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美驻华大使博卡斯：我为何要走遍中国大陆31个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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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美中关系必须正确地加以把握，
没有其他选择——专访美国驻华大使马克斯·博卡斯》
文 |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方清
2017年，1月10日，北京，即将离任的美国驻华大使马克斯·博卡斯在美国驻华使馆内与观众分享交流。摄影｜《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董洁旭
“我们加个微信吧？”“好啊！”
自2014年3月18日首度以美国驻华大使身份亮相中国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在他走遍的中国大陆的全部31个省份，这样的对话在马克斯·博卡斯和他的中国朋友首次相见时经常发生。有时候，是他主动找人加微信；有时候是别人找他，他会爽快答应。
如果只看马克斯·博卡斯大使任期内在公开场合的言行，或者看他的微信朋友圈，他更像是来中国做客的民间大使，而不是奥巴马政府派来的官员。
“我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担任美国驻华大使是我所做过的最棒的工作。”2017年1月10日，马克斯·博卡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说。他并不希望将他和他的前任们作对比，因为“每一位大使有着不同的个性，不同的优先考虑事项以及不同的工作方式。”
根据美国驻华大使馆发布的消息，1月16日，马克斯•博卡斯将离开中国，并于1月20日完成他作为美国驻中国大使的任期。在最后公开发布的向中国民众的告别视频中，他和妻子梅尔·韩斯回顾了他们在中国了解来自社会各界的中国人的经历，并在鸡年春节即将到来时给中国网民及其家人提前拜年。
在马克斯•博卡斯看来，美国驻华大使这份工作最大的亮点是有很多机会和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普通百姓见见面、聊聊天，并且尽可能建立“真正的联系”和持久友谊，“无论是交换微信账号，和敦煌的‘面条师傅’全家一起拉面”。
刚出任美国驻华大使后不久，马克斯•博卡斯曾说是自己是中国前总理朱镕基的粉丝。近二十年前见到朱镕基时，当时还是美国国会参议员的马克斯•博卡斯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的中美谈判过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朱镕基曾向马克斯•博卡斯提供的一条建议：只要中美双方真正努力相互理解，认真考虑两国人民的整体利益，两国就可以处理好任何事情。“他是一个聪明、有远见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他的建议。”马克斯•博卡斯说。1941年出生于美国蒙大拿州的他还表示，“我想我也以我的坦率而闻名”，因为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我们蒙大拿人会倾向于实话实说”。
尽管在3年多的大使任期里，中美关系经历了很多波折，但两国元首实现了互访，而作为“压舱石”的经济关系更是取得了重大突破，“贸易额每年超过6500亿美元”，超出了他做参议员时“最大胆的期望值”。
对于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的中美关系，在与中国朋友交谈中会觉察到“一些不确定性”的马克斯•博卡斯给出的建议是保持冷静，不要急着下结论，因为“大家都明白我们的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们必须正确地加以把握，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正在尽一切可能促进平稳过渡。” 马克斯•博卡斯说。在1月16日启程返回美国之后，他和夫人梅尔·韩斯会很快与被候任总统特朗普选定的新一任美国驻华大使、艾奥瓦州州长特里·布兰斯塔德及其夫人克里斯会面。
对于自己的未来，马克斯·博卡斯的计划是去私营机构做一些事情。但他不和中国以及中国民众说再见，而是说“后会有期”。因为不论新工作是什么，都会在很大程度和中国的事务有关联，并将开启他职业生涯的“第三个篇章”。他把自己之前的职业生涯划分为两个篇章：在美国参议院任职是第一个，即将结束的近三年任期的美国驻华大使的工作则是第二个。
中国新闻周刊：大使先生，我经常能看到你发的微信朋友圈。不知你能否透露，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微信的，为什么喜欢用它？你是否统计过，你的微信一共加了多少个中国朋友，会经常和他们互动聊天吗？
马克斯·博卡斯：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火药、纸、印刷——还有微信！这只是另一个代表中国人民巧思与勤奋的良好示例。最重要的一点是，微信满足人们当前最重要的一个需求，那就是无论你身处中国、美国还是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能实时保持联系。
这一切是这样开始的。一天晚上，我邀请一些博客作者到我家吃晚饭。这些“博主”都是写美食的，晚餐的话题很自然是关于食物。我注意到他们都在一起给食物拍照并在手机上发送这些照片。我说，“嘿，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他们就向我解释了他们如何使用微信来发送食物的照片。我心想，“哇，这很酷！这真是一个直接和人接触的好方式！”
现在我在微信上有数百位朋友，有普通百姓，也有政府官员，而且我们经常聊天。你可以用微信购物，还可以分享在长城上探险的照片，这很神奇，同时又非常实用。当我认识新朋友时，我们首先必然会做的一件事就是交换微信。
美国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马克斯·博卡斯2016年10月20日至21日在江西省访问。他曾对习近平主席作出承诺——访问中国大陆的每个省份。
中国新闻周刊：在大使任期结束之前，你完成了对中国大陆全部31个省份的访问。但我们很好奇的是，当初你怎么会对习近平主席做出这样一个承诺？习近平主席当时听到你这个承诺的时候，是怎样的反应？
马克斯·博卡斯：担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是世界上最棒的工作。每天，我有机会与来自各界的许多优秀人士一起工作，处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美中关系。我喜欢这份工作的最主要原因是：我有机会游遍中国，并且尽可能与更多的人会面，无论是政府官员、商界领袖、学生，还是只是中国普通百姓。我就是喜欢与人见见面、聊聊天，听听他们的故事。所以当我来到中国时，我向习主席承诺会去造访中国所有省份。他看着我说，这太好了。之后每次见到习主席，他总问我去过多少个省。
最终在2016年10月，我访问了江西省，兑现了我的承诺。对我而言，我能在这个广阔美丽的国家畅快旅行，这特别印证了一点，中美两个国家之间、两国民众之间的共通点比分歧点要多得多。
中国新闻周刊：在对习近平主席做出承诺的时候，你应该会估计到，你的大使任期时间可能只有三年不到的时间，这个承诺意味着你平均每个月都要访问中国大陆的一个省份。如果我把你对中国大陆的全部省份的访问称作为“周游中国”计划的话，你具体是怎么规划并实施的？
马克斯·博卡斯：我知道我会因此变得很忙，但我必须激励自己和为我工作的人。我认为在生活中，即便你因为做了一件事感到后悔，这也比你后悔自己没去做这件事要强得多。作为美国驻华大使，我的工作是尽量与更多的人会面，无论是再看看北京的街道，还是走访甘肃的偏远角落。有谁会来到中国而不想看到这一切？虽然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我认为我取得了良好的进展。然而，对于中国，总有更多的东西有待我们了解，我觉得我也只是触及了皮毛而已。
中国新闻周刊：你总共去了中国大陆的31个省份，其中的大多数对你来说应该都是第一次去。每一次在去之前，你以及你的同事会做哪些准备工作？你是否要求每一次都要安排一个很有创意和特色的活动？
马克斯·博卡斯：我作为美国驻华大使的工作就是走出去尽可能会见更多的人，推进我们的关系，无论是促进作为中美关系的压舱石的贸易合作，还是寻求解决两国面临的广泛挑战，从气候变化到为不断增长的人口提供良好的医疗健康服务，保证食品安全，再到全球安全。所以，当我旅行时，我尽力多朝这些目标努力。
我也对中国文化和历史着迷，所以我尽可能地多多学习和体验当地文化。这意味着研究曲阜的历史和孔子的名言，意味着更加了解飞虎队，以及我们两国如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起战斗，意味着学习佛教的历史、了解印度教等其他宗教，还有去敦煌走走丝绸之路。这使我的团队和我非常忙碌！但是我们在过程中学到很多。去尝试同一个国家、一国民众建立真正的联系，这才是最重要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每一个省份的走访应该都是特别的。能否给我们分享几个最特别最让你印象深刻的片段？为什么选择这几个？
马克斯·博卡斯：在中国的旅行带给我相当多的美好回忆，很难单独挑出哪一个。我永远记得和我的夫人梅尔参加了哈尔滨的冰雪节。当时的天气简直是寒冷刺骨！我在上海试过臭豆腐，我也喜欢。我同样喜欢参观曲阜，在孔子墓前献了花。孔子对中国及其所在的区域、对世界都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我还在太原学做了刀削面，在西安的大清真寺参加了一个开斋飨宴。
在云南昆明以及中国的其他许多地方，我有机会为纪念美中两国在二战期间的合作以及两国人民所做的牺牲贡献一己之力。能够和经历这场伟大战争并参加战斗的人会面，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此外，有一次我在攀爬长城的“荒野”路段时迷了路，在G20峰会期间沿杭州的西湖周边慢跑时又迷路了一次，但总是会有好心人协助我回到我需要去的地方。在乌鲁木齐，我偶然发现了可能是中国最棒的传统之一。在一次晚餐当中，主人从桌旁站起，开始四处走动，向每位客人敬酒聊天。起初我有点困惑，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这真的给我留下了印象，我也大量地沿袭了这个传统，并向我所有的美国朋友传授这个传统，围着桌子走动敬酒，以表达对客人的尊重。
中国新闻周刊：当你完成了这个非常了不起的“周游中国”计划后，你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较之你到中国出任大使前有哪些明显的变化？
马克斯·博卡斯：你可能知道，我在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服务了将近四十年，花了很多时间处理中国问题。例如，我非常努力地让中国进入世界贸易组织。我之前也访问过中国八次，但我很确定一点，这一切都不可能与每天实际在中国生活和担任美国大使相比。我一直认为中国人相当出色——好奇心强、充满活力、积极、务实、有竞争力。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大使这份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与普通百姓建立真正的联系是相当美好的，无论是在地铁、在人行道上，还是在面馆、咖啡馆里。
这个过程中，我真正感受到的是，美国人与中国人基本上没什么差异。总的来说，人性本善。我们在生活中追求的基本上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份好的工作、接受良好的教育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拥有美好未来，并能在清洁的空气和环境中生活，自由做自己。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即便在中国可能要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能直接地经历这些变化，我认为这些共同的价值观和祈愿都不会变，它们正是两国人民的友谊和两国长远关系的基础。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表示：“我在这个广阔国家的旅行让我加深了认识，那就是联结我们两个国家的东西远比割裂我们的要多得多。”能否举例说明一下，联结两个国家的东西，有哪些是你之前没有意识到的。
马克斯·博卡斯：我上面谈到了美国人和中国人有许多共通点，这就部分解释了我所说的使我们联结的东西远多于割裂我们的。简单地说，我们需要彼此，美国需要中国，中国也需要美国。在我担任大使期间，我也亲身了解到了美中两国在一系列问题上的相互关联度：从双方的经济关系，包括超过6500亿美元的年贸易额，到应对气候变化和全球健康挑战，如埃博拉疫情，再到为核扩散或恐怖主义等国际安全威胁寻找解决方案。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合作，这点日益明显。这就是我担任美国参议员时努力让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原因。我知道，如果中国能成功，我们都会成功。
在今天，这种道理更为明确，美中两国必须在双方同意的许多问题上一起努力，同时坦率地管理那些我们可能不总是意见完全一致的议题。
中国新闻周刊：我曾经在公开场合多次见过你，你都看上去乐呵呵的。但在你的大使任期内，中美关系遇到了很多困难。在面对这些困难时，你如何能保持这种乐观和积极的心态？
马克斯·博卡斯：我拟定了一种方法，称之为我的“三个P法则”：耐心（patience）、积极（positive）和坚持不懈（persistent）。无论可能遇到什么问题，无论任务看起来有多艰巨，你都需要去坚持以积极乐观的方式面对，并始终尝试寻求解决方案，而不是去制造问题。我的导师，美国前参议员迈克·曼斯菲尔德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让我受益的话：“马克斯，要记得别人并不总是错的，你也不总是对的。”
倾听和尊重彼此至关重要，一旦你掌握了这个秘诀，就没有什么不能通过努力工作去解决的事。我尽可能地牢记这一点，并保持乐观，因为我在处理美中关系的过程中曾经历经了它的起起伏伏。现在，我依然对我们两国的未来感到乐观。我们只有把美中关系处理好——其实我们也别无选择，世界才能受益。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刚上任时曾表示，你带来了三个课题，一是发展与中国的经贸关系，二是同中国合作共同应对全球的挑战，三是促进强有力的民间关系。对很多人来说，后两个课题上他们看到了比较明显的进展，比如中美在气候变化问题上的合作，但在第一个课题上质疑比较多，原因也就是中美关系在这两年里经受了很多的波折，比如在南海和贸易保护等问题上。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马克斯·博卡斯：当谈到美中两国的经济关系时，正如美国人喜欢说的那样，美国和中国是“筋脉相连的”（joined at the hip）， 我们彼此需要并相互依赖。当我们的关系成功时，整个世界都会受益，这或许在经济关系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当我还是一名美国参议员并支持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时，我们与中国的贸易额每年仅为1300亿美元。
如今，美中间的贸易额每年超过6500亿美元，超过了我们当初最大胆的期望值。此外，中国对美国的投资飙升，两国享有约750亿美元的双向直接投资。
正如其他任何双边关系的情况一样，美中的关系的确有起有伏，但我们的经济关系仍然是压舱石。而且我确信，我们的经济关系将在未来继续发展和强化，美中两国也必须保持贸易开放。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美国新总统上任后中美关系如何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如何面对分歧和摩擦，你能否给出一些建议？
马克斯·博卡斯：我们正在尽一切可能促进平稳过渡。我的夫人梅尔和我在返回美国之后，将与艾奥瓦州州长特里·布兰斯塔德及其夫人克里斯会面，布兰斯塔德州长最近被候任总统特朗普选定担任新一任美国驻华大使。我们将与他们分享我们在这里时所学到的一切，并尝试回答他们可能有的任何问题。布兰斯塔德州长被认为是中国的“老朋友”，他与习主席相识多年。我知道他将会做得很棒！他将会和美国国务院最出色的团队之一共同工作。
提到美中两国关系的方向，我有时在与我的中国朋友交谈中会觉察到一些不确定性。我的建议是保持冷静，不要急着下结论。我认为，大家都明白我们的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们必须正确地加以把握，没有其他选择。
很多人问我说：马克斯，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有一个更好的问题：你希望发生什么？你将会做些什么来帮助实现这一目标？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双边关系发展的契机。我们所有人都需要耐心、积极、坚持不懈地共同努力，为我们的国家、人民以及世界创造最好的成就。
中国新闻周刊：能否对你的“中国之行”做一个总结，让你感到最骄傲的事情和比较遗憾的事情分别都有哪些？我需要说明下，我所说的“中国之行”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指你对中国大陆全部31个省份的访问；还有一个是指你作为大使在中国的经历。
马克斯·博卡斯：当我回顾自己担任美国驻华大使的这个任期时，我想到的是美中两国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复杂，也很难认定哪些特定问题要比其他问题更重要，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叙利亚、朝鲜、南海，还是我们的贸易和经济关系等问题。这些问题同样重要，只是方式各有不同。但对我来说，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与所有这些领域中的人们建立联系。我得再说一遍，我所说的不只是与政府官员或商界人士建立联系，而是与普通百姓建立真正的联系。这太重要了！
我是通过坦率直言和建立信任来这样做的。因为无论事情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信任，你就什么也做不成。所以我认为我的成就之一就是在我处理这些关系时增进了坦诚和信任。对中国政府而言，我以坦诚著称，而且我相信他们也喜欢我的坦诚，在这里的其他人和我交谈时也是如此感受。
中国新闻周刊：你对大使任期结束后的生活有没有什么规划？还会经常到中国来吗？
马克斯·博卡斯：首先我的夫人梅尔和我需要修建好我们在蒙大拿州的房子。然后我需要找一份工作来支付账单！我在寻找一些不同以往的新鲜角色，开启我人生的第三个篇章。第一个篇章是在美国参议院任职，第二个则是担任美国驻华大使，第三个很有可能是在私营机构做一些事情。无论这个新角色具体会是什么，都会在很大程度和中国的事务有关联，因为我是如此喜欢中国和中国人民。我在中国的大使任期内学到了如此多的东西，我希望将这些好好地加以利用，并继续学习。
现在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有趣和激动人心的时刻，这绝对不是中国民众最后一次听到你的朋友马克斯·博卡斯的消息！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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