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有诗情怡倦眼】《两地书》中的“小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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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有诗情怡倦眼』
——《两地书》中的“小闲事”
文 / 河上花(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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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读《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又找来《两地书》,对比着看,颇觉有趣。
鲁迅,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对他的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各家各派长短,非一两句可说清。先生的文章,除了课本上的那几篇,余外读的也不过《伤逝》、《两地书》而已。少时,脑中的鲁迅是一严肃古板的老先生,横眉冷对又不近人情。他在被神话的同时也被遮蔽着。正如《小闲事》书中序言所说“几乎所有1960年代、1970年代出生的人对于鲁迅的理解都仅仅限于他的那个木版画的形象:横眉冷对千夫指。念中学时,就连他的错别字,老师们也都牵强地解释为‘通假字’,这真是一种绝妙的比喻,如果不是说这个时代对此人偏爱,那么则一定证明,这个时代的疯狂。”
然无论怎样,去除政治的,人为的神化与解读,鲁迅的文字自有其无可比拟之处。而众多的回忆录、传记及研究文字中,唯书信的虚构成分最少,一个人在书信里所表达的应该都是即时的真性情。因为从未想过以后会发表,所以写时就从不客气,也绝不掩饰,可以说书信比日记更贴近作者本人。故而《两地书》的字里行间,没有如今浮躁的利益纷争,也少有小情小爱耳鬓厮磨的矫情文字,更多的是工作生活、人情世故等等俩人之间率性的谈论。初读时,觉得许广平是热烈地,而鲁迅先生仍然正襟危坐,感觉一个人谈恋爱都这么刻板有礼,实在无趣的很!但细读之后会发现许多爱的蛛丝马迹,既是恋爱,又两地,实是少不得一个“情”字!
也许喜欢给对方胡乱起名字,是所有恋爱的人的通病。许广平信中的称呼从最初的“鲁迅先生”到“鲁迅师”,落款从“学生许广平”到第十封信时已是“小鬼许广平”了。这时的鲁迅是慢热的,称呼一直是“广平兄”,而落款直到编号二六的信时方才仅剩一个“迅”字。之后,俩人的称呼变换多样,各种玩笑昵称不断。《两地书》结束时,称呼已经是“D.H(亲爱的害马,指许广平)”、“D.EL(亲爱的象,指鲁迅)”了。《小闲事》恰是择了《两地书》中这些“有情”的部分解读了一番,将圣坛上鲁迅的神像打碎了,一点点还原出生活中真实的鲁迅来。
《小闲事》开篇即说“人世间,能一起分享幸福的人,未必是爱人,但能分享隐秘与艰难的,一定是”。所以初到厦门的鲁迅会在信中对许广平说起半夜没有厕所的尴尬与不便,以及自己近乎无赖的举动;后又写信“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都说女人恋爱时,智商是低的,似乎男人彼时也差不多。时年,鲁迅已四十有五,但恋爱时说的话也如二十岁的小男生一样充满孩子气。许广平回信说,这么幼稚的信幸好没有别人看到。但是,也许他们没想到,八十年多后,既被别人看到,而且还从中看出了爱的万缕千丝。感情从来与年代无关,除了关心彼此的身体,也会把生活的四周告知对方。能分享尴尬的,一定是关系亲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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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6月13日,也即《两地书》编号二九的信里,鲁迅对许广平说起对孙伏园的不满与怀疑。只因孙伏园在《京报副刊》发表的《救国谈片》中说“《语丝》、《现代评论》、《猛进》三家是兄弟周刊”及“《现代评论》在五卅运动中也有许多时事短评,社员做实际活动的更不少。”即被鲁迅认为“大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报副刊》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之嫌。因为彼时鲁迅已与胡适决裂,而胡适当时为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
钱玄同曾指出鲁迅短处有三:其一便是“多疑”,“往往人家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是有恶意,甚至以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其二是轻信,“又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为同志,后来发现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其三是迁怒,“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了”。在这封信里,钱玄同的评价一语中的。鲁迅才讨论了许广平“太急”的毛病,而他自己却开始怀疑一直追随自己左右的学生来。
好在许广平收到信后回复“《京报副刊》有它的不得已的苦衷,……蛛丝马迹固然大有可寻,但也不必因此愤激。其实这也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责呢。吾师以为‘发现纯粹的利用’,……是不是为激于义愤所利用呢?横竖是一个利用,请付之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许广平没有正面为孙伏园辩白,却也十分委婉地劝解了鲁迅的愤激。
其实,对于鲁迅的性情,许广平在《两地书》“七七”的信中写过,“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我相信所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倒还不至于到‘虑’的程度。你的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可耐,坐立不安”。有时想,爱是什么呢?何如遇到一个懂你的人,只言片语便点到自己的弱处,时常立起的、防备的刺,瞬间就被抚平了。鲁迅的怪脾气和善良的本性,想来孙伏园是都领教了,所以不会和自己的师长计较,而许广平的懂得与劝慰,如一场夏天的雨,及时而有效地避免了鲁迅的伤人伤己。这也是先生第一次听从一个“小鬼(指许广平)的建议,开怀一笑,没有再激愤下去”。
学生时期的许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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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第十八封信中,许广平提起“先前《晨报副刊》讨论‘爱情定则’时所用笔名”一事。“爱情定则的讨论”是在1923年4月29日由孙伏园编辑的《晨报副刊》刊载张竞生所作《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在读者间引起争论,为此该刊特辟“爱情定则讨论”专栏。鲁迅与许广平先后参与了这个讨论。也正是这一年的十月,俩人相识,当时鲁迅是国文系讲师,许广平是国文系二年级学生。
关于张竞生的爱情定则,涉及一段当年的公案,但这里只说他的文章。张竞生主张爱情是一种基于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诸种因素、极繁杂的现象。比如,“(一)爱情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举其要的:为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等项。(二)爱情是可比较的。爱情既是有条件的,所以同时就是可比较的东西。……不独以纯粹的爱情为主要。(三)爱情是可变迁的。因为有比较自然有选择,有选择自然时时有希望善益求善的念头。大凡被爱的人愈有价值,用爱的人必然愈多。(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夫妻的关系,自然与朋友的交合有相似的性质。所不同的,夫妻是比密切的朋友更密切。所以他们的爱情,应比深厚的友情更加浓厚。故夫妻的生活,比普通朋友的越加困难。因为朋友可以泛泛交,夫妻的关系若无浓厚的爱情就不免于解散了。”这样的观点如今看也是极富生活逻辑的,放在民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许广平编辑鲁迅书简
当时,许广平先是否定了张竞生的观点,甚至还嘲笑了陈淑君的见异思迁。“我个人的论断,……陈虽是自己表白是出于自己恋爱,但她是否因为事已如此,也只可说得好听一点。…..女子是保守的,而在事实上,如男子没有一种爱情的表示,女子是很不易表现出来,何况是已经订婚的女子,要她忽然改变她的情志,向别人表示爱恋呢?”而鲁迅的观点相较之下,则有历经世事的开明和宽容。他在给孙伏园的信中写道:“我交际太少,能够使我和社会相通的,多靠着这类白纸上的黑字,所以于我实在是不为无益的东西。……倘无报章讨论,是一时不容易听到,不容易想到的,如果‘至期截止’,堵塞了这些名言的发展地,岂不可惜?”对于那些主张男子死了老婆就不能再娶,女人丧夫不可再嫁之类的封建卫道夫,鲁迅也嘲笑说“还是脱不了旧思想,他以为丑,他就想遮盖住,殊不知外面遮上了,里面依然还在腐烂,倒不如不论好歹,一齐揭开来,大家看看好。”
当初主张女子要顺从的许广平,终究没有顺从,两年之后在“男子没有一种爱情的表示”时,主动靠近并俘获了爱。她的观点和自己的行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主张揭开来看的鲁迅也并没有时时揭开自己婚姻的伤疤示人,但一以贯之的性情让他决定接受之时也决不遮掩。因此,所谓爱情准则大都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故《小闲事》对此评述“在厦门大学,他说出‘我可以爱’时,一切的爱情规则都突然没有了作用,爱情,和报纸上讨论的多数情节都关系不大,它只存活在两个人刚好遇到又刚好彼此温暖的内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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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闲事》之十七“九十六级台阶”中写了鲁迅在厦门那个荒岛上的寂寞与无聊。这一点写在《两地书》四二、四六和六二这几封信里。一是无可谈心之人,“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二是学校离市区远,住所未定,“我们来后,便都搁在须作陈列馆室的大洋楼上,至今尚无一定住所。听说现在赶造着教员的住所,但何时造成,殊不可知。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已习惯,不大喝茶了”。
到几天后,换了住所,“至于我今天所搬的房,却比先前的静多了,房子颇大,是在楼上。……现在的住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到平地只须走扶梯二十四级,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级了。…….今夜的月色还很好,在楼下徘徊了片时,因有风,遂回,已是十一点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总该寄到了罢,后天(二十七)也许有信来”。这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写着海一般空旷的寂寞,没有可谈之人,无聊得在上下楼时,将楼梯级数得清清楚楚。又一天,两天,三天,等着海那边寄来的信。伴着想念,寂寞入骨了。
许广平校改本《鲁迅书简》
一个月后,在“六二”的那封信里,鲁迅一面劝慰着因工作过于繁忙而苦恼不已的许广平,一面汇报着自己的生活。“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想想,四十五岁大叔级的鲁迅在寂静的校园里,看看四下无人,翻越花圃的恶作剧,是怎样也和“横眉冷对”画不上等号了。难怪《小闲事》里说“半个鲁迅在淘气”。一来一往的信,隔着海,许广平向鲁迅释放着内心的郁闷,而鲁迅也透露着自己的孩子气。俩个人彼此依恋着,温情燃烧得紧。
她给他织了一件毛背心,又一并寄了一枚图章。他回信说“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虽然她回复“穿上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的。‘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子!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但语气里却全是恋爱时女子的嗔怪。她责他为“傻子”,他也不恼,说“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豫备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辩,横竖受攻击惯了”。
三毛曾说,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小闲事》里也写道“两个人交流的内容除了空泛的理想和精神,终于落了地,终于成了饮食男女,开始关心对方的身体及健康,开始担心对方的咳嗽声及疾病。”两个人从北京种下的爱芽,在厦门这个寂寞的岛上展开了枝叶。彼此滔滔的牢骚、琐碎,以及那些并不尊严的想法,等等,互相倾诉,逐渐深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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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一 一二”号信是鲁迅在厦门的最后一封恋爱信件,他在信里说“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从厦门到广州的路线,鲁迅和许广平已经复习过多次了,这一次,终于抵达彼岸,走在了一起。从此,“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
然而,这条路走得并不顺利。鲁迅只在中山大学呆了四个月,到后不久,即致信章廷谦“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我想不做‘名人’了,玩玩。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之后,又发生了种种事件。尽管傅斯年拼命挽留,但鲁迅决意辞职,当时作为助教的许广平是支持的。但鲁迅又不可能带着她住进北平的宅院里。最终,决定去上海。1927年9月29日,鲁迅和许广平两人同船离开广州,开始了新生活。
在当时的中国,哪怕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鲁迅是骂人的,是恶毒且阴暗的,而许广平的眼中,鲁迅却是毛发蓬乱、衣食无周的孩子,别人看到的是犀利与愤激,她看到的是天真与善良,别人看到的偏执与清高,在她是朴实与温暖,所以她一往无前地追随着。鲁迅在《两地书》中曾戏称“小闲事”在信里写完了,“从此就预备玩几天,默念一个某君,尤其是独坐在电灯下,窗外大风呼呼的时候。”冷峻的斗士也有这样深情的时刻,如同在烟火里闻见了孩子气,爱令他变得柔软与可亲了。同样,许广平当初的热烈果敢,决定了她日后也从未计较过自己的付出与所得。充当厨师、助教、翻译、洗衣工及最重要的崇拜者,所有的忙碌、操劳、琐屑,都是对鲁迅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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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前还曾在别处读到一文,中有“许广平的世界都给了鲁迅,宁愿失去自己……她忽略了自己,鲁迅也忽略着她”之句,事实果真如此吗?
1934年底,鲁迅赠许广平《芥子园画谱》,并附有一诗: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两年后,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又十年,1946年10月,许广平写了一篇《十周年祭》,回首当年:“呜呼先生,十载恩情,毕生知遇,提携体贴,抚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严父,师长丈夫,融而为一。呜呼先生,谁谓荼苦,或甘如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许广平忆鲁迅
十年,他与她一诗,再十年,他已逝,她写一文以祭之。这一诗一文,有多少艰危两心知呢!谁又可曾忽略了谁?《两地书》,隔着山高水长,隔着悠悠岁月,隔着生与死,却从未隔断过情谊。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今一切都是仓促的,爱情也好,婚姻也罢,都已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寒夜里再读这样隐秘艰难中共有的琐细温暖,是令人感动与怀念的。
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
也许,有人会为朱安女士鸣不平。很多人把鲁迅与许广平的结合看作是“弃妻”。事实上,鲁迅并未弃之于不顾,除了无夫妻之情以外,始终待她如家人。也同众多友人乡党说过,之所以不休妻,是不想伤害朱安,怕她回到乡下活不下去,所以一直把她放在母亲身边。离开北平时,也曾征求过她的意见,朱安愿意留下。鲁迅与许广平始终没有登报声明,许广平也从未在意有何名份。即使在鲁迅去世后,也仍然托人接济朱安。只能说,朱安是那个旧时代的遗物,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鲁迅的遗物,从未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而一辈子守着鲁迅,守着他的母亲,并不等同于她就是爱鲁迅的。这是两回事。爱情与婚姻的前提,永远都是两情相悦,绝不是因为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或者守候了多长时间,对方就要以终生相守来回报,否则便是辜负,这无异于以爱之名的绑架。你有爱的权利,别人亦有不爱的自由,这是任何一个时代,爱都应有的态度。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人生无论做怎样的抉择,过怎样的生活,于人,于己,于情,于理,都逃不脱四个字:心甘情愿。留下来的朱安是自愿,追随一生的许广平是自愿,“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鲁迅也是自愿。
沉稳如山岳,和煦如初阳,好的婚姻,不会埋葬爱情,更不会冲淡爱情,而是用日积月累的感情赢过强悍的现实。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一碗粥都能喝出玫瑰的气息。故而,两地书,小闲事,十年点滴,可谓“几番风雨共艰危,相识相望终相携;待有诗情怡倦眼,个中滋味两心知”。
丙申年一月写
丁酉年六月修订
注:文中引用之处除第6部分之外,皆出自《两地书》《小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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