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大劫杀》:真实还原鲁荣渔2682号上灵魂颤栗的杀戮 | 谷雨推荐
▲2011年7月29日,中国渔政118号船的渔政人员乘小艇到失去动力的“鲁荣渔2682”上了解情况。摄影:朱鲁生,图片来源:中国渔业政务网。
编者按
《太平洋大劫杀》是根据轰动全国的“鲁荣渔2682号”事件创作而成的非虚构作品。作者郭国松以职业记者的冷峻眼光,辗转东三省和内蒙古,历经三年多的艰苦采访,试图还原这起让灵魂颤栗的杀戮,近距离观察被极端环境所扭曲的人性,揭示社会底层人挣扎求生的苦难命运。本文选自该书第六章,是全书的高潮部分,告密、内讧、连环计、诱杀……这一切像电影一样在太平洋深处上演。
太平洋大劫杀
作者:郭国松
黄金波告密引发的内讧
在惶恐不安、杀机四伏的诡异气氛中,“鲁荣渔2682”号继续向西航行,它载着第一轮杀戮后剩下的22条生命,很快将穿越这片阴森恐怖的死亡之海,到达太平洋西岸。
每一个人都怀着生的希望。每一个人对生的期待却不同。
经过近40天的航行,渔船进入西太平洋,逐渐靠近日本海。
接下来的场景宛如好莱坞犯罪大片,情节突然发生逆转。
7月23日,包德让姜晓龙从原来住的12人间搬到机舱上方的四人间。在温斗、温密被杀后,大管轮王延龙被他们驱赶到楼上的12人间看管起来,这个小房间如今就像“鬼屋”,游荡着温氏兄弟的冤魂。
包德对姜晓龙说:“机舱是很重要的地方,要安排我们的人守着,防止有人破坏。”
这个理由听起来完全成立,何况包德是船上的二号人物,换个铺位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包德的失败恰恰就在这个地方,他在关键时刻做了一件“政治不正确”的蠢事——姜晓龙是刘贵夺的心腹,不仅忠心耿耿,而且绝对是刘贵夺的“第一把刀”,未经他的允许或者事前与他商量,动他的人,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
无从知晓,包德把姜晓龙安排到“鬼屋”居住,在表面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他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在决定偷渡日本、船长入伙、船上的环境发生变化之后,包德此举引起了刘贵夺的怀疑。
在这艘渔船上,33名船员本来就有按照地理位置分出的四个帮派,其中,内蒙古籍的船员五人,包德是核心;黑龙江籍船员四人,刘贵夺是核心;吉林籍船员四人,没有核心人物;辽宁籍船员最多,共17人,李承权是说一不二的老大。安徽的邱荣华、贵州的冯兴艳、山东的薄福军单枪匹马,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内蒙古籍的五名船员,包德、双喜、戴福顺、包宝成是蒙古族,只有黄金波一个人是汉族,劫船事件发生后,他跑前跑后,成了刘贵夺的跟班;包宝成在参与最初的劫船后,似乎脱离了这个群体,后来的所有行动未发现他参与的证据;马玉超是黑龙江海伦人,他的户籍显示为山东恒台县,只是学校的地址,毕业后户口尚未来得及迁出。
出事之前,地域所形成的老乡帮派并不明显,最多也不过喝酒、吹牛罢了;出事后,渔船被刘贵夺的黑龙江帮和包德的内蒙古帮控制,辽宁帮因为船长李承权的失势而成了打击对象。
刘贵夺和包德所控制的两股势力,本身也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兄弟关系,不过是基于反抗资方的需要而暂时结成的利益同盟。但这种临时同盟的基础非常脆弱,很容易因为利益纷争或者相互猜忌而导致内讧,甚至自相残杀。
果然,包德安排姜晓龙到四人间看守机舱的轻率之举,立即将利益同盟撕裂,刘贵夺开始用敌视的眼光重新打量他的伙伴包德,他突然变得面目全非,就像当初看到的温斗——
“我和包德说去日本,我看他不说话,我感觉他好像不同意,但他没直说,也没有公开表示反对我。”
“我当时没想杀温斗、温密他们,包德把他们都杀了。”
“我感觉包德不对劲,好像不和我一条心,和我说话也少了,以前总说整这个,整那个,现在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可能想把我杀了,他当老大。”
“姜晓龙是我的人,包德把他调到船舱四人间底下住。我问是谁让去的,姜晓龙说包德让他去看着别有人破坏机器。他想把我杀了,他说了算。”
“我观察戴福顺以前挺能睡的,最近戴福顺晚上不大睡觉了,还锻炼身体,并且看见我就回去了。”
“包德还跟我说要卖鱿鱼的事,我说他说笑话,公司肯定报渔船失踪了,要卖鱿鱼就暴露了,那不可能。”
刘贵夺越看越觉得包德不顺眼,越想越感觉他的行为可疑。他已经从“血盟”的伙伴变成了敌人。
7月24日上午,刘贵夺在船头甲板开会,讨论偷渡日本的事情,包德、黄金波、姜晓龙、刘成建、戴福顺、双喜这些主力都在场。开完会后,刘贵夺把冯兴艳、梅林盛、黄金波留下来,其他船员都散了。
“刘贵夺问我,这几天是否有人找过我,我说没有,他又问梅林盛,梅也说没有。”冯兴艳说,“刘贵夺让我多注意点儿,说有人要造反,当时他没说是谁。晚上刘贵夺在驾驶舱门口给了我一把方刀,让我去看住机舱。”
刘贵夺走后,黄金波对梅林盛说:“你跟包德关系那么好,他最近有没有找你过去说啥?”梅林盛摇摇头,一时猜不出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天午饭后,12人间,李承权坐在吴国志的铺上看电视,刘成建在用手机看小说,刘贵夺嘴里叼着烟,右手拿着一把刀,面无表情地进入房间。“咱们这些人心不齐,有人要造反,老李你说这事咋办?”刘贵夺站在那里,很突兀地问道。
“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该咋办就咋办。”李承权放下电视,站起来,拿过一包红塔山烟,抽出一支递给刘贵夺。
“你说咋办?”刘贵夺重复问了一句。
“你给我一把刀,谁造反我就弄他。”李承权被“招安”后手上还没沾血,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行,老李,有你这句话就行,到时候招呼你。”刘贵夺说完转身就走。
“知不知道谁要造反?”刘贵夺走后,李承权向刘成建打听消息。
“不知道啊。”刘成建也是一头雾水。
“今天晚上又要动手杀人吗?”李承权下意识地咧了一下嘴。
“没听说要杀谁。”刘成建说。
刘贵夺回到舵楼,梅林盛正在操舵。“船上有人要造反,有内奸,多留意一下。”刘贵夺说。
梅林盛不明白刘贵夺说的内奸指谁,也不敢问,只好习惯性地点点头。这一个多月来,大家也都慢慢掌握了刘贵夺的性格,他说什么,你别问,只管点头,错不到哪里去。
这时候,梅林盛想起头一天散会后刘贵夺说的话:“黄金波跟我说,包德说我太狠了,等到日本后这里的人都会被我杀死。妈的,他说这话啥意思?”
现在,梅林盛似有醒悟,感觉刘贵夺是不是想对包德下手。只是他不敢跟别人说,怕传到刘贵夺的耳朵里。
刘贵夺夜间值班,包德带人接班后,他也没有睡觉,一连找了五个人,调查包德谋反的情况。他心里大致有了底,决定去睡一会儿。
包德不知道刘贵夺正在暗中调查他,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他看到黄金波睡觉起来了,便招呼他到一层甲板。
“还有几天就到日本了,你有啥想法?”包德试探着问道。
“到日本人生地不熟,谁知道咋整,走一步算一步。”黄金波回答说。
“20多个人去日本,指不定谁被抓,咱们就暴露了。”
“刘贵夺不是说让大副给船开回去吗,手上没沾血的人都跟他回去,我们去日本。”
“刘贵夺不会带这么多人去日本,他想把我们都杀了,把船弄沉,跟姜晓龙几个人去日本。”
“你听谁说的?”
“你也被他骗了,我们都上了他的当,原来说的是回国打官司,现在他一个人说要去日本,我们都得跟着他走。”
“那有啥办法?”
“我准备整刘贵夺,把船控制在咱们手上。”一番煽动和试探后,包德亮出了底牌,“咱们内蒙古籍的人要一条心,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跟你干。”黄金波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当场答应下来,“你想咋整?”
“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包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想到黄金波答应得如此爽快。
黄金波生于1991年2月,2010年12月28日出海时,他还未满20周岁。由于年龄最小,又很瘦弱,其他船员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照顾和帮助。钓鱼时各干各的,谁也没办法帮他,但是,像出舱(把冷冻仓的鱼搬出来,装到其他船上运回国内)这样的重活,多半都不让他干,打个下手,做点零碎的事情。
劫船事件发生后,黄金波游走于包德的内蒙古帮和刘贵夺的黑龙江帮之间,对他们两人都表现得毕恭毕敬,左右逢源。虽然包德知道黄金波形影不离刘贵夺,但他自认为对黄金波的影响力还是足够的,再加上他本身是内蒙古人,关键时候还是会站在老乡的一边。
包德错了。这个大字不识的内蒙古汉子完全没想到,这艘小小的渔船上,一群船员就是一个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利益和目的;有人的地方就有肮脏的阴谋和背叛,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法则。
生死攸关的时刻,黄金波开始在包德和刘贵夺这两大势力之间作出选择。
吃过晚饭,刘贵夺带人接班后,黄金波赶紧把刘贵夺拉到一边,向他和盘托出包德企图谋反的计划。
对于为什么要把包德谋反的情报告诉刘贵夺,黄金波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刘贵夺平时很照顾我,我不相信包德说的话。”
黄金波和姜晓龙堪称刘贵夺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我挺罩着黄金波,船上就他年龄最小,我让他跟着,干点儿轻快活,喊个人什么的,动手杀人时在后面。”刘贵夺说,“后来黄金波跟我说他也动手杀人了,我问他有啥感觉,黄金波说挺爽。”
得到黄金波的秘密情报后,惊恐与愤怒之下,刘贵夺决定先下手为强,当天夜里诛杀包德和他的追随者。
▲秘鲁渔场上正在作业的庞大钓鱿船船队,钓鱿船通过成排的灯泡吸引鱿鱼。鲁荣渔2682杀人惨案正是发生在这种渔船上。图片源于网络,与本文故事人物无关。
连环计诱杀包德
刘贵夺意识到除掉包德的势力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以当时的力量对比,包德一方就是他和双喜、戴福顺、包宝成四个人;刘贵夺一方,也不过是他和姜晓龙、刘成建、黄金波四个人算得上一条心,冯兴艳、王鹏尽管已经入伙,但关键时候会站在谁那一边,刘贵夺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但是,刘贵夺还有“预备队员”可以利用——船长李承权和入伙心切的崔勇、段志芳都表示愿意手上沾血。即便如此,也不能跟包德硬拼,再说,在内蒙古籍船员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与包德结成同盟,刘贵夺并没掌握情报。权衡再三,智取包德的计划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
刘贵夺随即召集他的嫡系成员姜晓龙、黄金波、刘成建,向他们通报诱杀包德的秘密计划。
“我也是在当天要动手杀包德他们时才知道原因的,刘贵夺说包德他们要造反,所以要杀他们。那天好像是7月24日晚,我当时躺在驾驶室的右上铺,就是大副付义忠原来的位置,刘贵夺从外面进来,悄声对我说:包德要造反。我当时还不相信,对刘贵夺笑了一笑,没吱声。”姜晓龙回想起当晚的过程时说,“过了一会儿,刘贵夺又到驾驶室找我,递给我一张纸条让我看,看完了告诉黄金波和刘成建。我一看上面写着我们这伙人所有人的名字,其中包德、双喜、戴福顺、包宝成这四人名字边上打的叉,我就明白了,要除掉包德、双喜等四人。”
黄金波也对那天晚上的杀人计划记忆犹新:“那时候船长已经开始跟着我们干了,还有崔勇。当天晚上,刘贵夺让船长、崔勇、我、刘成建、王鹏,几个去了前舱,去之前,刘贵夺让我和刘成建别动手,让船长、崔勇手上沾点儿血,就是让他们两个杀包德的意思。”
刘贵夺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计”的杀人方案——他先召集自己的人,告诉他们当晚准备杀了包德和双喜、戴福顺、包宝成四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用崔勇充当诱饵,以杀崔勇的名义来迷惑包德;接着,刘贵夺又跟包德说:“快到日本了,夜里杀崔勇,让船长手上沾血入伙。到时候把他叫来走岗,你就别动了,把刀给船长,你在旁边看着他。”
按照刘贵夺的方案,当天夜里要由李承权和崔勇两个人执行杀害包德的计划。“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兄弟王永波、温斗都是包德带着他们内蒙古几个人杀的,我当时说捅伤就行了,他不听。”刘贵夺以此手段刺激李承权,“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提供一个机会,让你亲手杀了包德,为你的兄弟报仇。”
“能给我的兄弟报仇,我愿意干。” 李承权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满口答应下来,“我就是怕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刘贵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全盘告诉李承权。
接着,刘贵夺又把崔勇叫到船头,向他秘授机宜。
晚上11点,刘贵夺、包德、李承权、姜晓龙、黄金波、刘成建都在驾驶室。包德丝毫未察觉刘贵夺暗中磨刀霍霍,死神已近在咫尺。“你去叫崔勇上来走岗。”刘贵夺对包德说,“等会儿你们动手都利索点,别像个娘们儿。”
说罢,众人走出驾驶室。“老李,要好好表现,旁边有人监督你。”刘贵夺警告李承权说。
包德浑然不觉有诈,他下楼去叫崔勇的时候,顺手把自己一个多月来不离身的刀子递给李承权,兵不血刃地被刘贵夺解除了武装。
其实,被解除武装的还有双喜和戴福顺。刘贵夺已经告诉他们,晚上要杀崔勇,刀子不够用,让他们两个在12人间看管大管轮王延龙和大副付义忠,把刀子借给其他人。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在前铺待命的崔勇,将刘贵夺给他的刀子暗藏在身后。
“崔勇,轮到你走岗了。”包德来到前铺,敲着门喊道。
崔勇应了一声,跟着包德上楼。到了二楼甲板,李承权等人拿刀站在那里。在即将拔刀之际,李承权还不忘按照刘贵夺的设计演了一出双簧。“崔勇,是不是你要造反?”李承权说。
崔勇不说话。包德毫无防备,转身想往旁边走,被李承权一刀刺中腹部;崔勇同时从身后拔出刀子,猛扎包德的背部;原本站在一旁监督李承权杀人的黄金波和梅林盛,也一起挥刀刺向包德。
首次杀人的崔勇,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他看到刀刃前端没有血迹,就用左手把整个刀刃涂满了鲜血,又往光着膀子的胸前涂上血,“目的是让刘贵夺看到我沾血,证明我动手捅人了。”
残酷的现实,早已将人性扭曲到极点。“鲁荣渔2682”号发生的事件表明,当面临生与死的两个极端的选择时,人性之恶可以无限地突破底线,每个人都可以在一瞬间完成基因变异,仿佛“潘多拉盒子”中放出来的魔鬼,即便是那些你曾经熟悉的善良之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你举起屠刀。
突然遭到前后夹击,包德身中数刀摔倒在甲板上,又一个翻滚站起来,伸手抓住仇人黄金波,想夺下他手中的刀子。无奈寡不敌众,最后跳进海里。
“他们要杀我,都出来!”包德在海中呼喊他的同伴。
李承权冲着驾驶室挥手:“停车!右满舵!”
船头缓缓转过来。刘贵夺打开船上的探照灯和广播,对着在海面上挣扎的包德问道:“造反的还有谁?说了就拉你上来。”
“拉上来我就告诉你。”包德用手抓住船头前部的铁板,吃力地说道。
“死到临头,还想讨价还价!”广播里传出刘贵夺的声音,“说吧,还有谁跟你一起造反?”
“还有黄金波,”包德知道中了刘贵夺的计,难逃一死,便胡乱说道,“还有船长!”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黄金波是我的人!”刘贵夺哈哈大笑。
“操,死了还要乱咬!”李承权骂道。
刘贵夺指挥渔船重新调整航向、加速,慢慢离开这片海区。
漆黑的海面上,身受重伤的包德将是如何的绝望。
▲渔船正在作业,图片源于网络,与本文故事人物无关。
顺着S203公路,从兴安盟首府乌兰浩特市驱车向西北120公里左右,便是包德格吉日胡的家乡阿力得尔苏木(相当于乡镇),属于内蒙古自治区科尔沁右翼前旗行政区范围。
下了S203公路,拐上一条破烂不堪、年久失修的乡村水泥路,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包德的家。
这是一个蒙汉杂居、半牧半农的乡村,看不到我们想象中的大草原,极目所见,到处是低矮的山丘,那些农田一直延伸到山坡上,偶尔可见有农民在用农机翻地。
阳光明媚,春寒料峭,房屋背阴的地方尚有残雪。枝头上绽放的几片嫩芽,预示着这是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时节。
公路两侧的房子看起来还算整齐。包德的家位于村子的最东头,两间红色的砖瓦平房,像是新建的,院子里停放着两台小农机,门前不远处,一条小溪缓缓流过。
包德四兄妹,他是老三,哥哥、姐姐,还有个妹妹,出事的时候,姐姐和妹妹已出嫁,哥哥包温都色和父亲在家种地。
包温都色刚刚30出头(1985年出生),身材矮壮,皮肤黝黑,他跟弟弟包德格吉日胡都是文盲。如今,这个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在海上出事的第二年,包德的父亲去世,未满60周岁。“出了这事,他父亲愁死了。”包德的舅舅包正海说。
包德4岁那年母亲生病去世,老大包温都色也只有16岁。一身疾病的父亲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家徒四壁,一家人蜗居在一间只有10多平方米的低矮土坯房里。
“当年分地的时候,每人平均七八亩地,咱家交不上提留款,生产队就把一部分地收上去给别人家种,现在要不回来了,就算要回来也是山坡地。”包温都色操着生硬的汉语,说起记忆中的苦难。
“这个家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穷,要不然兄弟俩哪能都打光棍。”包正海说,“这两年哥俩长起来了,才好一点儿,房子也盖起来了,小时候家里那可是很苦。”
积攒多年,终于盖起了新房子,虽然只有64平方米,但是看起来在村子里算是体面的。“这房子在村里是一等的。”包正海说。
尽管包德一家在全村最穷,不过,这里总体上都比较贫困,半农半牧区其实远远比不上牧区。能产生经济效益的绵羊一年可以长到五六十斤,但因为当地没有草场,无法放羊,主要是以种地为主,只有极少数家庭用一半的土地种草喂羊。
全村40多户,200多口人,包正海和几个村民算了一下:“富裕户能占到1%,因为他们家里养羊,能有个几万块钱存款。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养羊。”
通常而言,在内地的一个自然村(村民组),200多人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单身汉,但这里居然有十几个光棍。“我那个小子30多了,也是单身。根本不敢找人提亲,就是有人给介绍,介绍成了,也要花十万八万。”包正海说,“单身也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因为穷。年轻姑娘都去城市了,在外打工不愿意回来。”
这几年,包德每年都出去打工,农闲的时候出去,农忙时回来种地。也因为是文盲,出去只能干一些收入低的体力活儿,从来没到过太远的地方打工,都是在离当地很近的海拉尔一带。
“我老弟在外地打工,家里的地也要种,还有个父亲,一身的病。”包温都色坐在炕上,不断地重复和纠正不准确的汉语发音,“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去海上打鱼,我不让他去,在家里种地,差不多就行了。他说咱俩都没成家,一旦要成家啥也没有,咋整?”
出乎意料,在船上接连杀人的包德,在本村人的眼里并不是异类。
“这小子看家里穷,出去打工赚钱,给家里操心。”55岁的村民陈来宝说,“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时跟人说话的时候很和气,见到谁都很好,出这种事,不知道什么原因。”
包正海虽然是包德的舅舅,但你分明能感觉他对外甥的评价很实在。“那孩子人很老实,也没啥脾气,不识字,在屯子里人缘好,听说他死了,都可惜。”包正海说,“要说品德,那比他哥都好。老大喜欢喝酒,他也不喝酒,就是抽点烟。从小到现在没听说跟谁打仗(打架)、惹是生非。我也不是夸他。”
如今,唯一的弟弟也死了,包温都色一个光棍汉,耕种30亩地。在船上死的人,每个人都得到了将近60万元的赔偿,但包德只有4万多元。“说是一年的工资,咱也不懂,不知道是什么钱。”包温都色不断叹息,满脸的悲愤。
“我心里始终就不对劲,憋气,窝囊,这孩子就是犯死罪,别人也不能杀他。他犯了天大的罪,那要法院才有权力杀他。”跟没文化的包德兄弟比起来,他们的舅舅包正海算是体面的人,说话也很有条理。他怒气冲冲地说,“我们一老农民,也不大会说理,就是欺负我们。他不是自己跳海里,是被别人逼的。”
在我发动汽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包正海站在车门边,又问了我一遍:“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别人谁也不能杀他!我想去跟公司打官司,可是连路费都没有。”
本文选自郭国松新书《太平洋大劫杀》第六章25、26节。
《太平洋大劫杀》
郭国松 著
东方出版社 2016年08月
关于郭国松
郭国松,著名法律报道记者,历任南方周末高级记者、中国周刊助理总编辑、法治周末执行总编辑、21世纪传媒法律与新闻研究中心主任、首席研究员,现任21世纪传媒影视部总制片人,著有长篇小说《天在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