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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正愈发保守,但「进步」也是个伪命题吗?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2-04


作为一部都市女性群像影视剧,《三十而已》在对女性力量的建设上描绘寥寥,却由一个林有有点燃了舆论对婚恋的争议。从「绿茶婊」和「牌坊精」的对立中可以看到,女性批判的两端都对彼此有一种污名化的蔑视。无论如何,反正不是「人」,而「不是人」正是互联网语言运动的核心「操守」。我们今天在各种名词的标签里已经快要失去自己的站位,「你持有什么样的立场?」这个问题困惑着有兴趣参与舆论政治的人。于是一个测试系统应运而生,其中充满了一系列「你赞同还是反对」的提问,如此明确一个人的政治坐标和政治光谱,因为坐标的位置即表示立场,一个人的「立场」也得以具象化。
 
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这一切,「站队」从一种形容变成了一种现实,「左」与「右」就是这种概念具象化最早的表现。
 


当我们谈到「左」与「右」,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它们的内涵 ——「进步」与「保守」。在这个议题上,如今的形势似乎是「保守主义的回潮」,而隐藏在「回潮」二字描述之下的,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进步主义立场。这种争执的倾向在婚恋问题上显得尤为激烈,界面文化在《今天的爱情观成为保守回潮的标志了吗?》一文中试图切入这个问题,但最后这篇文章把原因归结到了问题的外部:是某种属于「传统」的东西抑制了我们的进步。这篇文章最终完成了一个通过建构他者来完善进步主义者自我认同的论证逻辑,但问题依然是问题,婚恋议题中的进步和保守仍有待被进一步阐明。
 
假如我们试图跳出绝对的进步主义立场来描述当下的形势,我们在「保守主义的回潮」后边应该再加上半句「进步主义的困境」。如果说他们试图用一种精神分析师的方式戳破所谓保守主义者的无意识,那本文的描述就旨在以同样的方式戳破所谓进步主义者的无意识。
 


「保守主义的回潮」这个说法伴随着特朗普上台后推进一系列孤立主义政策开始。这场危机最终持续到了现在,Black Lives Matter(以下简称 BLM)运动受挫、美中面临新冷战风险,世界仿佛跟过去不一样了,本来我们以为,历史的发展如时间的流逝一样是线性前进的,但是越来越多的征兆表明,事实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从前的言论场域是精英为主,现在底层也很容易就能上网。」在界面的文章下,有人这么评论道。这也是打开这个时代问题的财富密码:为什么社交媒体兴起前,进步主义的话语能占领话语高地,不正是因为精英对于媒体的控制吗?这也意味着,相较于 20 世纪各国此起彼伏的革命运动,本世纪的进步主义已经从大众的变成了精英的,原本保守的精英与进步的大众之间的对立里,名词和形容词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置换反应。时下恰恰是进步的精英与保守的大众之间的对立,这就是进步主义的困境。
 
进步主义正在变得自我反讽:因为在平等的观念上看,大众对于精英话语的打破是一种话语上的平权。但这种平权,相较于少数群体权、女权主义和种族平等,是不被进步主义者接纳的。在这种逻辑下,进步主义者变成了畏惧革命的革命者,甚至可以更直白地说,进步主义者作为话语权的既得利益者,在丢失了垄断地位和控制权后产生了无能的狂怒。反大众式的精英话语体系是进步之内的保守之处,也是当今的进步主义相对于上世纪同年代最大的不同。
 


为什么我们经常看见一个进步主义者向众人宣誓他是进步的,但少有人会跳出来对着大家喊:「我是个保守主义者,我是非常保守的」?因为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就是单向线性的,同时也把这种认知带入历史当中,所有人都不希望我自己生活的一天是无意义的,所以我们往往倾向于承认自己是进步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一如 Benedetto Croce 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样,我们见到的所有当下历史的阐释材料,无一不是按照进步发展的理念编写的,因而「进步」变成了一种来自历史本身的存在合法性。但这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文艺复兴」就不是。如果我们只执着于进步的形式,「Progress」作为「Progressism」的词根,那么进步同样可以被理解为进程,进步主义也就成为了专注于形式的进程主义。
 


反过来从「保守」这个词出发,往往人们会提问:保守什么?
 
而「Conserve」的含义同样如此:留住什么,保存什么?正是因为保存的内在含义就是只能保存已经有的东西,进步才会被与保守在形式上对立起来,如果只是保有进步的形式,那进步主义同样是保守的,它保守的就是「进步的传统」。当下形式化的进步主义也是对这种内核的发展,女权主义和 BLM 中的种族平等运动,一大宗旨不正是革新我们的词语吗?这不是因为革新了词语我们就进步了,而是逻辑上的倒错:正是因为进步需要形式上的创新,从而与原有的存在不同,所以我们才要创造新的词语。这背后更深的逻辑是:如此制造一个代替现实的语言拟像,我们就真的进步了。
 
回到婚恋的保守与进步这个主题上,婚恋的进步与保守就被如此打开了:既有的婚恋观是保守的,而对它的批判构成了进步。又因为这种批判是站在女性主义视角上的,所以它不得不对父权这个原罪发起猛攻,男性为长的婚恋观念就是保守的,遵循传统的就是保守的,只有婚姻形式上的进步才是进步的,甚至是拒斥婚姻的形式。而进步的婚恋观本身被暂时搁置了,它没有阐释自身,只是作为一个否定、一个反对的符号出现在这里。
 


金宇澄在《十三邀》的采访里说,「我们年轻的读者,对『三观不正』特别敏感。还有一个最不好的词,叫『渣男』,『渣男』这个词最不好,(因为人)本身是非常复杂性的东西。」这段话不仅让我们注意「三观正」是一种忽略人性的态度,也让我们注意到人性本身。人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这句话同样意味着,不论是「牌坊精」「三观党」还是反方的「绿茶婊」「渣男」,所有强加于人的带有贬义的道德式评判都是不合适的。同样,反对「三观正」并不意味着「三观就要不正」或者「没有三观」,而是让我们注意道德评判不能那么精准地驾驭人性。
 
婚恋观的进步恰恰是要走出这种机械化的剖析。Papi 酱给孩子冠夫姓就丧失了独立性,被认为是不进步的;为了反抗父权下的婚姻,女性就要在家庭事务中占主导地位,这些道德判案让我们的讨论走不出一个循环:定义什么类型是对的,然后与之相反的是错的。这恰恰是以爱为核心的婚恋中最不需要的东西。韩炳哲在《爱欲之死》里说,「爱情政治学是不存在的。政治是对抗性的。」如果连家庭都是政治斗争的战场,那么就只有一个人自己的内心不是战场了。
 


「现实一点!」,很多人会这么反击以爱为中心的婚恋。没错,现实一点,对于现实而言婚恋从来不是「婚」和「恋」,在物的层面上,家庭是完成人口再生产的基本部门。完成人口再生产,创造新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再把自己镶嵌到经济机器上,这个过程需要爱吗?现实又需要爱情吗?
 
现实不需要,现实从来是赤裸裸的。相比于爱的赤裸裸,这种赤裸裸是需要我们抛弃一切信任去全副武装地生存的。毫无疑问,个人主义的极端就是走向这种赤裸裸,这种赤裸裸是一个婴儿映照在自己母亲子宫壁上的镜像,他失去了母亲赤裸裸地来了,他失去了所有又赤裸裸地离开。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婚恋之外我们只用纯粹的爱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女权主义的问题和其中的婚恋问题其实存在于两个层面 —— 社会层面和家庭层面。形成两个层面的混淆和误认,这是社会化男性的普遍误认:沉溺于社会活动以致被吞噬,把家庭视为社会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社会的爱巢。当这种误认变成行动的时候,就构成了对女性的欺压和暴力,并最终导致了女性的误认。女权运动之下,爱情、婚姻、家庭也被政治化了,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进步的婚恋观,并不是单一否定传统的婚恋,而是在婚姻的形式上,双方需要重建爱与信任,将婚姻返还给婚姻本身。对婚姻的异化,很多程度上也不约而同来自于原生家庭的一些成见。其实这个时代的父母是有责任不要过度思虑和关心的,这点对于新生代的婚恋极其重要,夫妻双方的共识比彼此与父母间的共识稳固,新家庭才更有希望成为一个独立的整体。
 
所以保守主义的回潮还是进步主义的统摄真的那么重要吗?真正能超越那种时代狭隘的,是宋小女向张玉环要的那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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