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荐书 | 创造世界的是观念
周末
荐书
[英]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赵竞欧译:
《观念的跃升:20万年人类思想史》
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月
01
创造世界的是观念
我认为创造世界的是观念,而不是“非人力量”(impersonal force);我们所做的几乎所有事情都始于我们的心智,我们会重新想象世界,并尝试在现实中将其构建出来。我们经常失败,但即使我们失败也会对事件产生影响,并将它们变成新模式、新路线。
与其他生物相比,我们这个物种最非凡的能力,是我们产生的观念如此强大和持久,迫使我们寻求应用方法,改变我们的环境,并产生进一步的变化。
让我们来如此理解:我们重新构想了世界,想象出了比大自然提供的更有效的庇护所、比我们的手臂更强大的武器、更巨大的财富,或想象出了一座城市、一位不同的伴侣、一个死敌或一种来生。当我们得到这些想法时,如果它们看起来很令人向往,我们会努力实现之,如果它们令人沮丧,或者它们带给我们恐惧,我们就破坏之。无论哪条道路,我们都引发了改变。
这就是观念如此重要的原因:它们是大多数其他改变的源泉,而正是那些改变,让人类独树一帜。
02
“无”和“神”的概念
为了更好地了解创世的概念,首先要了解一个更为难懂的概念:无。如果世界的确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么在创世之前,就是“无”。
“无”似乎无甚值得关注之处,而在某个意义上,正是这一点使得它格外值得关注。它比本书中其他任何观念都更需要动用想象力。这是一个超出经验、位于思想极限边界上的观念。它难以捉摸到令人抓狂的地步。甚至都不能问它是什么,因为它什么都不是。你一想到“无”,它便不存在了,而是变成了某种“有”。
接受过基础数学教育的人都能明白“0”的概念。但是,数学符号中的“0”并不意味着“无”:它仅表示空位或没有数量。不管怎样,“0”这个概念在数学史上出现的时间晚得出奇,它最早出现于公元 7 世纪柬埔寨的碑文中。真正的“0”在数学中是一个喜欢捣乱的存在:在它出现的函数里,它要么无关紧要,要么就使之毫无意义。
一旦你的头脑中冒出了关于“无”的概念,就一切皆有可能了。你可以将所有难以解释的实体归类为非存在,就像柏拉图和其他唯心主义者那样。就像一些被称为存在主义者的现代思想家一样,你可以将虚无视为存在的本质,视为生命的来源和目的,以及使生命富有意义的背景。“无”甚至可以帮助人们想象“无中生有”——更确切地说,是从非物质中创造出物质:这是对大多数现代人的宗教至关重要的一个思想传统的关键。
神这位独一无二的创造者,从虚无中创造出一切,垄断了对自然的控制权,我们如今对其如此熟悉,已无法想象当他第一次被构想出来时,是多么新奇。流行的无神论误认为上帝是一个幼稚的观念,但其实需要很多艰苦的思考才能想出这样的观念。
03
宗教线性时间观
对进步史观的影响
不同的记录时间的方法会产生不同的时间观念:时间是周期性的、无止境的吗?还是时间就像一条线,只有一条不可重复的轨迹?
在现存的文本中,线性时间的观念最早出现在《希伯来圣经》的第一卷中,在仅有的一次的创世过程里,时间被释放出来。《创世记》并未宣称时间永远只能以线性的方式前进:时间可以像离弦的箭永不回头,也可以像松开的发条周而复始,时间同时具有这两种属性。
然而,犹太人以及其他所有信奉《希伯来圣经》的人只认可以线性为主的时间模式,有开始,应该也有结束:某些事件也许是相似或重复的,但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是独一无二的。过去和未来永远不可能一模一样。
犹太人带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影响,让现代世界也继承了线性的时间感。对于基督徒来说,周期性的时间模式不可能存在,因为道成肉身只发生一次,耶稣的牺牲却永远拯救了人类。耶稣再临也并非安可表演,而是一切的最终落幕。
线性时间观既鼓舞人心,又令人生畏。它促成了千禧年运动,促使人们相信世界末日可能就在眼前,进而采取行动。它滋养了这样一种信念:历史是进步的,所有的辛劳都是值得的。领导者和思想家们感到自己参与了实现历史性目标或奔向历史顶点的过程,因而兴奋不已,发起了各种运动,如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
04
关于“文艺复兴”的概念误区
如果按照我的想法,应从我们的历史词典中删除“文艺复兴”一词
几乎所有我——可能还有你们,亲爱的读者——在学校学到的关于文艺复兴的东西都是错误的或有误导性的。
比如:“它是现代史的开端。”不: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现代性,而它都是从过去发展而来的。
“它是前所未有的。”不:学术界已经发现了很多文艺复兴前就存在的作品。
“它是世俗的”或“它是异教的”。不完全是:教会仍然是大多数艺术和学术的赞助者。
“它是为艺术而艺术。”不:是政客和权贵们操纵的。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采取了一种新的写实方式。”不完全是这样:透视是一种新的技术,但文艺复兴前的许多艺术在描绘情感和人体时是写实的。
“文艺复兴让艺术家得到升华。”是的,但仅在某种意义上:中世纪的艺术家可能会成为圣人;相比之下,文艺复兴时期一些艺术家获得的财富和世俗头衔就逊色多了。
“它废除了经院哲学,开创了人文主义。”不: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源于中世纪的学术人文主义。
“它追随柏拉图主义和希腊主义。”不:像以前一样,它确实吸收了一些柏拉图主义的成分,但很少有学者精通古希腊语。
拉斐尔:《雅典学院》
“它重新发现了失落的古代。”不完全如此:古代从来没有被遗忘过,古典引发的灵感也从未枯竭(尽管在 15 世纪出现了高潮)。
“它发现了自然。”算不上:欧洲以前没有纯粹的风景画,但当 13 世纪圣方济各在户外感受到上帝时,就有自然崇拜了。
“它是科学的。”不: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每当有一个科学家,就会有一个巫师。
研究人员发现,从 5 世纪到 15 世纪,每个世纪都有对古典观念、风格和绘画的某种复兴。例如,甚至在最后一个西罗马帝国皇帝去世之前,罗马的大教堂建筑者就开始“复兴”古典式建筑了。历史学家经常提到的文艺复兴有 7 世纪西班牙的西哥特文艺复兴、8 世纪英格兰的诺森布里亚文艺复兴、9 世纪法国的加洛林文艺复兴、10 世纪和 11 世纪德意志的奥托文艺复兴等等。研究拉丁基督教世界的历史学家也公认“12 世纪文艺复兴”为常用的术语。
对于旧事物的重兴,文艺复兴的作用并不突出(因为它其实是很常见的现象),而对于新事物的开创,文艺复兴非常重要。在艺术方面,这意味着要开创新的准则。到 17 世纪,这些准则被称为“古典”,被艺术学院作为圭臬来遵奉……同样,在学术方面,中世纪晚期西方新出现的学派与其说是文艺复兴,不如说是真正全新的出发点。
文艺复兴并没有在意大利或西方的任何其他地方全面爆发。我们有必要强调这一点,因为学术上的欧洲中心主义——断言西方的成就是独特的,其对世界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认为文艺复兴是西方带给世界的礼物。伟大的文化运动往往不是孤雌生殖。异花授粉总是帮助良多,并往往至关重要。
我们已经看到,跨欧亚大陆的交流对公元前一千纪的新思想做出了多大贡献。如果没有“蒙古和平”对欧亚大陆的影响,也很难出现中世纪中期西方思想和科技的闪光……如果发生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没有受到来自外部的可观影响,那么这种反常会是极其惊人的。
05
极权思想的兴起和延续
战后贫困导致极端主义。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欧洲和美洲的金融灾难似乎表明,西方正陷入困境。它造成的衰落比导致战争与破坏和平的腐败政治更为严重。西方文明找碴挑错的时代开始了。
反犹主义者把世界的艰难时期归咎于犹太人,谜一般的理由是“全世界的犹太人”控制着世界经济,剥削着非犹太人,使他们难以获取自己的财富。优生学的倡导者声称,不科学的繁殖是造成世界苦难的原因:这样会鼓励“劣等”阶级和种族以及“弱小”或“有精神缺陷”的个体生育像父母一样软弱无用的孩子,从而削弱了整个社会。反教权主义者指责教会颠覆科学,削弱大众,鼓励弱者。共产主义者指责资本家,资本家指责共产主义者。
人们指责的一些事情太过离谱,以至于在理性上令人难以置信,但煽动者的喧闹声足以淹没理智。千百万贫困者和悲惨的人相信他们的主张。扩音器政治(politics of the megaphone)——尖锐的言辞、过分的简单化、预言性的幻想和草率的谩骂——吸引了渴望解决问题的选民,不管解决手段是多么简化、过激或所谓的“终极”。复仇成为最简单的正义形式,人们也欣然接受用替罪羊来取代自我牺牲。
法西斯主义是偏爱强权、秩序、国家和战争的政治偏见,其价值体系将群体置于个人之前,权威置于自由之前,凝聚力置于多样性之前,复仇置于和解之前,报复置于同情之前,强者霸权置于保卫弱者之前。法西斯主义认为废除不服从官方意见者、持不同政见者、不合群者和颠覆者的权利是正当的。尽管它完全是思想的产物,但它只是由一堆观念堆砌起来的,就像垃圾场压缩机里的废铁那样被压合在一起: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虚构,由许多不牢靠地互相扣住的共同传统、独裁传统和极权传统拼凑而成。
纳粹主义拥有所有这些特征,同时还有法西斯主义所不具备的特征。法西斯分子通常是反宗教的,而纳粹却积极地模仿宗教。纳粹主义用历史取代天意。对纳粹来说,历史是一种非人的强大推动力,其“进程”无人能阻挡。人的生命不过是玩物,就像蛇之于獴,老鼠之于猫。历史就像饥饿的女神一样,要求人类自我献祭,靠吞噬渎神的种族来让自己更强。……精心安排的仪式,圣殿和圣所,偶像和圣徒,游行和狂欢,赞美诗和圣歌,完整形成了准宗教的崇拜和礼拜仪式……与所有非理性教条一样,纳粹主义要求其追随者不假思索地遵从指示,服从永远不会犯错的元首。
以牺牲人性和怜悯为代价的秩序意识形态总结了现代性的矛盾:技术进步,道德却倒退,至少看上去停滞不前。
有时,在像我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相聚的晚宴或学术会议上,我会惊讶地听到有人对道德进步充满信心:例如,发达国家报道的暴力事件有所减少,往往被误认为是教育者的努力产生回报的证据。然而,事实上,这只是表明,暴力已经转化为不会在统计中留下证据的形式——例如,国家的胁迫,以及老年人或未出生的人的“终结”。
也可能是,我们对越来越多传统上禁止的行为——特别是在品味和穿着方面——给予了适当的宽容,这让正人君子感到欣慰;但是不宽容及其所滋生的愤怒之和,或许并没有减少。吵闹的小个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败了,但拥有一个终极解决方案的吸引力并没有完全消失。随着社会的混乱和复杂性变得越来越棘手,变化的步伐越来越具有威胁性,选民们又回过头来选择了威权主义:更稳定的治安,更严格的刑罚,对恐怖分子的酷刑,隔离墙、驱逐和排斥,以及国际上的自我隔离,不参与国际组织。
在某些方面,威权主义已经成为一种能够超越传统竞争对手的意识形态。我写作本书之时,人们因混乱感到困惑,因无知变得幼稚,从复杂的世事中逃向狂热和教条。极权主义也许还没有耗尽它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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