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冬,许倬云先生在匹兹堡家中
第三届江南文脉论坛在无锡举办时,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在视频中讲述了《我的家乡在江南》。
许倬云是无锡人,这些年,他在访谈节目中,常常会提及故乡无锡,也时常撰文回忆家乡的种种风土人情。作为先生家乡的媒体,却始终欠先生一次专访,这成了我们的一个心结。
于是,2023年的春天,在许氏后人许树铮先生的热心牵线下,我们向许倬云先生表达了《无锡日报》希望对其进行独家专访的愿望,先生慨然应允。考虑到他的身体原因,也尊重他的想法,我们通过电子邮件完成了这次特殊的访谈。
忆起故乡,许倬云情真意切,几度哽咽,他说:“我还可以回去。”
许倬云先生全家福,2022年冬于匹兹堡
“1930年,我生在厦门。在厦门的时候,每年也要回到无锡,但那时年纪还小,印象不深。后来,我们就搬到了湖北荆州沙市,也是每年都要回家的。”许倬云所在的许氏支脉祖籍河南,后迁至福建,乾隆年间,由福建迁到无锡,深受江南文化的浸润,成为江南士大夫家族。虽然许倬云的家族在无锡,但因为父亲许凤藻在厦门工作,所以许倬云没有出生在无锡,而是出生于厦门。许倬云告诉记者,那时回无锡,他年纪尚小,对无锡的情况不是很清楚,但对家里的生活,印象很深。“我家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桑树,小孩子就喜欢去摘桑葚吃,紫紫的嘴巴,红红的手,很好玩很有意思。”家乡桑葚的酸甜可口和那抹紫红,是许倬云最深的童年记忆。许树铮在无锡的老家跟许倬云的老家离得很近。许树铮介绍,许倬云在无锡的老家位于城中东河头巷,即现在的梁溪区崇宁路、东河花园一带,彼时是典型的枕河人家。许倬云清楚地记得,他们家前门后门都有河,有码头。过年的时候,河面船只往来忙碌,乡下的船摇来城中送油、送米、送菜果、卖柴火,很是热闹。“亲戚朋友往来频繁”“家里的祭桌上摆了许多祭品”“墙上挂着历代祖宗的肖像”……许倬云回忆,那时,在乡下看田的农夫也会带着磨子到城里来替他们磨粉、蒸糕,孩子们等不及做好米糕,便去拿米粉往嘴里塞,“一人拿一坨,糯糯的,甜甜的”,这些温暖的记忆,人情味十足。“抗战期间不能回家。”许倬云说,那时候,他们一家从沙市辗转各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许凤藻早年留学英国学习军事,受过中西方教育的熏陶,历史、地理功底很好,视野宽广。受家庭教育的影响,天生残疾、行动不便的许倬云从小喜欢读书。但抗战期间的东奔西走,令他无法进行系统学习,“基本是父亲和舅舅、哥哥和姐姐有机会就点拨几句,大部分时间是自己看书,是一种不规律的学习方式”。正是那段边逃难边读书的艰苦岁月,让许倬云有了较同龄人更强的毅力与见识。抗战胜利后,许倬云一家回到无锡。“那是我第一次在无锡上学,在辅仁中学上高一。”许倬云回忆,他刚入学时,没有学籍,是寄读生,参加月考之后,才升级为正式生。许倬云告诉记者,在无锡读书的两年半,是他求学生涯里最快乐的时光,因为终于得以接受学校教育。许倬云说,在辅仁中学,不仅有老师的教育,学生之间也相互交流辅导。他直言,当年,假如没有同学的帮助,他的学习无法步入正轨。因此,他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生涯始于无锡。“但我对他们也有一定的贡献。我去过的地方,比他们多多了,我受尽了苦难,也获得了经验,这是他们所缺乏的。”许倬云打趣道。他说,跟同学们彼此交流,各有受益,而他也将那段时期的朋友视为终身的朋友。许倬云还记得,他们校园离东林书院不远,老师上课会说起,他们是东林子弟,有东林的气节,“东林书院的那副对联,我们每个人都记得很熟,像是生命的指导一样”。许倬云给出了他的回答:“家乡不是地理,家乡是亲情传递。”“江南有上天给的福祉,有湖、有江海,也有秀丽的山川,一年粮食两熟,鱼虾满池子都是,这是特好的福气。”许倬云说,每次回无锡,他们都要去上坟祭祖,也会到惠山祠堂祭祀,他感受着一路优美的风光,更感怀着地方淳朴的风俗,体味着乡人间的温情传递。“这都让我觉得,无锡是个富有人情的地方;让我觉得,无锡不是路过之处,而是安身立命之地,不管离乡多久,都会让我想到,无锡是我可以交托一切、放下一切的地方。”许倬云说,这就好像在外旅行的人回到家,换了衣服,鞋袜一脱,两脚一泡,喝上一杯茶,那种安逸,就是家了。“所以,我对无锡,是归少离多,这种温暖和怀念,后来升华为我对中国的感情、对中华同胞的感情。”许倬云说。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许家也会在无锡举行家庭聚会。天南海北的许氏子弟回乡寻根,聚集一堂,出席人数多达上百人。许倬云回忆,他上一次回到无锡,是2005年在南京做访问教授期间。那时,他回无锡的次数很多,逢年过节会来无锡扫墓,拜会长辈,与同学聚会。他还记得,有次辅仁中学的老同学聚会,“两个大圆桌,聚了一整天,同学们又是哭又是笑”,后来再回来,老同学每次少一点,再后来,大家连通信也没有了,“但也有老同学从无锡到美国来看我的。我感激他们,也想念他们,在那个年代,这种情感是无法代替的。”2009年,许倬云与辅仁中学同学合影(钦嫣供图)
“我93岁,我不能想象在我此生,我还有没有可能回来,因为我已经瘫痪了。梦魂之中,常常万里关山,一重山一重山,千重浪,一波浪一波浪,最后,都会进入太湖……我还可以回去。”
《江南春初》
许倬云
到江南,杨柳新绿;待得柳抽丝,江南春已暮。海外游子已老,但梦中问:“人在何处?”乍暖犹寒,叶初绽,枝头滴露,东来紫气,花非花,雾非雾,江南才春初。有书信:赶上江南春,长与春住。稍蹉跎,慢动身;乳燕已离巢,草长花老叶满树。花非花,雾非雾:江南春已暮。江南子弟他乡老,西望夕阳,山外山。万重山、万里浪,才是太湖。中夜醒,孤灯黄,眼模糊。花非花,雾非雾,拭眼问:“心”在何处?“身”在何处?
本文原载于《无锡日报》2023年3月4日A05
原题为《【许倬云访谈之故乡篇】越过万重山千重浪,我还可以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