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2022年冬
Joshua Franzos 摄
“知识人”在大陆也叫“知识分子”。
我盼望有一天,世界上没有“知识人”这三个字,每个公民都有足够的知识衡量周围一切的事情:
能依靠自己去了解天地宇宙、人生百态,体味心里的酸甜苦辣,痛苦流泪或欢乐微笑。
我也有两三年不常见人,不仅因为疫情,也是因为我瘫痪了,不能出门。即便如此,我的日子也过下来了。
不见人也有好处,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反省,反刍、检讨自己的行为。从小开始,我的学习就是多方向的吸收、回刍反思,将已掌握的资讯重新组织,吸收其中的未尽之意。
直到今天,我每天还会在网上看几份高品质的报刊,以及有关中国大陆、台湾地区和世界其他地区的新闻。
《论语》这本书如果再读,我相信还可以找到其中的新意。
所以,我的学习是随机的,和一个人聊天,看看新闻都会有所收获——哪怕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也会思考一些新的问题。
工作中的许倬云先生
2022年秋于匹兹堡
我受困于这个身体,但我的头脑不会停顿,我的思想不会封闭。
今年我九十二岁了,前面四五十年我都在做专业的工作,七十岁才开始做专业外的事情。我的专业是历史,历史是在大宇宙里找一个定点——这就决定了我面对一个问题时,要上下看、四周看,不然我无法理解自己。我从一个历史学家转到如今这个方向,写作大众史学读物,经常和大家讲人生,这并非偶然,也不是忽然决定做的。虽然我住在外国,但不能自外于中国,那是我的母国,那些同胞是我的手足,中国的建设与我休戚相关。我梦里都在想中国怎样才能更好,因此不揣冒昧,有求必应。对于问我的话,我倾囊相对,也并非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所谓尽其心而已。我常常举的例子,是“精卫填海”,以及“鹦鹉救火”的故事:“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我不盼望我的话是金科玉律,我有错的时候,我有偏见的时候;我的性子太急,有冒失的时候。但我对于中国的心情,与精卫、鹦鹉的心是相通的:我不断地投小石头,是为了要填满这个海;我不停扑腾翅膀,是想用羽毛上的水滴灭掉森林中的火。树林太大了,但我尽其心。我盼望有一天,世界上没有“知识人”这三个字,每个公民都有足够的知识衡量周围一切的事情:能依靠自己去了解天地宇宙、人生百态,体味心里的酸甜苦辣,痛苦流泪或欢乐微笑。假如今天必须要由知识人出来说话,有一部分人是专业的人,专业的人有专业的课题要做——世界的知识分科越来越细,非要有人做不可。我们不能忽略这个群体,但他们不能只谈学问专业的事情,而必须具有大处着眼、远处着想的气魄。人文社会学科,更可以在大问题的方向多费点力。哪怕是我们认定的理想世界真正实现,随着时间推移,“旧理想”的毛病出现了,或者“旧理想”构造者懒惰、老化,我们不免又要追寻新的理想。我不是耶稣,我也不是佛祖,我不认为普天下有标准答案,我也不认为人类社会有个终极的“完美制度”可供遵循。假如真要让我找出一个“理想的世界”,我愿意提出《礼记·天运·大同篇》从“小康”到“大同”的社会理想,老有所终,幼有所养,鳏寡孤独者有人照顾,身体健康的人有工作做,男女都有家庭;货物要在社会流通,财富不要集中在某些人手中,而是惠及大众。我也希望政府能“选贤与能”。我愿意做一个可以实践的梦。所谓人类发展有一定的模式,是18世纪的观念,基于当时欧洲人对世界的理解。那时科学时代刚刚开始,欧洲人前所未有的自信,以为我们掌握了世界的规律、宇宙的秘密,我们可以经由思考、推演、试验得到精确的答案。但实际上,当时的欧洲只是根据自己走过的短暂轨迹,来推测自己的未来,他们并未把亚洲和非洲的过去,作为他们参照的一部分。在当时的欧洲人眼中,非洲是殖民地,没有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利,亚洲是过去的、垂老的文明。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的社会未来应由“先进的”欧洲人来思考、决定;这些殖民地、“落后的文明”,应由他们来管辖乃至于教化。这种观念,是欧洲人将自身发展的轨迹,强加于其他文明的结果。近两百年来中国颠颠簸簸,挫折不断。这中间最大的错误,就是总盼着有一面镜子在眼前,我们如同“螟蛉之子”一般,照着模仿就能走向现代化。然而,蚕宝宝的成长路线不可能与萤火虫相同。中国走的这条路与日本不可能一样,中国也不可能完全照搬美国。唐德刚所说“历史的三峡”,“三峡”是长江的一段,中国的黄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欧洲的莱茵河与多瑙河之内都没有“三峡”。换句话说,人在人间各有自己的生命轨迹。而国家和文化体,某种意义就如同人:各人有各人的过去,各自有各自的未来,没有一定的模式。借用我们中国武侠小说的说法:拳经、剑谱本来都是没有的。当然,对于我们而言,其他国家走过的途径是相当重要的参考。我们可以跟着它走一段,也可能不跟着它走,各种可能性都有。中国的国土,疆域辽阔;中国的百姓,族群多种;中国的各地区,各有地理的特色——在如此复杂的中国领土内,“社会”从来不是一层,而是从邻里乡党到天下国家,中间有许多层次;而这些“社会”,各自具有空间、时间的特色。如何包罗各自层次的“社会网络”,组织为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各个部分,彼此维持,又彼此牵扯?对此,必须严肃地思考,仔细地研究。中国过去几百年的轻率和浮躁,是不足为训的。我不愿意唐突先贤,因此不愿意指名道姓。回看历史,大家可以看得出:哪些人在轻飘飘地说空话,哪些人在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这是千秋万世的真理。我们要往前看,往大处看。历史上的恩怨,我们要抛在一边;也不要因为这些恩怨而自己认为得天之命——没有“天命”,只有“人命”。战争对我的影响极大,不只对我一个人,而是对我这一代人。战争中的种种离乱之苦,使得我后来读史书,分外能理解永嘉南渡、靖康南渡,以及其中人的遭遇和心情。面对世间种种不幸,我时常怀有“无助的悲哀”,不是为我自己悲哀,而是为所有的弱者悲哀,为所有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的人们而悲哀。这段经历对于我人生的影响,是我发现问题就琢磨,要弄懂它的趋向。假若因此我懂得多一点,理解这个社会多一点,世界上就少一个糊涂人。但是,我仍然常感无助,这是刻在生命里的东西。我的任何建议,都是因时、因地、因情况而提出的。天下没有包治百病的药,也没有百吃不厌的菜——哪怕山珍海味,吃到第二顿就觉得味道差了。一个萝卜,饿的时候吃一口觉得很脆、很香,饱了之后再吃,可能就觉得又生又硬。我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但是很多比我聪明的人,可能不如我会用脑子;我也不偷懒,没事我就找问题来琢磨,一件事情完成以后,我也有检讨它的习惯。我永远是在找问题、分析问题,但许多问题我解决不了。如果让我做宰相,大概皇帝会非常不喜欢——你怎么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漏洞和破绽呢?你为什么不看看刚刚粉刷一新的墙?所以,我肯定不能做宰相,我一辈子是个旁观者的角色。我没有那么大野心,会认为自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我也不觉得我可以找到最大的、永恒的答案。人生在世,有几个大的问题是永远无法解答的:存在与毁灭,以及身体机能的老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是,在能理解的范围里看见什么现象,我能懂得它,就少一份恐慌,少一份糊涂。我无拳无勇,但我可以不懊悔,我没有害过人。我的学习和研究方法是历史的,也是社会的。因此,我注视的“中国基因”,是政权基础的社会。没有社会“底盘”,上面就无法建构政治的大厦。简而言之,我注视的方向: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制度,是否运作顺畅?是否为老百姓的福祉而统治?我希望中国人能安居乐业,人人有事情做,人人有饭吃,人人不猜疑彼此,人人不彼此压迫,大家能健康快乐地生活。这个愿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我而言,日子不多了。我和太太之间,就生死问题经常讨论,已经能够淡然处之。理解归理解,也有无奈之处。我比较担心的是,哪天我闭眼走了,她怎么过。这是我心里的悲苦之处,因为我比她大12岁。照顾我的生活,我知道她相当辛苦,常常也会想着是不是应该早点走掉。但是,哪天我走了,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死去元知万事空,忘不掉的、盼望的是回到父母身边。为什么我们要在故乡买坟地?为什么要将祖父母、父母和兄弟的墓摆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今生我还没到终局,我能做的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其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