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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物记者和他笔下的时代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6-21


「我特别喜欢汪峰。」一个做建筑生意的朋友开着车,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季艺说,「企业家会喜欢这种务实的人。」

一切从这个简单的对话开始。2012 年,29 岁的季艺决定写写汪峰。当时,他还在《全球商业经典》工作。提起汪峰,人们的调侃停留于热搜。而季艺相信,从他身上,可以挖掘出更多反映时代特点的东西。报道中提及的一个细节是,一位来自民营企业家培训机构「思八达」的销售,花一小时给目标客户讲了个「励志」故事 —— 高中时追女生没追到,在北京混出名堂后,要到她面前炫耀一下 — 这场讲座被取名为「怒放的生命」。
 
2014 年,季艺进入《人物》杂志。这种把人放在时代舞台上的写作方式延续了下去 —— 郎朗、郭培、苏芒、李冰冰、吴亦凡、郑晓龙、曾梵志。8 年后,报道集结成《巨流:大时代的弄潮儿》一书,今年 3 月 15 日由湖岸与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合作出版。因设计《知日》而被公众熟悉的马仕睿,在封面用红黑交错的线条表现时代洪流,有种木刻版画的张力。
 
关于汪峰的报道放在首篇。结尾加了一句话,说汪峰痴迷德州扑克,牌风属于「松凶型」—— 打得猛、出牌松 —— 一种「神经病式」的打法。副标题由原来的「精心怒放」改得更为直白:中国企业家们喜欢的摇滚明星。
 


在娱乐性之外,聚光灯下的人也可以提供社会学样本。明星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其成功折射的是这个时代的不同切面。而他们作为人的部分 —— 对于成功的强烈渴望,以及每个普通人都有的七情六欲 —— 恰恰回应了这些切面。这是编辑景雁和周赟希望向读者传达的,也是季艺在报道文娱人物时的与众不同之处。
 
书本原计划收录 10 个人。除了上述 8 人,还有郭德纲和于正。前者是以相声为样本,研究文化行业当下困境的切入口;后者则让人好奇,中国式爽剧何以征服大众市场。但这两个采访计划因季艺突然中风,最终搁置。
 
今年 4 月初,我们通过电话,与在海南儋州疗养的季艺展开了一次对话。这次对话出乎想象。我们预设了一些命题,想和这位作者聊聊媒体行业的变迁与现状,以及突如其来的疾病给他的创作与自我认知带来了什么影响。但与季艺的对话会让人意识到,这些预设可能是无趣的。
 
他的朋友们如此评价他 ——「单纯,一个特快乐、特自由的人,不会苦大仇深,聊环境不好了什么的」,「很少表现出特别大的困惑,行动力强,想做就去做了。
 


2009 年 10 月,《GQ》中国版创刊。时尚杂志有了特稿部,成员来自三联生活周刊、凤凰网等新闻机构。季艺作为第一批作者入职。他随后因两部代表作为人所知:《易构空间里的故事》和《开超级跑车的中国孩子》。这是一种由肾上腺素驱动的写作,细节丰满:
 
北方夏末的晚风扑面而来,欧阳头戴一顶草帽,从南国款款归来。这两个月里,珠海的游艇会如火如荼,他在夏日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样一身装束站在碧海蓝天之中,教那些顶级富豪开游艇、签合同。周末一过,再回到「易构空间」的房子里住上两日。往往手上那两颗硕大的宝格丽金戒指还没来得及摘掉,就又要把 133 的号码换成全球通,全副武装地飞回到炎炎夏日里那个有钱人端着高脚杯信步穿梭的秘密海滩。
 
记者们都熟悉,想在有限时间内获取细节,可能会遭遇重重困难。为了采访到这个叫欧阳的男人,季艺坐在办公室里,每小时发一条信息,从晚上 7 点等到次日凌晨 4 点。虽然早先应允了采访,但欧阳始终没有回音。故事最后是用现有素材写成的。后来写《开超级跑车的中国孩子》,同行的视觉编辑赵小萌记得,季艺和他们一起玩、聊天。「几个人聚在一起吃饭时也叫我们同去。对方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记者,不存在什么暗访。后来给他们拍杂志大片也都很开心,毕竟大家也想秀一下自己的车。季艺把这些写出来,告诉你有一群人是这样生活的,没有附加什么道德判断。但他们后悔了。
 
由于受访方的压力,《开超级跑车的中国孩子》当期杂志被迫撤刊,季艺也因此离职。他在《南方周末》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但社会类报道通常需要几天就完成,这不是他习惯的。直到《人物》,他才找到一种比较自在的节奏。
 


《人物》给了季艺更加规范严格的新闻写作训练。报道的丰富来自信源的丰富、足够多的周边采访,而不靠炫技。「你就不用调动肾上腺素去吸引注意力了。我觉得这是比较理性的方式,比较持久。」写李冰冰就是如此。为了控制关于自己的报道,让娱乐记者们无法查到航班信息,李冰冰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真名。这是一位工作人员无意间提及的,而它成为了理解人物的一条重要线索。
 
除了细节,更重要的是视角。王晶晶至今记得自己在《人物》写的第一篇时尚类报道,标题是《被选中的中国姑娘》,季艺担任编辑。她此前在《中国青年报》做社会类报道,不太熟悉时尚领域。季艺提醒说,我们写模特,其实写的是潮流。潮流在选择这些女孩,而谁又是潮流的制造者?于是,话语权的把握者被加入了采访名单:Ralph Lauren 的选角指导 Jennifer Starr,以及《Vogue》中国版时任主编张宇。
 
张宇只给了一小时。王晶晶有些紧张。她习惯准备详细的采访提纲,把时间分成格子,再把问题按轻重缓急丢进去。季艺则不是。他只会在头脑中构想几个关键问题,一切由此展开。采访到一半,季艺插进来提问,一点不在乎时间。他擅长总结复述对方的表达,并把对方的成就放在行业背景里赞许。张宇显得很愉快,采访实际持续了近三小时。「我想这是他的采访和写稿特别自由,能捕捉到很多意外细节的原因之一。」
 
文章排完版,季艺还坐在电脑前。一段关于刘雯住处的描写,王晶晶写得平铺直叙。季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这么写太土了」。他把一句话挪到最后,打了个破折号,低声说:「这样多酷。」王晶晶本来不服气,把头凑过去看,服气了。


这段话最终被改为了 ——「一个公寓里有三个房间,每间房两张床,英语是唯一交流的语言,大家也不聊各自国家的文化,一心想着工作 —— 这就是刘雯初到纽约时住的地方。」
 
2017 年,王晶晶和季艺先后离职。「我们连续做了几个有品牌合作的、年度明星的报道,我自己有点疲倦。」王晶晶说。她后来去了搜狐旗下的极昼工作室继续做社会类报道。那差不多也是外界开始将特稿看作一门「生意」的时候 —— 前一年,乐视影业买下了《太平洋大逃杀》的电影改编权,前《南方周末》和《GQ》记者雷磊成立了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离职后的季艺一直在做自由撰稿。「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在《GQ》也好,《人物》也好,我感觉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为平台写稿的人,是给自己写的。」赵小萌有这样的印象。季艺想做的事很明确,编剧或写书,总之,更深入地写作。有时,他约王晶晶在搜狐媒体大厦边吃饭。「我总结了五种奇妙的开头方式」,他手舞足蹈地说,「只有我们俩知道,你不许告诉别人。」
 
《巨流》这本书就是离职前不久谈起的。编辑景雁关注的领域是经济史、哲学等学术书籍。经前《GQ》编辑、后来策划出版了 Elena Ferrante「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索马里介绍,与季艺相识。关于汪峰、郎朗等人的报道,会让景雁想起美国记者 Truman Garcia Capote 的《肖像与观察》。希区柯克能把惊悚片拍成剧情片,Capote 能把报道写出文学性。他们都打破了类型的局限。
 


景雁也觉得,季艺和其它时尚杂志的记者不太一样。有次一家奢侈品牌在国贸举行活动,有明星、网红、香槟,季艺待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你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你肯定猜不着。」景雁说,「去公园看退休的大爷大妈观鸟。」
 
他们经常在朝阳公园边上一起吃饭,「我们俩都热爱自己干的这事,又痛苦」。国内出版行业的痛苦可能在于不断减少的书号,而在媒体行业,「三年左右你就觉得门清了,实际上按国外同行的成长路径,正常的话应该做个十年,你才对很多事越来越了解。」深入理解事物,是两人共同的乐趣。他们打算一起做点什么:好的选题在杂志上最多只能用 2 万字呈现,如果做成书,10 万字的容量也不算多。
 
《巨流》就是这一切的起点。
 
编纂工作历时 4 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季艺突然生病。2019 年春节前,景雁和季艺如常在朝阳公园边吃饭。他们计划春节后定稿,再往下走流程。春节期间,王晶晶看到有共同好友发朋友圈,说季艺的狗丢了,一只叫豆豆的、有点臭但可爱粘人的斗牛犬。问「怎么丢的?」—— 他牵着豆豆在楼下散步,突然倒下。有路人及时发现,但他还是在民航医院昏迷了 21 天。
 
醒来后,季艺从民航转到宣武医院做康复。父母从老家淄博赶来,在医院边租了房子。王晶晶去医院,看到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表达欲望如故强烈的人。她担心影响他休息,只待了不到 20 分钟,但季艺一直在说话。第二次再去探望,季艺已经出院了,在小区里,王晶晶跟在后面,看着季艺的父母扶着他往前走。虽然走得慢,但能走了。
 


赵小萌和几个前同事也去看望了季艺。他们如今分散在不同行业,有的做艺术,有的做了律师。本来都有些担心,却发现他思维活跃如常,语速还是很快。大家很高兴,噼里啪啦说了不少,媒体的事、各自行业的事、社会热点 —— 像在开什么选题会或行业研讨会,实际却是在康复病房里。
 
景雁见季艺状态不错,放下心来。「有机会像小孩子一样,享受和父母在一起的生活,挺好的。」于是,《巨流》的编辑工作主要落在了景雁和周赟身上。
 
做记者的文章合集,难点在于如何让它作为一本书成立,而不仅是文章的集合。常被人提及的类似作品,包括叶三的《我们唱》和谢丁的《困死局外》。
 
景雁和周赟从四五个角度起了几十个名字,最终选出《巨流》。它有三层含义 —— 这本书写的是 8 个非常耀眼的人;他们是由一位非常出色的记者记录下来的;这些记录的共同点是帮助读者理解时代变化,而不是把名人作为谈资。
 
文章的排列顺序也费了些功夫。人物的前后逻辑要有关联,给读者的感受也应是递进的。汪峰和郎朗是季艺以文化产品视角分析人的早期作品,因此放在开头。郭培和苏芒、李冰冰和吴亦凡,作为时尚圈和娱乐圈的典型人物各为一组。郑晓龙的《渴望》与《芈月传》横跨大众影视的数十年,放在倒数第二的位置,作为总结。
 
文字部分定稿后,周赟在每篇文章之后插入了一张时间表,将宏观政策和事件与人物的个人时间线穿插在一起。这种设计也是为了让读者可以从更开放的角度理解人物命运 —— 2005 年,郎朗应时任美国总统乔治 · 布什的邀请,在白宫举行个人专场独奏会,成为第一位到白宫演出的中国钢琴演奏者。次年,厦门和深圳市先后将钢琴教育列入「十一五规划」。2010 年 1 月,国务院发布文件提出「大力推动我国电影产业跨越式发展,实现由电影大国向电影强国的历史性转变」。一个月后,李冰冰参演好莱坞电影《雪花秘扇》。
 


编辑们还希望《巨流》中的报道能保留它最初的语气和犀利度。前几年允许在杂志上刊登的内容,放到今天就需要争取:
 
郑晓龙和妻子王小平对这样一个新的时代表示了担忧,许多词汇已经很少出现,比方说「现实主义」,比方说「真理」和「真相」。他们明显感到「文革」之后,人们似乎又被新的强效果论控制和洗脑了。有人奉行戈培尔效应 —— 用心理累计暗示给人洗脑,他们认为声音越大,杂音越多,就能掩盖真相。
 
这段话作为封面报道的一部分,发表在《人物》杂志 2016 年 1 月刊上。为了让它完整呈现在《巨流》书中,景雁和周赟奔走了许久,甚至中途联系了不同的出版社。去年夏天,景雁在更换出版社前特地前往山东淄博,和在老家休养的季艺碰面。季艺并不担心这件事,「我们一直坚持没必要调整。」
 
《巨流》初版印刷了 1 万册,反响不错,10 天后又加印了 5000 册。我在三联韬奋书店美术馆东街总店地下一层当代文学类 B1504 的位置上,买到了手头这本。它和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和季羡林的《还有话说》摆在一起。
 
去年底,季艺和父母搬到海南儋州继续休养。他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九、十点起床,在父亲的帮助下做一小时康复训练。再和父母下楼,沿着小区绿地散步。母亲负责食材的采购和烹饪。吃完午饭,午休。到了下午,再把上午做的重复一遍。晚上七、八点入睡。虽然行动仍不算方便,季艺会用手机继续写作。现在是写小说,写了四五篇,每篇三四千字。
 
「创作时开心吗?」
 
「挺开心的,很自由的那种开心。」
 
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本文没有解释艺术家曾梵志的故事为什么放在《巨流》的最后一篇。一个猜想是,曾梵志的创作理念,也是季艺所认同的:
 
「他决定还是遵从内心,坚持每一笔都自己画。童年起,那便是他最享受的时刻,他不可能把它交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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