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作品的集体「怀旧」说明了什么?
2022 年过半,许多人的娱乐生活是这样的:听王心凌唱《爱你》,看罗大佑线上直播演唱会,随《本草纲目》跳操,重温《甄嬛传》和《武林外传》。千禧年的文娱作品依然活跃,这不禁让人恍惚,我们真的身处 2022 年吗?
怀旧风潮的兴起有显而易见的原因:在内卷和疫情的新常态下,时代情绪不断下沉,人们的心态从「躺平」直接切换至「摆烂」。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里,老歌、老剧、老面孔令我们感到熟悉、安全,是为数不多的掌控感的来源 —— 我们抓住它们,暂时躲避现实的凶险。
心理学家崔庆龙用「心理效能」解释当下的集体怀旧:我们可以假设人的整体心理效能是有限的,当外界糟糕的消息不断消耗我们的效能,我们就很难有空余去接受需要高耗能的新鲜事物。情怀向的内容包含了情感和记忆,相当于我们已经预加载了大部分内容,启动时的效能消耗较低,但收益却又是相对完整的。
集体怀旧的基础是集体记忆。改革开放带来了市场化,消费文明的兴起让文艺作品从意识形态宣传的工具转变为大众日常娱乐的媒介。成长于这一时期的一代人见证了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正如朴树在歌曲《New Boy》中所唱,「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吧」。彼时人人相信生活会更好。
但很快,一系列消亡开始了。
现实主义题材剧在消亡。《甄嬛传》的导演郑晓龙曾执导过一系列现实主义题材国民剧。1993 年的《北京人在纽约》(与冯小刚合导)契合了彼时的「出国潮」和「留学梦」;2007 年的《金婚》则以一对夫妻经历的五十年,展现了家庭生活与时代间的交织。
《甄嬛传》是郑晓龙导演的第一部古装剧。编剧王小平依照史实对人物进行了改写,使得郑晓龙的现实主义风格在这部剧中得以延续。11 年过去,围绕台词和人物的二次创作,如表情包和台词梗,顺应着时代情绪的变化不断翻新。
《武林外传》近几年被注解为「打工人」剧集。白展堂是「反内卷」第一人,郭芙蓉的「我要休息」、吕秀才的「混过一年是一年」等台词被网友挪用,抒发「反内卷」的时代情绪。
不过,相比于上世纪 90 年代《我爱我家》等剧对现实的观照,千禧年的的剧集已经被批判为商业化下的悬浮。《我爱我家》是中国情景喜剧的巅峰,人物的幽默性与讽刺性浑融一体。人们之所以一再重温,除了它对时代荒谬性不动声色的描绘外,更在于它精准地击中了时代的要害 —— 时至今日,相似的荒谬性依然主导着我们的生活。
《武林外传》和《甄嬛传》都有其架空的背景。我们不断从「另一时空」发现当代生活的隐喻,似乎唯有隐喻才能安全地解释当下:在架空的古装剧、宫斗剧里谈论性别、谈论职场,无异于从古老的外壳上寻找对现实,并非好的选择。而我们真正面临的当代悖论,需要有更当下的流行文化充当载体。
但低迷的时代氛围正在蚕食内容创作者的信心。微博名为 @康堤will 的记者感慨:「内容创作似乎迎来至暗时刻,副刊编辑失业了,我没有任何感兴趣的选题」。如同现实主义题材剧的消失,「房间里的大象」不可轻易触碰,而在居家封控的现实下,「生活方式类」选题更显苍白,这种无力感类似于,「在奥斯维辛后写诗是残忍的」。
今天,《我爱我家》中「你爷爷一失误,我爷爷就要饭」这样的台词已经不可能出现了。2011 年,「限娱令」开始实行,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以下简称广电总局)不断介入影视剧的生产,网剧等新的影视形式也很快被纳入审查体系下。
2015 年,范冰冰版《武媚娘传奇》停播 4 天后上架,剧中嫔妃脖⼦以下画⾯⼏乎全部被裁。2016 年,《太⼦妃升职记》《盗墓笔记》等网剧下架,在删除部分镜头后重新上线。2018 年,广电总局要求节目中不能出现文身、「奇装异服」。
除了明文规定外,还有许多流传于民间的禁令,如「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严打婚外恋、一夜情」等,有的甚至已经内化为观众评价电视剧的标准。影视剧的价值观是社会道德的镜面,也在潜移默化中形塑了一代人的价值观。有观众看完今年的电视剧《幸福二重奏》后,在微博发问:就因为「小三」是女主的好朋友,就能顺利破坏别人家庭然后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另一方面,审查的收紧,也会进一步加剧创作者的自我审查 ——「安全」是必须要考虑的因素。近两年口碑不错的电视剧中,主旋律题材占据多数,比如《觉醒年代》和《山海情》。
主旋律影视作品有「正确」的政治背书,很多时候是自下而上的献礼指令,能调动市场中最精良的资源。同时,主旋律也已经学会了如何弱化自身的说教感,精良的制作保证了,它既能启用流量明星,也能够撬动老戏骨。
二十多年间,国产剧从意识形态宣传工具走向市场化,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下逐渐多元,现在又进一步紧缩,回归主旋律的宏大叙事 —— 很难说我们是进步了还是保守了。
另一方面,在上一个十年,流量经济主导了内容产品的生产。这也是我们无剧可看、无歌可听的一个原因。
从数据上看,今天的音乐市场不可谓不繁荣,甚至远超以往。据腾讯音乐发布的白皮书,2021 年,华语乐坛新歌生产正式进入百万级时代,全年上线新歌总量为 114.5 万首,也就是说,每 27 秒就会诞生一首新歌。数据繁荣,市场繁荣,吊诡的是,能被反复听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周杰伦依然是顶流。
在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唱片时代,流行音乐生产遵循的是精英逻辑,大多数从业者都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周杰伦甚至在幕后沉淀多年才能从公司出头。金字塔尖的少数决定了大众音乐趣味的走向。
后来人人皆可在互联网上传自己的作品,音乐变得易得,音乐创作也愈发平民化。如今,音乐媒介进一步变迁,一切娱乐行为都可以在手机终端上进行,分众愈加明显 —— 你听嘻哈,我听摇滚,音乐发展走向分众,唯独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流行」音乐。
短视频进一步加剧了注意力的碎片化。去年 11 月,腾讯音乐娱乐盛典公布十大热曲,人们感叹,华语乐坛完了。网络歌曲树立了一种新范式:歌词简单、重复、重场景感,曲调只用最常见的套路和弦,唯此才能在短时间固化一首歌给人的印象。王心凌这次的翻红依靠的也是短视频平台上成千上万个「老公」的复刻:当复制成为流行,当下的空心与匮乏也越发明显。
今天的流行文化遵循的是互联网的生产逻辑,即流量可以由大数据计算而出,内容本身在这个逻辑下成了不太重要的东西。钱有了,产能连年上升,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得到的却是良莠不齐的作品,当我们的耐心不断被消磨,只能投向过去的怀抱。
这种怀旧潮又作为一种营销策略,反哺了现在的综艺,它被包裹上一层糖衣,投喂给观众。今年是中国香港回归的 25 周年,《声生不息》作为献礼综艺,请来了叶蒨文、李克勤、林晓峰、杨千嬅、李玟等不同年龄层的香港歌手,在舞台上演绎昨日金曲。
这种策略确实讨巧,但也可能弄巧成拙。节目上的港乐,大多以爱情为题,在某种意义上符合内地观众对港乐的印象。但熟知港乐发展史的人也许会注意到,这些被精心挑选的曲目,并不能完整地表现港乐的全貌,甚至有的歌词已经被删减。在这档节目的豆瓣条目上,有人评论,「永远不要忘记是什么精神造就了这样的音乐,造就了那样的时代。回忆其皮毛时,更念其精神。」以及,「从上世纪活跃至今、最具份量的香港作词人一个个都不能拥有姓名,可笑至极。真正的港乐歌迷都知道港乐从未死过,所以不必缅怀,请向前。」
同样的,罗大佑在 5 月的线上直播演唱会中,演唱了《恋曲 1990》《童年》《光阴的故事》等民谣,柔情的罗大佑再一次把人带回青春年代。但另一个革命的、诗性的罗大佑却没有出现,像《亚细亚的孤儿》这样的歌曲,我们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