。至于她,叶大鹰不愿放弃,于是和制片人张黎一道,蹲守在她家旁,暗中观察她是否女大十八变。她没有 —— 还是几年前的样子。然后她远赴莫斯科,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气温里,再次变成「楚楚」。
《红樱桃》被记住了。她也是。她成了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成了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第一位中国「影后」。但她现在不想重温《红樱桃》,「老黄历了,总拿来当谈资显得脸皮太厚。」
然而荣誉是她的。媒体对《红樱桃》的宣传铺天盖地,那张刺青裸背的电影海报,是辱,是恨,是诉,也为进入新自由主义语境的中国观众制造了幻想。「少女影后」与「拍裸戏的女演员」—— 总有好事者煽风点火。她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抵御众口铄金。家中电话铃响,来电人直问「那场戏怎么拍的」;菜市场熙熙攘攘,但她不敢张口还价。
然而荣誉是她的。她决定活在片场。
《红樱桃》后,她走上了职业演员的路。一走二十年 —— 但二十年也不算长。她没有乘风破浪,没有被贴标签。她只是留在这个行业,不想改行,「因为其他活儿也干不了。」她组过乐队,发过专辑,玩过现场,但年轻人不认识她,知道她的,印象也渐模糊。荣誉是她的,声名不是。她想开了。
有一次,她在酒店醒来,望着熟悉的布局,懵了。她想不起自己在哪座城市、哪个剧组,疲于奔命感让她失落。她还记得重拍《红樱桃》那年,她在莫斯科的地铁站迷路,被一个白俄罗斯姑娘「捡」回了宿舍。宿舍有一只猫,她和猫吃了一样的晚餐 —— 一瓶牛奶,一包饼干。后来是张黎赶过来把她押回剧组。她也不后怕。因为她知道,自己能被找到。
但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又丢了。谁来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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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她中场休息了近十年,不在影视剧中露面。但表演没丢,话剧舞台有她,先演,后导,也方便她陪伴幼子。不演的时候,她被叫去「观摩指导」,北京鼓楼西剧场的后台曾经是她的厨房 —— 因病缺席的那阵子,她给全剧组做北方凉面。
今年,她决定结束中场休息。休息的时间够长了,能量要被释放。她能适应新环境吗?她给不了答案。不过,在与病痛和恐惧对峙后,她的胆量更大了。毕竟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与未知同行。那是 1991 年,家用电话尚未普及。一天,她陪邻居去北京青年电影制片厂的传达室打电话。排队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她想,「这人该不会是流氓吧」。片刻,男人开始自我介绍:小姑娘你好,我叫章家瑞,是个导演,这是我的名片。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壮着胆子,羞赧地答道:你好,我叫郭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