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意义上,分娩带来的痛感仅次于烧伤。无痛分娩,即借助合适的镇痛技术、镇痛药物或精神疗法,降低孕妇分娩时产生的疼痛感或不良应激反应。这一技术发源于欧洲,2018 年后在中国正式推广试行。据媒体报道,如今,国内无痛分娩的整体普及率只有 30%,仍有 7 成女性承受着分娩疼痛。
原因之一是对无痛分娩的错误认知。尽管部分人已经摆脱了「打了麻药会影响孩子智力,会导致产妇记忆力下降、奶水不足」等错误认识,但在某些分娩知识普及不足的地区,那些经验依旧来自上一辈人的育龄妇女,仍然相信「只有经历过产痛才能真正成为母亲」。
原因之二是国内麻醉医生和助产士人数不足。现行规制下,选择无痛分娩的女性需预约麻醉医生,甚至有产妇因排队而无法无痛分娩的情况。据统计,截至 2019 年,我国有麻醉医生 9.2 万人,平均每万人配备 0.6 个麻醉医师,而发达国家平均每万人能配备 2.5 至 3 个麻醉医师(或麻醉从业人员)。新华网指出,尽管麻醉医师的人数在增加,但仍不足以支撑临床麻醉的需求量。
其三,无痛分娩的收费政策并不完善。目前,不少省市尚未出台分娩镇痛专项收费标准,医院只能按照椎管内麻醉的标准收费,而这并不能充分反映医务人员的劳动与技术付出,进而影响了医务人员的积极性。
无痛分娩未被纳入国内社保体系也是原因之一。需要自费的情况下,是否能够无痛分娩须视个人经济情况而定。
不久前,移居法国的自由撰稿人 Lottie Pang 在当地一个人口不足 6.5 万人的小镇诞下一子。与国内推广无痛分娩的情况不同,法国正鼓励女性选择采取自然分娩。但能否无痛分娩,与是否选择无痛分娩,说到底,是本质上的不同。
明天是母亲节。我们希望借助一个新手妈妈的细腻笔触,再次思考这个节日里隐藏的「受难情结」。以下是她的自述。
「孩子出来的那一刻,我获得了人生中最强烈的阴道高潮。」分娩前一周,我挺着巨大的肚子,浑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侧身靠在沙发上时,我读到了这句话。这本《分娩,出生:一条启蒙之路》(Accouchement Naissance: Un Chemin Initiatique)是产前瑜伽老师 Natalie 送我的。我自然明白她是想减少我对分娩疼痛的恐惧,并鼓励我尽量不选择「无痛分娩」(Epidural Analgesia),但我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Natalie 之所以这样鼓励,是因为她相信,女性的生殖器官本就具备镇痛的功效,对于疼痛的感知,很大程度源于内心的恐惧。她在一堂课上说:「宫缩过程就像一股股巨浪,不要迎浪而上 —— 这样你会被浪击中,自然会疼 —— 而是应该如同冲浪者一般,逐浪而去。不要尝试征服痛感,而是接受它,与它一同前行。你将全身心感受到生命的降临,这个过程将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体验之一。」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同班其他 3 位孕妇,她们像是受到了某种能量的照拂,脸色平和,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已冥想至巨浪之上。而我坐在那间天花板很高的瑜伽教室,注意力全在右边那扇没关好的窗户上 —— 雨正从缝隙间洋洋洒洒飘进来。「我水性不好,怕被淹,这个浪我还是不冲了。」我心想。Natalie 的这种想法起初让我很惊讶,和我意识中「女性还在为无痛分娩的全民普及作斗争」大相径庭。后来我发现,法国女人 —— 无论阶层、不分地域 —— 在考虑生孩子这件事的时候,确实不(再)会把分娩的疼痛单独作为一个重大课题来讨论,且这种情况已在法国全国范围内(比如我生活的人口只有不到 65000 人的小城)持续了至少两代人。瑜伽课上,我是唯一一个会对分娩疼痛提问的人。无人对我另眼相待,但似乎也无人与我共鸣。难道这里没人和我一样担心分娩之痛吗?这个问题困扰着我。即将分娩的孕妇,
由用户 @witty40 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自 20 世纪 40 年代以来,孕妇已经能够从减轻宫缩的「硬膜外麻醉」(俗称「无痛分娩」)中受益。1921 年,这项技术由西班牙医生 Fidel Pagés Miravé 发明,随后在欧洲推广。20 世纪 70 年代以来,硬膜外麻醉已成为欧洲产妇止痛管理的黄金方法。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Inserm)在 2015 年的一项研究中指出,在法国,分娩时的硬膜外麻醉率位居世界前列,近十分之八的女性从中受益。这项技术的繁荣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妇女解放的背景下,大众就是否允许堕胎而辩论,女权运动者和媒体大多支持硬膜外麻醉,并将这种方法视为分娩时的一种选择权。待产女性会对自己说:「我没有理由像我的母亲和祖母那样受苦。」「1991 年,我生大儿子的时候,无痛分娩已经是我当时所在医院(位于普罗旺斯大区某市)的默认选项了。这是一项临床经验很丰富的技术,在大众中接受度也很高。」我男友的妈妈 Laurence 说。1994 年,她的小儿子出生时,法国卫生部长 Simone Veil 已将无痛分娩纳入全民医保体系,产妇不必再为无痛分娩支付任何费用。(「我大儿子出生时,我也没有支付任何费用。其中一部分可能由社会保障体系支付,一部分由补充保险承担。」 Laurence 补充道。)
因此,才会有像 Natalie 这样的人。无痛分娩从她母亲那一代就已经是默认选项,不是特权,无需排队,甚至不用支付任何费用。她自己就是在无痛分娩中诞生的,她的母亲、她的学校、她所成长的社会没有告诉过她自然分娩是多么痛苦,苦难是多么值得被歌颂,母亲是多么伟大(至少不是因为忍受分娩疼痛而变得伟大)。于是乎,为了探索精神世界和感受生命的奥义,法国女性今天又开始探索「冥想法」「在家中分娩」等更多元,或者说「更返祖」的分娩选项,并乐在其中。
从怀孕第 8 个月开始,我和男友参加了社保部门提供的 7 次产前培训课。每节课约 1 小时,每个班至多 4 名孕妇,上课地点在离我家不远的诊所里。除了可选的孕妇游泳训练外,不需要支付任何额外费用。上课内容包括生理构造、生产过程、宫缩、催产、呼吸演练、产后调理、母乳喂养、奶瓶喂养和突发问题处理等,无痛分娩也在其中。同班的 Marie 是典型的「布波族」(Bobo,中产阶级式的波西米亚人),去优质餐馆,买有机食品,骑自行车,认为一切都应遵循自然的法则,包括不该使用药物来干预分娩带来的疼痛。
预产期前一个月,我被要求和医院的麻醉医生面谈。麻醉医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微笑着介绍了整个流程和注意事项,仔细询问了我的病史。面谈大约持续了 1 个多小时,得出我可以使用硬膜外麻醉的结论。「如果事先决定不使用无痛,但临时忍受不了,后悔来得及吗?」我脑子里想着 Marie,想象她在面对难以忍受的疼痛时,是否还能坚持自然法则。「只要麻醉师判断可以,都来得及。这也是为什么这次面谈是强制性的,所有的产妇不管采取哪种分娩方式,都要参加。」麻醉医生说。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 2015 年的研究结果表明,25% 的女性在怀孕期间表示她们想以不同的方式处理疼痛(刚好印证了我所在的产前培训班里,4 个人中 3 人想进行无痛分娩)。其中,有一半人最终还是选择了硬膜外麻醉。产科 24 小时有麻醉师职守,如果疼痛变得太剧烈,产妇可以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我不知道 Marie 最终是否如愿,在不借助药物的情况下自然分娩,但至少她有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后悔药。
2 月 23 日凌晨 4 点,我的宫缩达到 5 分钟一次,持续了近两小时,并伴随阴道少量出血。我叫醒男友,两人吃了早餐,凌晨 5 点开车去医院。两天前我已经因阴道出血来过一次急诊,排除异常可能后,被判定为假性宫缩送回了家。好处是,我在生产当天倒不慌不忙,一切熟练有序。产科非常安静,等候区只有我和男友两人。在助产士的办公室做了检查后,我被告知宫颈仍处于关闭状态,但鉴于我的阵痛很有规律,且伴随轻微出血,同意将我收诊。我又抽了血,以确定没有其他潜在风险。我进入监测室,里面有 3 张床,分别用帘子隔开。我在最靠里的一张,监测胎心和宫缩,此时是凌晨 6 点。大约 3 小时后,宫颈开始开口,我被转去单人备产病房。此时的宫缩疼痛和痛经厉害时没有太大区别,且每次只持续不到 1 分钟,我靠着 Natalie 的「冲浪法」,痛感处理得不错。生产前期,作者用产前瑜伽老师的
「冲浪法」,较好地控制了痛感。
图片由 Midjourney 生成。
10 点半,笑容满面的助产士建议我去生理室泡个澡,做做拉伸运动。我惊讶于公立医院竟然提供这么好的服务,欣然接受了提议。椭圆形按摩浴缸旁,摆放着一张圆形大床,干净的毛巾叠放在一边。直到晚上 8 点,我泡了两次澡,时而在不同的浪尖跳舞,时而在 Vinted(二手交易平台)上讨价还价,蓝牙音箱里播放着我提前准备的歌单。近 10 小时后,宫颈口终于开了 3 厘米,此时的疼痛已经超出我的忍耐限度。我要求进行麻醉,于是立即被转入产房。来了两个麻醉医生。主医生 50 岁出头,即便戴着口罩也能看出他笑盈盈的眼睛。说话幽默,像个气氛调解员。在他的指导下,我被顺利地注射了局部麻醉,很快,身体就像 Natalie 描述的那样,进入了虚无之中 —— 不过不是靠我的个人意志,而是靠硬膜外麻醉。快乐和困意同时来袭,我嘴角上扬,昏睡过去。除了夜里被助产士轻轻叫醒做检查外,一觉睡到早上 8 点,迎来「宫口全开」的好消息。
硬膜外麻醉泵每小时会自动加量,产妇手里也有一个按钮,可以手动加大剂量,且不必担心超量。这个按钮我一夜都没用过,但此刻,痛感逐渐攀升,且由先前的小腹坠痛,变成接近肛门处的器官膨胀式疼痛。麻醉师前来查看情况,又帮我加了镇痛剂。这是我在整个分娩过程中最难以忍受的两小时。10 点出头,助产士说可以准备分娩了。在西班牙歌手 C. Tangana 的说唱音乐中,我用了 18 分钟,孩子在上午 11 点左右诞生。产房被阳光照得金黄,遗憾的是,我没有感受到阴道高潮。由于我的胎盘破损,助产士和妇科医生担心大出血,决定手动清除胎盘。硬膜外麻醉已不足以镇痛。又来了两个麻醉师,没有前一晚的医生幽默,但看起来很可靠。男医生向我解释,要加另一种镇痛效果更强的麻醉剂,从硬膜外麻醉的同一入口导入,除了能感到一阵凉意外,不会有其他不适。接下来发生的如他所言。麻醉师从始至终在一旁监测我的情况。生产过程最终持续了 30 个小时,至少有 3 轮助产士和 2 轮麻醉师参与其中。他们每个人在进入产房后,都会先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并承诺会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照顾好我。每一次轮班都有介绍,每个人都温柔、干练,倾听我的全部需求,让我感觉被尊重。我真心感谢他们,让我感受到了生命诞生的美妙。我和生活在上海、北京及国内一些一二线城市的朋友交流了这段经历,众人都表示,国内的孕妇分娩过程已经没有太大差别。从公开报道中我得知,中国首例无痛分娩手术由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医生张光波于 1963 年完成,但直到 2000 年后,这项技术才在国内推行,且进展缓慢,2018 年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开展分娩镇痛试点工作的通知》之前,使用率不到 10%。4 年过去,截至 2022 年,国内试点医院整体镇痛率虽然达到 53%,但一共只有 900 多家医院设立了分娩镇痛试点基地,在全国 3.6 万余家医院中,占比只有约 1/4000。另一个问题是经济可负担性。无痛分娩尚未纳入医保体系,国内费用为 1000 元到 5000 元不等。这意味着无痛顺产的费用可能高于剖宫产。一位产妇 2022 年底接受虎嗅采访时就曾表示,剖宫产报销后,她只需缴纳 2000 至 3000 元。「仍有 36% 的人不了解或仅听说过无痛分娩,存在认知空白。仍有不少人对无痛分娩技术存在误解和偏见。尽管有 82% 的人在调研中表示愿意选择使用无痛分娩,但事实是,全国无痛分娩的整体普及率只有 30%,仍有近 7 成女性承受着分娩疼痛。」《中国日报》2022 年的一篇报道这样写道。
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成为我男友的母亲那一代人吗?我不确定,也许我属于格外幸运的那一群。女性作为产妇,应拥有选择如何生产的权利和坚实的医疗系统、社会保障系统的支持。不分阶层和地域,所有女性都可以选择无痛分娩,不会遭到荒谬的苛责;可以选择不使用无痛分娩,意愿也会被尊重;甚至可以在镇痛过程中临时改主意,决定使用无痛,并得到麻醉师的及时支持,且这一切都不会造成经济负担。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无痛分娩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普及,有赖于女性面对身体的疼痛时,有足够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