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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荐书 | 百五人瑞:钱存训先生一生行述

许倬云 许倬云说历史 2023-02-21


周末

荐书


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

(六十周年纪念版)

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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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五人瑞

钱存训先生

一生行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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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中国图书馆学前辈、芝加哥大学东亚图书馆前馆长钱存训先生,于2015年4月9日,回归道山,从他1910年出生开始,享寿105岁。


钱先生硕德懿行,学界大老,仁者大寿,他的一生跨越超过一个世纪。这一个世纪,正是中国转变极多的时代,也是世界在各方面经历了许多变化的时代。


这个世纪,中国摆脱了两千年来的帝制,经过三次革命,又经历了无数次列强的欺压与日本全面的侵华。中国的文化,也经历了大幅度的改变,从保守到革新,到新文化运动,到最近半个世纪来的巨大变化。在二战之后,华人寄留在美国,人数众多,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规模迁徙。海峡两岸与海外的华人,身处于时代的动荡之中,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在中国与世界之间,如何调适,既有困惑,也有奋斗。


在世界的整体局面,这一百年来,西方主导的现代文明,迅速地发展。今天科技文明的影响力,笼罩每一处人类的生活。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体制的斗争,两次发生全球性的热战,及长期延续的冷战。中国与西方之间,既有帝国主义剥削中国的旧恨,又有转向西化的因缘。尤其美国与中国,曾经长期是友好的关系,而在上述的背景下,却是恩仇交织,时敌时友。于是,居住在美国的华人,也在这夹缝之中,常常有无所措手的难局。


以上各个阶段的变化,惊涛骇浪,各处的中国人,都曾经有过生命中的巨大起伏。钱先生一生,经历了上述的时代剧变,大时代的变局,影响他的一生。在这一百多年来,钱先生自己确实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积极地成就了他的贡献。他的一生,可以从立德、立功、立言三个方面,分别叙述,呈现一代巨人在艰困之中,如何因应时势,努力地参与时代的变化。


1957年到1962年之间,我在芝加哥读书,钱先生和师母,对我照顾备至。因为我的身体伤残,他们给予长久的帮助,从下飞机那一时刻,钱先生来接机,到芝大毕业回台时,钱先生又送我上飞机。五年来,每逢我住院开刀,进出医院,以及疗伤时期,从医院到课堂,钱先生领我出院,送我回院。平时,师母关怀我的生活,犹如家人。上课时,每天的中午,钱师母准备两份午餐,一份是钱先生的,一份是我的;周末假期,钱府就是我的家。在图书馆读书时,钱先生总是特别替我拿一些要看的书,自己用小车推到我的桌旁,免除我提取书籍的困难。这份家人子弟一样的待遇,我现在已经八十五岁,那一段岁月的一切,念念不忘,行文至此,泪如雨下。


有此机缘,我对于钱先生的生平,以及他的为人做事的风格,与读书治学的心得,都有相当长期而近距离的理解。钱先生撒手归去,我义不容辞,应当将所知所见,报导于学术界,让大家对这一位学术界的楷模,有大概的了解。钱先生的犹子钱孝文先生,曾经编过钱先生的百岁年谱,现在还在继续补充资料,准备编成完整的传记。本文叙述,当然不可能像孝文兄正在进行的著作同样完整,不过在他大作完成以前,本文作为先驱之作而已。


钱存训(1910—2015),字公垂,号宜叔,

东亚研究图书馆学家,中国书籍史、印刷史专家


钱先生,字公垂,讳存训,1910年1月11日(因为阴阳历换算的错误,他的官方资料出生日期是1910年 12月1日),出生于江苏省泰县,书香门第,翰苑世家,其尊翁曾有清代朴学的著作,因此,他一生在学术界,也是家学的传统。


他六岁时,在私塾读书,接受四书五经的教育,后来进入新制的当地小学和泰州淮东中学(后来成为泰州中学)。十五岁时,日本屡次在中国造成事故,那一年是五卅惨案,又是杀害中国工人。中国的青年学生,举国愤怒,钱先生也义愤填膺,主编《青年旬刊》,鼓吹民族自强,宣传革命,为当地军阀的驻军逮捕入狱,经过家人营救,方能回家。家人为了安全起见,送他到南京,由大哥存典先生照顾。


次年,他与三位同学,投笔从戎,加入北伐军方振武部,随军进入北京。北伐完成,他也退伍南返。这一段军旅生活,虽然短促,却因为他曾经驻扎在杨柳青,使他有机缘能够直接观察中国传统彩色套印的技术。


回到南京以后,他投考金陵大学,兼读历史和图书馆学。当时中国只有三家大学开有图书馆课程,金陵是其中之一。为了筹措生活费,他在金陵女子大学图书馆,担任编目员。承蒙金女大校长的特许,他也可以在金女大选读功课。于是,他在两校选读的功课,跨越的范围很宽。在一般的历史课程中,除了中国历史,他还选过欧洲史、俄国史、印度史和中日交通史,有关图书馆的编目学、书史等类科目,也选过翻译学、政治学、社会学和科技历史。在他从金大毕业时,他的学历是主修历史,副修图书馆学。这一段的经历,使他的学问基础,比一般图书馆学或历史学,都更为广阔,而且具有实务的经验。


1932年,从金大毕业后,经校方推荐到上海交通大学,担任大学图书馆的副馆长,主管西文部。那个时候,中国图书馆拥有大量西文图书的书藏者不多,他以管理交大图书经验,编印了西方图书编目规则和西方图书目录,这是中国第一个有关西方图书编目的专业规则。在交大任职五年,1937年,被国立北平图书馆延揽为南京分馆的主任,专职管理以科学工程为主的图书,这是他与北平图书馆终生关系的开始。


北平图书馆在清朝末年开始筹备,称为“京师图书馆”,收藏是以“文津阁”的藏书为主体,再加上八国联军劫掠后圆明园剩下的图书,其中最珍贵的是《永乐大典》200多部,堪称世界最大的《永乐大典》遗存。北馆也陆续搜集了不少藏书家的书藏,并接收了北京一些皇室单位的书藏。于是,北馆实质上是中国的国家图书馆。中央图书馆在南京成立以后,南北两馆是平行的两大国家图书馆。


任职交大期间,钱先生结识了后来的钱师母许文锦女士。钱师母籍贯苏州,据钱师母见告,钱先生每逢周末,必定从上海赶夜车到苏州,清早就在许府报到,到周末的晚上,又赶夜车回上海。1936年,他们在南京金陵大学礼堂结婚。然后在上海新居。这一段美好的姻缘,从沧浪亭互许终身,到2008年师母故世,其中除了1947 年到1949年之间两地分隔,七十年来,他们相敬相爱,互助互谅,比翼连理,彼此扶持,孟梁垂范,蔚为人间佳话。他们有三位千金:孝岑(Ginger,1937—2008)、孝峨(Gloria,1940—2019)、孝岳(Mary,1944—  )。孝岳与夫婿Alex Dunkel,居住亚利桑那州,她在百事可乐主管推广业务三十年,成绩卓越,现已退休。


钱存训和许文锦


其时,滞留在美的中国留学生,大多还没有安顿。钱先生伉俪是少数有家有室的留美学人。虽然自己的收入也并不丰厚,钱府已是芝城青年华人依靠的“家”。家中同学们来去不断,每逢周末和假期,更是一屋子人。


除了在家接待学生以外,他们夫妇还参加中国教会活动,和曾经在华的传教人士(例如,天主教的伏开鹏神父,新教华北传信会的Ellen M. Studeley女士)共同组织“美中西部中国留美学生服务协会”(CSAS),帮助解决中国羁美留学生的生活困难,例如协助滞美人士转变身份、交友婚嫁等事。他们是青年人依靠的长辈——在困惑迷茫时,他们安慰鼓励;在困苦艰难时,他们伸手救援;在节庆思乡时,他们给予家的温暖——凡此,是许多当年老留学生,至今还常常提起的事。我在1956年到达芝城,五年之久,忝列门墙,受他们二老照顾之恩,已如前述。此处不赘。


回到他还没出国前的情况。1937年,他转任北平图书馆驻南京分馆主任。这时候,日本进迫中国,频频肇事,政府已经准备必要时的措施。北馆的图书,开始分批南运。1937年,抗战爆发,1938年钱先生调任上海办事处,处理北馆图书运到上海租界的工作。分批运到上海的图书,主要是善本书,及一些有关科技发展的参考图书。他的全家,包括老母和四五位弟妹,以及子侄十余口,都搬来上海租界,和钱先生新婚的家庭同住。


他在上海办事处的工作,主要是将东南地区书刊,寄往已经迁到昆明的北馆和内迁的主要大学。那些善本书,非常珍贵,不敢冒险经过战区运送内地。因此,北馆的善本书,仍旧存放在上海的租界,其中最重要的一些,放置在李玄伯(宗侗)先生在法租界的书库(据《李宗侗自传》,应为“车库”)。


过了一年,胡适之先生与北馆的袁守和(同礼)先生商量,将这些重要的珍本图书,运送美国寄放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待将来战争结束后,再运送回中国。政府还特派蒋慰堂(复璁)先生,潜返上海,督办这一任务。这一个执行任务的责任,就交给钱先生处理了。钱先生自己和李府的工人,亲自打包装箱,准备交运。困难之处,在避开已经占领上海的日本人耳目。幸而,钱师母的闺友有一位兄长,在江海关担任验货员。经过他的同意,钱先生自己每天步行押运,用平板拉车,运送海关验收,名义上是美国国会图书馆在上海采购的图书,钱先生自己虚设行号,开发票,报关交运。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3000多卷、100余箱的图书,终于从此离开上海,运去美国。1945年,抗战胜利,政府还都南京,教育部特颁发奖状,表扬他保护重要文物的功绩。——这是他一生非常重要的工作,既辛苦,又冒风险。有人问起他,你为什么干冒如此危险?他回答:“这是我的责任。”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取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的收据


这批图书,留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二战结束,1947年钱先生奉派赴美,准备将这些图书运回中国。当时内战已亟;他先将家眷送到远离战争的贵阳,然后回上海,转赴美国。1949年,国民党当局撤往台湾,钱先生在美国,也无法回去接眷,在国会工作,是北馆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交换馆员身份,并不是美国的职务;他的奉派公干的身份,也不容许他在美申请工作。幸而,芝加哥大学的顾立雅(Herrlee G. Creel)教授,有一批中文图书,乏人管理,就向袁馆长请求借用钱先生,替他整理这批图书。由于移民法规,如上所说,他不能申请正式工作,因此,他在芝大只是顾先生的私人助手,薪俸也是由顾先生的研究费用支付。这一工作,确实开始了他大半生的事业。


这批珍本图书,在1965年,由美国转运台湾,存“中央图书馆”。其时,胡、袁二公均已归道山;蒋、李二老,见面,执手互贺,又思念故人,悲欣交集。蒋慰堂先生转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将这批图书,存放在故博山洞的仓库贮存,并且特制安全装置的书架置放原装的书箱。1984年,钱先生应台北故宫博物院邀请,赴台,特往故博,眼看书箱的封条,宛然当初墨迹,内心十分激动。后来,他始终念念不忘,希望见到这批图书最终回归北馆。


1985年,钱存训在台北和这批书的合影,

书箱上写的“平40”

代表的就是1940年国立北平图书馆


2009年,他吩咐我,替他交涉,希望台湾同意,将这批图书,归还北馆。当时,虽然我尽力为之,仍因两岸关系微妙,任何举动,都可能节外生枝,以致不能成功报命。对他的嘱咐,我没能完成,只能劝解。回忆过去,钱先生和李师玄伯先生,都是我的恩师,胡适之先生和蒋慰堂先生也对我有提携之惠。他们在这一历史事件中,为了保护中国的文物,均曾经尽力以赴——今天,我也已老迈,作为旁观的后生小辈,作此见证,郑重盼望世人,明白前辈学者们珍惜中国文化传承的苦心孤诣。


芝加哥的中国研究,是顾立雅先生开始的。他在北京学习时,为了自己的需要,购买了研究上的基本图书,再加上著名汉学家劳佛(Berthold Laufer)的书藏,本来赠送芝大的纽伯瑞图书馆(Newberry Library),也经过校方转移给中国研究图书室。这一批书藏,存放在东方研究所的地下室。东方研究所本身的研究工作,是两河和埃及的考古学,其实没有中国研究。顾先生和另一位研究中国近古史的柯睿格(Edward Kracke)教授,为了将就这批图书,也在该所借用了研究室。于是,设立了一个东方文化研究系,包括中东和远东的研究。不过,该系的学生,几乎都是兼跨另外一个学科系,双修专业和区域研究。


钱先生接管这图书室,书藏已将近十万本,可是并没有编目。钱先生最初是一个人,和顾教授的一位秘书工六月女士(June Work)合作编目。1949年底,他得到美国的永久居留权,也因此调整在芝大的工作,担任东亚语言文明系的教授衔讲师,兼任远东图书馆馆长。


该年年底,钱师母和三个女儿,也终于来美团聚。钱师母也投入图书整理工作。钱先生分类编目,钱师母书写封皮和卡片。钱师母的一笔娟秀的小楷,今天还可以在芝大图书的架上见到。芝大送往国会图书馆作联合编目的卡片,引起国会图书馆同仁的惊佩:“有如此好的书法!这是图书卡片的珍品。”他们贤伉俪,共同努力,将这十万卷书,几乎整理大半,芝大才从联邦的资助,取得经费,雇用正式的图书馆员和助手。钱师母才离开了志工的职务,那时已经经过七八年了。我在芝大读书时,钱师母还在地下室写卡片。


50年代开始,美国政府设立发展区域研究的经费,帮助各大学购置图书。芝大每年得到相当的联邦补助款,发展为东亚研究重点大学之一。钱先生是图书馆的专业人员,对中国文化和书籍的知识,又非常丰富,因此,在他手上,芝大陆续购置的图书,都是非常珍贵而且实用的。我自己的经验,国会和三四家主要大学的东亚书藏,都起步甚早,不仅有很好的善本珍本,例如唐代敦煌写经、五代吴越钱氏刻本宝箧佛经,以及元、明刊本,有些甚至是孤本的图书。芝大的手抄本和私人文书,也颇有别处未见的,例如,清朝末年一些著名学者彼此来往的信件和手札,这些都是世间难有的珍贵资料。


除了图书之外,钱先生还为芝大收集了一些文物,例如,汉代的封泥、敦煌卷子以及古代经卷等等。1978年离职退休时,芝大远东书藏20余万卷,中文占三分之二,已经是美国大学五大图书馆之一。他在主持远东图书馆时也训练助手,有些后来进入图书馆专业,在各处大学图书馆工作。


芝加哥大学图书馆


1957年到1962年之间,我在芝大读博士学位,除了上课,大半的时候,都是在图书室内,查书、看书,因此,有机会亲眼目睹钱先生的工作方式。他每天工作一段时间后,必定在书架之间巡行,随手把书架上放错或是放倒的图书,放回应有的位置。我记得他的名言:“最难找到的遗失图书,是在书架上插错了地方。”在几十万本书中,要找到一本插错位置的书,犹如大海捞针,他随手纠正,就为了避免这些小错误造成的大麻烦。


同样,他核对卡片,每天收集助手们编辑的卡片,自己重新过目检验,以求精确。这种点点滴滴的工作,琐碎而必要,使芝大图书馆训练的图书馆员,经过谨严的训练,都有别的大学罗致,独当一面,或者在东亚大馆,担任梁柱。当然,对于使用图书馆的研究人员来说,假如没有这些精确的编目和排列,寻找一本图书,就不是方便的事情了。


1958年,远东图书馆迁移到当时的总馆哈珀图书馆(Harper Library);同时,中文图书以外,又增加了日文和韩文图书。1970年,迁入芝大新建的雷根斯坦图书馆(Regenstein Library)。地方宽敞,设备齐全,是许多大学图书馆中,著名的合用又舒适的大厦。设计这座大厦时,钱先生是建筑委员会的委员。他建议,整个外形不要采取对称,宁可是不规律的多角形,以便将来在任何角落,增加一翼,或者在某一处加盖一二层,都不致妨害外观。我后来在匹大服务,匹大的图书馆形状规整,方方正正一片,全无增建的余地,四周也没有空地可开拓空间;至今大家非常懊悔,设计建筑式样,没有预留将来扩张的余地。


钱先生在芝大图书馆系开设的东方图书馆学课程,以及在东亚语言文明系开设的史料导读,都是芝大训练东方学年轻学者的必修课。他在图书馆工作,一些研究生经常会向他请教,应该查看哪些书。他会自己带领学生,从书架上取书,仔细地解释,这些书的内容如何,以及怎么样和研究专题配合。在我离开芝加哥大学前最后一年,他也在图书馆内,为我设立了一个小的玻璃隔间,让我做帮助研究生解决研究专题和寻找书籍的桥梁。这也算是我短期分担了他的工作。


1962年,他在芝大的东亚语言文明系和图书馆学研究院担任正教授,兼任远东图书馆馆长。1969年,他接受联邦教育部的委托,在芝大开设远东图书馆学暑期讲习班,训练各处的专业人员。他在图书馆系,指导博士研究生,训练高级图书馆员,正式的学生和暑期训练班的学员中,有不少人已经是美国著名大馆的馆长。台湾、香港的一些重要图书馆,也有他的门生子弟。


钱先生在发展芝大远东图书馆和教学以外,也全力以赴做自己的研究工作。他在芝大一面工作,一面选修研究所的课程,十年之力,完成了图书馆学研究院的博士学位。在这一个阶段,他深受芝大当时图书馆学研究院几位资深教授的影响,对于文字记录发展历史,以及这些记录和传播讯息的关系,有深刻的感受。从这一角度,他对于古代印刷和书籍史的研究工作,实已摆脱了传统版本学的范畴。一方面,他有很多利用考古学资料以及实体的文物,直接从事工艺范畴的研究;另一方面,由于注意讯息传播的影响,他也在考察书籍历史时,常常顾及知识传播和当代文化以及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些特点,使得钱先生的研究工作,不受图书馆学的限制,而成为文化史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交叉。


他在攻读博士学位时,研究工作是印刷以前的书写方式和其发展,这成为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毕业以后,他将博士论文改写,成为第一部英文的研究专书,书名是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 and Inscriptions(《书于竹帛》),1962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新书问世,立刻成为中国研究和图书馆研究的热门书,三个月之内,第一版售罄,从1962年到 1969年,连续两次再版。这本书的中文本,名为《中国古代书史》,是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这本书曾经经过韩日的学者,翻译成韩文、日文,各种版本陆续经过增订,流传广远,成为图书馆界的经典著作。该书内容,主要是讨论青铜器上铭刻的文字、陶文、玉件刻辞,然后,再讨论丝帛、竹简、木板上的书写。其中材料,几乎都与考古学有密切的关系。


在这本书中,读者可发现许多有趣的问题,从来不被注意,却是经过钱先生的解释后,恍然大悟。例如,为什么中文的排列,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他的解释: 中文用竹简书写,竹片窄窄的一条,从上往下写,左手持简,右手书写,最为方便,写完以后,右手将竹简顺手放在右边,如此进行,竹简编列成册,就形成了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体例。相对而言,西方古代的文字,例如,埃及的纸草,却是必须左边压住,右边向右一行行推开,就发展了从左到右的体例。


另一例子:刀、笔二字,常常连用,如果书写者要临时削竹简,哪有这个功夫?他的解释: 刀是书刀,用来削除错误的文字;孔子著《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以为行文时的改正。书刀是写作必备的工具。经过如此解释,少数存留下的青铜小刀,在使用方面,就有了着落。


另外一部重要的专书,这部书乃是李约瑟(Joseph Needham)编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系列的一个分册。1967年,李约瑟邀请他,在该系列的第五卷第一册撰写一章。没料到,因为材料众多,论述复杂,从一章扩张到100余页,终于又扩张到一部30多万字的专书。费时十五年,钱先生终于完成了这一部巨著,成为这一领域内的经典著作,英文所谓“A definitive Work”,是关于这个题目至矣尽矣的著作。在李约瑟的巨著系列中,这部书占有独特的地位。


这部讨论中国造纸术发明以后造纸、印刷与出版的著作,正好接上《书于竹帛》——一本讨论古代抄写的书籍;这一本书,论述纸张和印刷出现以后,信息大量传播的新现象。该书分成十章,其中造纸、印刷(包括制墨和装订)以及传播,各三章,另外绪论一章,以及提要,引用的资料2000多条。1982年全书完成,1985年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1987年立刻重版到第三版,成为李约瑟巨著系列中,最为畅销的一本。因为这本书的成功,李约瑟东亚科技研究所聘请钱先生为终身研究员。


这本书的资料,很多是考古所获的实物,也有不少留传的古籍和刻版。以纸张本身而论,中国古代纸张的实物,不断经由考古学家在各处发现;每次有新的考古资料,钱先生必定纳入书稿。这本巨著,耗时十五年才完工;有好几次,就是因为新的材料出世,为了讨论这新资料,他不惜整章整节,全部改写。他工作谨严如此,也无怪著作能够成为经典。


这本书的中文译本有多种版本。大陆的版本,书名为《纸和印刷》,1990年上海出版,是由刘祖慰翻译,作为送给李约瑟先生的九十岁寿礼。台湾的译本,则是由刘拓和刘次昕父女翻译,书名为《造纸及印刷》,1995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日文和韩文也均有翻译本,在本文同时刊载的书目中,可以查到,此处不赘。



在这部巨著中,钱先生自己觉得,应该特别关注之处则是,印刷术发明造成的影响,乃是将中国文化的载具,即文字资料,经过印刷,深入社会各阶层,也广布于中国文化涵盖的地区。因此,印刷术的出现,于中国文化区的整合与扩大,有重大的影响。他特别提出,在西方,印刷术出现的影响,却完全不同。他以为西方民族国家涌现的过程,与各民族均可用自己的文字传述自己的历史资产,彼此之间颇有关系。印刷术出现于欧洲以后,自由思想得以挑战宗教权威,从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一切的知识传播,都与印刷文献的传播有密切的关系。钱先生这一类的讨论,正是反映他从专门的科技史上,看出社会与文化史的意义。


另外两部著作:《中国书籍、纸墨及印刷史论文集》和《中美书缘》,两者都是散篇及杂文,前者是《书于竹帛》和《纸和印刷》的副产品;那两本书中,一些特殊的课题,钱先生都经过自己深刻的研究,然后才落笔。这些研究工作,也就是上述二书的前者。例如,书刀的研究,在《书于竹帛》中只是几节陈述;可是,为了证实如此陈述,钱先生写了一万字的论文。《中美书缘》则是论述,中国与美国之间书籍与文献的交流:一方面,论述西文的译著,对中国近代发展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美国各处重要中文书藏的发展过程。其中许多项目,都是他亲身的经历,言之娓娓动听。他的许多著作,散见于书刊与研究报告,大家可以参看与本文同刊的书目,由钱先生及门弟子潘铭燊先生编,钱孝文兄增补,非常详细。


钱先生硕德大年,一生经历宏富,成就非凡。举凡保护珍贵书藏、建立芝大远东图书馆、研究书籍历史、教诲训练后进,无不功绩斑斑。他为人仁善,爱护后生,都是仁者的楷模。如本文前面所说,我自己深受其惠,终生不忘。其做事勤奋,一丝不苟,乃是其事业成功的原因。君子三达德,“立德、立功、立言”,钱先生当之无愧。博厚高明、天赐大年,在他102岁时,还是不断工作,直到最后三年,身体渐衰,才颐养天年。


钱先生是基督徒,我借用《圣经》上的话语,他的一生确实符合“美好的仗已经打过”。在105岁的时候,钱先生安静地归去。我自己深受钱先生的庇护,被视同自家子弟,数十年如一日,他们的言行,终生不忘。现在我也已经85岁,为钱先生撰写行述,感激不已,盼望以此篇幅,将这位长者的言行,缕述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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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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