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 Comte de Lautréamont（原名 Isidore Lucien Ducasse）在他 1869 年的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Les Chants de Maldoror）中，将一个小男孩形容为「就像缝纫机和雨伞在手术台上的偶遇一样美丽」。这本书在「一战」后被超现实主义者推崇，而「缝纫机和雨伞」的特殊比喻也成为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口号。超现实主义将平凡之物置于意想不到的环境中，体现出超现实主义者大胆、夸张、追求不协调、无理性且极度痴迷于新奇的特质。
正如我们当下流行的观点，超现实主义者迷恋物品附带的图腾力量，也推崇其为平淡现实增光添彩的能力：Marcel Duchamp 为现成品赋予双关语义、Hans Bellmer 打造了具有恋物性质的真人比例人形玩偶、Salvador Dalí 设计出令人费解的龙虾电话、Méret Oppenheim 则创造了有明确性暗示的毛绒茶杯。超现实主义者在跳蚤市场上四处寻宝，并记录下自己半睡半醒时脑海中浮现的怪异奇趣之物。1936 年 5 月，巴黎举办了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超现实主义物品展」，超现实主义运动教父 André Breton 写下一篇文章，呼吁掀起一场「关于物品的全方位革命」。超现实主义者认为这一目标已基本实现，因为包括 Louise Bourgeois 和 Sarah Lucas 在内的许多艺术家都受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影响。
如今，一群当代艺术家正用陶瓷制作滑稽有趣但略带冒犯意味的新潮艺术作品。Genesis Belanger、Rose Eken、Alma Berrow 和 Katy Stubbs 在进行此类尝试（Lindsey Mendick、Jessica Stoller 和 Woody De Othello 等知名人士亦如此）。巧合的是，四位艺术家均为女性。她们借鉴了已有成品的概念并进行创新，将陶瓷制成日用品的形状，如香烟、三明治、鞋子、口红、啤酒罐、肉食或鸡蛋拼盘。陶瓷曾被认为是低级材料，但近几年受到一流艺术家的追捧。虽然这些充满黑色幽默的雕塑品都流淌着超现实主义的基因，但每位艺术家的创作手法独树一帜，作品特征鲜明。这也难怪，因为她们的作品虽尺寸不大，但往往奇形怪状，张力十足。43 岁的布鲁克林艺术家 Belanger 用瓷器和粗陶器制成柔和淡雅的作品，她称自己的作品是「有超现实主义倾向的波普包豪斯风格」。Belanger 曾做过几年助理道具造型师，帮助 Tiffany & Co.、Chanel 和 Victoria's Secret 等大牌进行广告宣传。复古广告给予她灵感，特别是那些利用美感诱发欲望的广告。她说：「用现代眼光来看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冒犯也算冒犯。」她不会给作品上釉，而是保留其亚光表面，用粉状颜料混合出约旦杏仁般的怀旧糖果色，涂在陶器上，试图将日常家用品拟人化。一条肥厚的粉色舌头从胶带机中伸出来，厚底凉鞋里塞了一根约 35 厘米长的热狗（你能想象吗？），灯具有嘴唇、乳房或手臂，戴着珠宝 …… 这些作品的外在美不言自明，其内涵更让人心中暗流澎湃，让人不禁想起 Alina Szapocznikow、Robert Gober 和 David Lynch 那充满危险诱惑的作品，以及 Man Ray 的时尚大作：手、脚和 Lee Miller 含泪的双眼。
从左至右依次为 Genesis Belanger 创作的一只残缺不全的手，食指上是一块沙丁鱼饼干，Katy Stubbs 的大虾鸡尾酒
Belanger 的陶瓷作品乍看也是装饰品，但它们并非一件件孤立的新奇之物，而是被赋予了背后的故事。超现实主义者的创作概莫能外。Belanger 精心陈放，使这些物品与房间融为一体，并亲自打造家具、布置照明。她说：「我通常会先想想房间要布置成什么样子，然后打造所需物品，以此讲出一个好故事。」45 岁的丹麦艺术家 Eken 探索的是空间中的空间。Eken 年少时生活在哥本哈根，曾在各种朋克场所担任舞台技术人员，这段生活经历对她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当台下没有观众，舞台上也空无一人时 …… 时间停滞，空间亦静止。」Eken 说，「我对刚刚发生之事的前后时刻很感兴趣。」她创造了几个被称为「余波」的作品，即将剧院和音乐会场里留下的垃圾做成陶瓷制品，如烟头、汽水罐、啤酒瓶、塑料杯、打火机、乐队 T 恤、电线等，大小和实物略有不同，但都是既有个体记忆又有集体记忆的普通物品。观众审视这些作品时会加入主观色彩，想起醉酒的某个夜晚，或是记起偷偷溜进后台的经历。Eken 说：「这些物品对我们而言有何意义，潜意识会给出不同答案。我们在物品的海洋中畅游时会获得记忆、身份和意义。」
和 Eken 一样，29 岁的英国陶瓷艺术家 Berrow 也用陶瓷复刻普通物品，只不过作品尺寸更小，同时还在 Instagram 上售卖。她最出名的代表作是一个烟灰缸，里面装着被掐灭的香烟，还有一些可能在半夜三更随意丢进去的东西 —— 柠檬片、开心果壳、燃烧的火柴、浸泡过的茶包、柑橘皮和一颗金牙。她在谈及这个有故事的烟灰缸时说：「这就像画一幅肖像画。」受一对夫妇委托，她制作了一支吸过的烟、一把公寓钥匙和一封字迹潦草的情书形状的陶瓷 —— 或者说是一个美好的情侣之夜。2020 年初，Berrow在位于多塞特郡的母亲家因疫情隔离时才开始学习陶艺。她的母亲 Miranda 也是位陶艺家，因此 Berrow 就地取材，用起了母亲的陶器、窑炉和高光釉料。Berrow 解释说，自己制作陶瓷香烟是受到了「香烟漫画」的吸引。她还制作了陶瓷牡蛎、龙虾、大虾、丽兹饼干、石榴、西洋双陆棋盘，都是些具有文化象征性或文化底蕴的精致复古品。只要 Berrow 觉得滑稽有趣的，她都会制作出来。她说：「在我看来，大虾鸡尾酒很有趣，不为什么，就是莫名觉得它们好笑。」
这些陶土作品所描绘的物品如此普通，甚至毫不起眼，却让我们重新看到了生活的点滴。左起顺时针为 Alma Berrow 的烟灰缸，Rose Eken 的一罐止痒霜和一罐维吉麦酱
29 岁的英裔南非籍艺术家 Stubbs 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幽默源泉。她说：「我喜欢探索人性真正的阴暗面，但会用轻松的方式表现出来。」Stubbs 曾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学习插画，现居伦敦。她的作品色彩明艳、异想天开、形象可爱，有着漫画里超级英雄那种花花绿绿的颜色，比如大碗意大利蛤蜊面、聚成塔的小龙虾和盛满了肉的巨大圆盘，在她看来，这是在向瑞士艺术家双人组 Peter Fischli 和 David Weiss 表示敬意。受 Edward Gorey 和 Roald Dahl 哥特式小说的影响，Stubbs 对暴饮暴食很感兴趣：「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类就是这样。」人类放任自己卑微、无情的本能，这让她感到着迷。她的许多作品都以某种形式反映了这一主题。「我曾制作过一个罐子，上面画着一个男人在踢另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说，「有时候你就是想踢人。」
我不禁想：光怪陆离的陶瓷作品突然大量涌现，难道是对当下黑暗无边的回应？我曾将其归因为艺术界的某些动向 —— 回归具象、重新关注传统工艺、对女性艺术家姗姗来迟的关注。但毕竟，旨在系统性地使感官错乱的超现实主义运动，最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中觉醒。这些作品看上去轻松幽默又毫不起眼，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但也巧妙地传达出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陌生感。已知的、实用的东西已变得不切实际、毫无意义，这的确有趣，但也令人后背发凉。正如作家 Anne Boyer 在 2019 年写就的《不朽》（The Undying）一书中谈及的，「事物的魅力在于，其用途已脱离最初设想」，这些物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