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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留化石营:CBD井底的城中村丨谷雨实验室

2017-09-22 赵晗 谷雨故事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t0024r1agu0&width=500&height=375&auto=0◇  视频:走过化石营。时长:2分42秒


北京CBD林立的高楼间,藏着一处叫化石营的城中村,蜗居于此的老北京见证着国贸周边几十年的变迁。



“活化石”里的北京梦

撰文/赵晗(谷雨计划特约作者)

摄影/赵赫廷

编辑/秦旭东


年过七十,张大爷猛然发现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口井里。


站在屋外的空地,环顾四周,在北京城东隅这片叫作CBD的地方,各个方向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层层将他包围,争相逼近天空:东边是52层的京广中心;东南是45层的北京财富中心、还有528米高的北京新地标中国尊;正南是23层的万通中心;西南是33层的朝外SOHO;西北是24层的复星国际;北边是16层的雨霖大厦……


◇  在北京CBD版图上,化石营就像一个井底。


◇  从国贸一个写字楼高层往下看,夜晚的CBD灯火通明,而中间这块没有灯光的区域就是化石营。


张大爷将目光定在京广大厦上,担心起来:“你说这客人从窗户往下一看,‘哟,北京就这么破啊!’多丢脸!”


疑似给北京“丢脸”的,正是张大爷所住的化石营。老北京人清楚它的底细,这里并无化石,原本名叫“化尸营”,后来嫌难听改了名字。深夜站在万通中心23层往北看,整个城市流光溢彩,脚下暗淡一片,就是化石营——北京CBD的最后一个城中村。


经过20多年的发展,面积仅7平方公里的北京CBD,GDP超1000亿元,地均产值是北京市中心城区的15倍,可谓寸土寸金,富可敌国。


坐在自己的“井”里,张大爷望向不一样的天际线。在这块占朝阳区面积1.5%的土地上,上世纪90年代前,曾是42家以化工、汽车、机械为主导的工业工厂;如今这里聚集了全世界的高端产业,入驻企业3万多家,包括近200家世界500强公司,70多家跨国公司地区总部,1000多家金融机构,170多家国际传媒机构。


张大爷们抱怨这里的脏乱差,而聚居这里的外卖小哥们却视其为一片有些温馨的乐土。这是距离繁华CBD最近的他们可以落脚的地方。


化石营像活化石一样,藏在CBD的脚下。它几十年来就一直活在要拆迁的传闻中,看着周围的变化。


 “都是这帮外地人闹的”


化石营南界与万通中心只隔了一条朝阳门外大街,直线距离50米,之间也像隔了50年。


初秋的阳光里,张大爷正琢磨着出门走走,喇叭声此起彼伏。马上到饭点了,群居出租屋的一个个外卖小哥整装待发,擦着路人的肩,在窄巷子里嗖嗖蹿行。


“嘀——”一阵强力喇叭声持续,一辆轿车死死卡在了通道里。张大爷的狗名叫皮皮,见热闹往上凑,张大爷一边使劲往回拉它一边训道:“又堵死了过不去,你看不见啊?”


一天当中,张大爷足不出户,光靠听,就数得过来胡同里堵了几回。每次堵死都全程伴随喇叭声和咒骂声,还有招呼外卖小哥挪车的喊叫声。


“都让这帮外地人闹的。”张大爷拉着皮皮往家走。“可不是!”坐在门口空地的赵大爷接过话茬。按照北京人的流行算法,往上数三代都在北京生活的,可以算作“老北京”。张大爷是老北京,赵大爷更是,他爷爷的爷爷就在北京。


化石营地区的巷道东西南北走向均有,隔出了一大两小,横向并排错落的三个“田”字。西边大“田”字的房屋低矮杂乱,属于过去的化石营村;东边两个规划齐整的小“田”字,一字排开,外观像士兵列队一样,这是北京3501被服厂的宿舍区;化石营南侧则分布有北京五建的宿舍。


根据朝阳区的官方资料,化石营棚户区共有850户,东至规划金桐东路北段,南至“世纪城市公司”已取得土地边界及朝外大街,西至金桐西路北段、北京武警总队用地;北至朝阳北路。


◇  同样是在夜幕中,从化石营抬头看,267米高的财富金融中心FFC立刻映入眼帘。


赵大爷指着川流不息的外卖电摩托说:“你看看,这还哪有北京人啊,现在我们在这儿是少数。”


曾经的化石营很平静,周围还都是各种工厂。高级小区新城国际开盘时,附近还荒得很。后来这十几年,化石营居民眼见着国贸CBD拔地而起,也眼见着外地人涌入。


赵大爷的观察,在学者口中,叫“人口倒挂”。据官方统计报告,北京城中村户籍人口和流动人口的比例为1:8;北京近年来多次出重拳整治城乡结合部,目标之一就是要疏解“倒挂的人口”。整个北京城的常住居民,被分为户籍人口和非户籍人口,后者就是人们常常自嘲的北漂,超过800万人,差不多占常住人口的四成。


在化石营这口被CBD崛起包围出的“井”中,除了张大爷和赵大爷这样没有机会搬到新房子中的老北京,就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外地打工者。他们虽偶尔相互抱怨,却一直是相安无事的邻居。


“北京离不开外地人了”


午饭后,有疏通公厕的人来3501宿舍区视察情况。包括张大爷在内的十排居民,就靠这么一个公厕,一下雨就堵。离厕所最近的人家最遭殃,长期闻味儿不说,听说“蛆都能爬进屋里”。


张大爷嫌恶心,跟修理人员说:“别进去看了,有东西往上涌,赶紧通了吧。”


正说着,小唐骑着摩托归来,下午两点到五点,他们通常可以午休一下。小唐今年30岁,来自河北邯郸下面一个县,和同乡小吴住在同一间出租屋。


小唐和小吴一样,对北京的认识很极端:要么很熟悉,要么很陌生。除了三里屯和国贸,小唐哪也没去过,“最想去天安门啊,但外卖不往那儿送。”


妻子曾经提出要带孩子来北京看他,小唐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打消了妻子的念想:“来了住哪儿?”他有个心愿:“等有一天有钱了,要好好在北京旅游旅游!”


在化石营落脚的各地打工者,无论是小唐这样送外卖的,还是捡垃圾的,抑或是推着小三轮卖铁板大鱿鱼的,都觉得住化石营挺不错的。问到他们的收入,普遍答案是:“跟打工差不多,但自由”。


小唐的出租屋来了个客人小苗,也是送外卖的同乡,来看床位。小苗说:“最近赶人特别厉害,我们那里的出租屋不让住了。”


小唐的出租屋有七八平米,没有空调和暖气。依着房间的长和宽,“L”型放了两张上下铺,月租1500元,人均375元,差不多是城区最低的了,何况离国贸、三里屯这么近。不过小唐让来客做好心理准备,化石营的好日子也不长了,“最近我们这儿小饭馆都拆了,没处吃饭,天天晚上吃泡面。”


对于整治,张大爷和老邻居们还嫌力度不够。他们对外地人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看到,“北京人越来越懒,扫街不扫了,垃圾不收了,北京人离不开外地人了”,另一方面,又生气这里的杂乱,“看看北京都成什么样儿了!”


如果说一街之隔的国贸CBD汇聚着全世界各式各样的高档品,那么化石营则汇聚着中国六七线城市乃至小乡镇畅销的各路商品。


这里的菜价低廉,也是远近闻名。可以比较的是,旁边在北京开关厂旧址上建起来的新城国际小区,房价十几万一平,小区的超市里,普通茄子10.9元一斤,普通扁豆13.9元一斤。而在一百米开外的化石营菜摊,茄子2.5元一斤,扁豆3.5元一斤。


化石营巷子不多,却有好几家手机店,白天卖手机,晚上卖麻辣烫。手机以非智能国产手机为主,180元一个,有dbeif、sancup、cooha、abudng等国贸白领们从未听说过的品牌。


化石营也许还是北京城里可以同时看到最多种类车辆的地方。在南边出口,临着朝外大街有一家汽车美容店。店里停着各色豪车。就在豪车美容中心几米处的垃圾桶旁,摞着一大堆共享单车。向东走十米,可以看见各种等待夜幕降临的小三轮车,上面印着略显浮夸的广告:大鸡排、烤鱿鱼、手抓饼、烤冷面、鲜榨果汁……外卖小哥们骑着电动摩托或电动自行车来往穿行,圆滚滚的老年代步车停放路边、成群的三蹦子伺机而动……


这里有各种小摊:不知道哪里产的“耐克”鞋55元一双,嫌贵可以买30块的球鞋;皮夹克100元一件,嫌贵可以买60元一件棉布的;各种饼干摆放路边,无论是雾霾天还是尘土飞扬的日子,桃酥7块一斤;到了晚上,卖药的也出来了,一个小三轮里装了满满的感冒药、咳嗽药、膏药和脚气膏,一盒只要几块钱。


在夜晚出来活动的,还有性工作者。张大爷回忆说,就在前几年,在西侧化石营村那边,站街女遍地都是,一次服务要价50元。“到了晚上,连我这岁数的都往里拉,那边根本不敢走!”


◇  低廉的租金吸引了许多外来人口聚集在化石营。


虽然化石营的3501厂宿舍区成了今天的样子,但原住民们还是不舍得离开。他们之间盛传谁谁家拆迁搬到了通州,夜里犯急病可周围没医院。张大爷很感庆幸:“住这儿多好啊,离着朝阳医院近,背着走也能到啊。”


“大高楼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在小饭馆和小商铺关门之前,小唐对在化石营的生活还算满意。虽然他每天出入CBD高档的写字楼和居住区,但还是觉得化石营好。


小唐说起附近的社区如数家珍,附近最高档的住宅要数御金台,他也常给里面的住户送外卖,只不过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明星。国贸附近的房屋中介老念叨:“御金台住着好多明星,比如宋某某、李某某、郭某某。”御金台房间的月租可达六七万,每个房间都是精装修,家电卫浴一水全球高档品牌。


小唐得到现在这个工作机会,是通过老家村里电线杆上的广告。招聘信息写得诱人:“北京送外卖,一个月八千到一万。”


他在北京的第一个落脚处,就是化石营这个出租屋。同乡接他们那天,路过国贸,说是快到了。小唐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感觉挺好的,这家伙,北京的楼大又高,还亮。”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心想怎么住在这么豪华的地区。结果在万通中心脚下一拐弯,他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污水横流,恶臭无比。看到自己在出租屋的床铺,小唐笑了:“大高楼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小唐后来倒是因为送外卖开始和大高楼有了关系,但也只能乘坐货梯。“我们搞服务业的,穿的服装,走客梯影响不好。”


与小唐不一样,张大爷觉得眼前的大高楼都跟他有关系,而且他对国贸这些大楼的前世今生都很了解。对他来说,昨天仿佛还没有走远。


作为明清帝都,北京长期以来都是消费为主的城市,近代工业基础非常薄弱。1949年后,北京的工业发展迅猛,上马了很多项目。从二环到三环,从三环到四环,从中心到郊区,摊大饼一样圈状扩散发展。随工厂一起分布的,是单位的宿舍区,与周边的村庄一道,形成各具单位特色的社区。


◇ 从Google Earth的历史影像中,可以看到北京从1984年开始逐步向外扩建发展的过程。


张大爷和同龄人对工厂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和依附感。人们习惯用“厂子”来标记自己的身份。厂子影响一个人的住房、教育、医疗、择业,和从出生到殡葬的一切福利。与今日各大外卖平台和快递公司里流动频繁的小哥们不同,张大爷那代人只要不下岗,通常会从进厂一直干到退休。


1961年,张大爷16岁。第一份工作,就进了3501厂,生产军装。这座工厂所在地,今天是北京财富中心;他眼前的万通中心也不是万通,而是北京开关厂;环球金融中心是以前的北京灯泡厂;京广中心是以前3501厂的一宿舍;附近还有北京雪花冰箱厂、北京制药厂、北京袜厂……


最瘆人的是复星国际中心附近,原来那儿有个北京假肢厂,旁边是一大片坟地,附近的居民都称其为“日本坟地”,据说是因为埋过日本人。坟地前的土道通往朝阳公园,松柏参天,好多坟头。


张大爷住的这片平房最早可不是什么棚户区,是堂堂3501厂的二宿舍,六十多年历史。一宿舍在今天的京广大厦,拆了。三宿舍在二宿舍的西侧,也在化石营。当初一直可以排到七宿舍,延展到白家庄附近,现在仅存的只剩二宿舍和三宿舍。


这几排平房在化石营可谓鹤立鸡群。二宿舍共有两列,一列五排,一排大概六户人家。后来逐渐改为外来人口群租房,房间被改造得多了起来,结构不再整齐。每一排里,差不多只住了一两户3501厂的老北京。


房主通常把临街的地方私自扩建为小房。家家户户门口还留着自己盖的小煤棚。煤改电之后,棚子也没拆。赵大爷住的那一排出租户多,狭窄的过道杂乱拥挤;张大爷住的那一排出租户少些,干净利落很多。虽然过道很窄,但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摆着绿植养着花。


二宿舍是化石营地区唯一出现钻天杨的地方。作为主人翁的3501厂工人,在五十年前为自己的宿舍栽种了两大排杨树。


3501厂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是国民政府时期联勤的被服厂,平津战役后被人民解放军接手,更名平津被服厂,也称401厂,1949年后更名为3501厂。


据张大爷回忆,3501厂消失于2003年,厂房逐渐被北京财富中心和昂贵的商品房取代,最后北边的残存建筑不知不觉变成了雨霖大厦,但张大爷还是习惯称其为呼家楼招待所。


◇ 资料图:2003年消失的3501厂。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其实张大爷和外卖小哥小唐也算得上是老乡。张大爷的爷爷十几岁时从河北衡水来北京。1945年,张大爷出生在雍和宫旁边北新胡同的一间小平房里,在兄弟姐妹五人中排行老二。那时的北京城,出了二环都荒得很,张大爷家门口的草有一人多高。


张大爷初中上的是河北北京中学,属于河北和北京联合办学。校址在交道口往西一点,学校有两栋木头楼,门口写着“顺天府”,听闻过去是衙门。学校初中高中一共12个班。初中北京招生,高中有一半是从河北各区选拔的尖子生,学习氛围很好。


1961年,16岁的张大爷首次面临人生两难抉择。


张大爷的父亲是东四北京市自来水公司的五级工,月工资62.48元。这些钱要养活家里7口人。那时在北新胡同,街坊四邻家家困难。大家开支的日子不一,有的在10号,有的在15号,有的在月底。谁家一开支,大家就过来轮流借,过几天轮流还。


初中毕业,为了早日帮家里分担经济压力,本来可以跟尖子生一起读高中的张大爷选择去技校。时逢三年困难时期,张大爷长期饥饿。他选择技校还有一个关键因素:技校管饭。


当时技校设有粮食、商业企业管理、工业企业管理专业。结果张大爷被分到商业企业管理专业。他非常不满意。在那个年代,从商是一件被人看不起的事情。张大爷担心学了商业企业管理,出来当售货员,不光彩。16岁的他决定,学商还不如进工厂挣钱养家。“工人阶段领导一切嘛,工人阶级是主流。”


这种心态可以在社会学的研究中得到印证。1949年之前的北京社会阶层呈农民占大头,工人占中头,知识分子占小头的“土字型”;在1957-1977年间,逐渐变成了“士字型”,工人数量大幅增加。


等张大爷开始找工作时,因为比别人晚了几个月,厂子普遍都招满了。只有3501做服装的没有招满,很多小伙子一听做衣服,就不来了。作为替补,张大爷就进了厂子做服装,一直干到退休。


张大爷第一年工作的月工资是16元,第二年是18元,1963年,涨到了34.7元,一拿就拿了十几年,直到1976年四人帮倒台。34.7元是二级工资,那时厂子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师傅的师傅挣34块7,徒弟的徒弟还挣34块7。


张大爷的爱人在北京袜厂,一个月挣29.3元。那时孩子生病,实在拿不出钱,就向厂子申请了20元,“不能嫌寒碜,公示了三天,怕你偷偷吃油饼,别人说你骗钱。”


几年前,张大爷的初中班级在鼓楼附近组织聚会。当时他们班选择初中毕业就上班的,只有一两个人。这些年中,张大爷和同学们联系不多。聚会后,张大爷也不想跟同学们联系,同学中好多都是大学毕业,有当官的,当党委书记的,有在党校的。


“刀把在人手里”


◇ 居住在化石营的外卖小哥,他们每天穿梭在写字楼的高楼大厦里,熟悉国贸的每一条路。


北京的初秋还是很热。小唐和小吴的红色外卖工服在肩膀处褪了色,泛着白。有时热得不行,他们就把衣服用水湿透再穿上。可没骑两公里,衣服又干了。


小唐这天很生气。送餐时间稍微晚了一点,顾客接了餐,把饭吃了,还把单取消了。他还给小唐打了个投诉电话:“你给我送的饭凉了,这单你付钱。”


餐费好几十,接近小唐一天挣的钱。他只能自认倒霉,“算了,跟谁讲理论?刀把在人手里。”


小唐并非不知道自己天天送的外卖是什么滋味。因为赶不及送达,时常被顾客取消订单。这样一来,只能自己请自己,有时也会在晚上把外卖拿回出租屋和弟兄们分了,不过多半已经凉了;面的话,早泡糟了,不觉得好吃。


按照规矩,接单15分钟内必须到店取餐。模仿自己的脚步一般,小唐飞快地说:“不管你任何情况、任何麻烦、不管你离多远、不管出多少餐,15分钟以内必须得取到餐!取不到就扣钱!要不就退单!下雨天你骑不了那么快,到不了就扣钱!”


他们很不喜欢搭国贸商圈的货梯,倒不是觉得被歧视,而是货梯经常层层停,浪费时间。


这天小唐很倒霉,傍晚奔波时又崴了脚,肿得很高。在三里屯一个高档社区送外卖时,他着急赶路,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据他说,这是右脚的“习惯性崴脚”,好几次了。


不过这点伤和几乎送命相比,算不得什么。就在不久前,外卖小哥们出了个大新闻,说是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送餐外卖行业的伤亡道路交通事故共76起,平均每两天半,就有一名外卖小哥伤亡。不过,新闻里没有说到底多少人受伤,多少人死亡,合在一起说,数字挺吓人的。


让小唐描述一次危险的送外卖经历是困难的,因为“天天都很危险”。不久前,小唐正骑行在三里屯,来单了,他必须马上接。低头一看手机,车一晃,“啪!”车摔在地上,他的腿磕得很疼。小唐倒地突然,他身后的轿车来不及反应,没有减速。他忍住痛飞快滚到路边。轿车擦着他飞驰而过。他时常感到后怕,也会和小吴设想外卖小哥一稍不留神的“花样死法”。


他承认自己会逆行,会闯红灯,会边骑摩托边看手机。但是他看到新闻里有人说“送外卖的属于严重危害公共秩序”,还是不同意。“只要有点办法谁也不愿意危害秩序,除非你把外卖公司全取缔了。”


小唐基本上满月班,不生病就天天送。平均一天送30单,挣100块钱。一个月挣3000,外加工资3000,共计6000元,没有五险一金。每个月省吃简用,能省出4000,寄给家里的老婆孩子。


月薪6000,几乎也是国贸附近的月薪洼地。小Z和小唐同龄,四川人,北京名校毕业后在万通中心一家公司上班。从呼家楼地铁站H出口出来,为了节省几分钟时间,她往往会穿越化石营,她的感受也很穿越。几年前,小Z作为普通员工,月薪三万,中层领导则月入六七万。


提起在北京的这几年,小唐最大的感受是:“这个城市离不开我们,又根本没有我们的生存空间。”他跟同屋的小吴闲扯,等在北京一没饭吃,二没住处那天,就去雄安新区好了。“那个地方正开发呢,房子便宜,找个小平房住那儿。”


不过小唐很快想到:“雄安新区盖好楼了,有钱人都过去买了房以后,又不适合我们生存了,一直这么循环着。”小吴搭腔:“赶着赶着这辈子就完了。”


“我一家四口住一间房?”


2017年以来,北京重拳出击无证经营和开墙打洞。化石营昔日品种丰富、价格低廉的小饭馆已绝迹。天天送外卖的小唐他们,在国贸附近已很难找到吃得起的地方。正常吃饭的话,差不多一天就白干了。


小唐发愁以后去哪里吃饭的时候,张大爷发愁他的违建。


化石营村最近贴出来一张公告,落款是“呼家楼街道办事处”。上面写着,根据北京市《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工作要求,存在违法建设问题的房主,要“于2017年9月10日前完成自行整改,拆除违法建设房屋,恢复楼梯原状及公共绿地。”


作为老北京,张大爷也承受着外地人的一种偏见:住胡同的老北京都是大富翁,家里随随便便好几套房子。


只有张大爷最清楚,在老北京,能住胡同的不一定就是有钱人。一般来说,以前靠城根儿住的,在门脸儿(城墙门洞)附近住的,不是拉洋车的,就是捡煤壶的。


房子,可以说是张大爷一生的纠结。这几年才算刚缓上来,能喘口气。


1970年和1973年,张大爷在北新胡同的小房里迎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唯一一次住楼房的机会出现在1992年,那时厂子分房,最理想的是雍和宫附近的两居室。


分房实行算分制,加分项目包括双职工加3分,工龄一年加1分,独生子女加3分,劳模加分。满31分者,可以住楼房。张大爷入厂后表现不错,但因为没有独生子女项加分,最后还是差半分落选,无缘楼房。命运就在这一刻转了个岔口。如今,雍和宫那边的楼房,有的价格都超过十万元一平米了。


最终,张大爷分到了今天化石营的这排3501宿舍公租房,基础面积21.9平方米,每个月房租22.5元。


张大爷曾找厂里理论:“一家三口的住两居室,我一家四口住一间房?”厂里态度很坚决,回道:“体现计划生育国策。”


上世纪90年代末,两个儿子相继结婚,张大爷自力更生,临街接了一间小房,成功将家里面积扩大到30平。三对夫妻挤住一起。没过多久,又迎来了两个孙子,张大爷却苦笑:“我们家盛产男孩”。高峰时,30平米的家里住了八口人。


张大爷的两个儿子都没有选择在工厂工作。2008年后,他们相继买上了经济适用房,搬到了京郊。不过大孙子上学远,时而还是会住在他这儿。


“化石营是不是该拆迁了?”


化石营比以前萧条了很多。集中关闭一批小饭馆后,整个村子立马少了许多人。卖手机的江苏大哥也觉得快干不下去了,以前一天能卖出三四十张电话卡,现在两三天卖出一张就不错,支撑每个月2000元的店铺房租渐感吃力。


张大爷也琢磨,等把违建再拆了,外地人肯定又少一批。他甚至把下一招也想到了,如果严肃整顿公租房出租的情况,那么二三宿舍这边干脆就没有外地人住了。接下来,化石营是不是就该拆迁了?


小唐和张大爷感受到的这种变化气氛,在京城几百个城中村中发酵。数字直接说明情况。2016年末,北京市常住人口2172.9万人,常住外来人口807.5万人,占常住人口比重37.2%。这是常住外来人口占常住人口比重首次下降,比2015年下降约0.7个百分点。

◇ 1984-2016年,北京市外来人口在常住人口中的占比。数据来源:北京市统计局


小小化石营的这些漂泊客,颇能代表京城流动人口的一部分特征,与北京市第六次人口普查对全市721.5万流动人口的统计数据吻合:他们主要来自城镇化率不高的农业、高考大省,代表是河北、河南、山东;主要集中于第三产业;绝大多数是农业户口;初中教育程度为主;老龄流动人口占比很低,多是农村青年;社会保险参保率仅占三成。


大家纷纷和老乡打听更远些的城中村信息。离开了化石营这样的城市型城中村,还可以去回龙观北四村那样的城乡交错型城中村。最不济,还可以搬到六环外的乡村型城中村。


就在化石营开始拆除违建的时候,北京北五环外的一些城中村开始加建。一个公厕要接待比原来更多的客人。对于流动人口来说,短时间内从三环撤到五环,还是要容易过从北京撤回老家。


化石营的收废品行业主要被河南人和安徽人垄断。张大爷记得,早几年他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叫他们来3501宿舍收点废品,通常都没空过来。


近年来,京城拆了好几个废品处理站,各种废品回收价格直落,买卖不好做了。即便这样,河南来的李姐也愿意留在北京。她来京十多年,一直租住化石营村一个几平米的小房,刚开始月租100元,现在700元。李姐说,在北京,只要不怕脏不怕累,总不至于饿死,总有的赚。但是回老家,她真不知道能干什么。除了担心废品不好做,她更担心孩子没法在北京继续上学。


化石营里也有华丽转身的故事。张大爷的外地邻居中,有的勤劳肯干致了富。他们对化石营心存感激,这是他们落脚北京的第一站。第二站,往往就是燕郊。早几年赚了钱的外地人,离开化石营后,普遍在燕郊买了房,他们一直相信,燕郊会划入北京。


“以大局为重”


◇ 8月30日,化石营贴出的整治告知书,9月10号当天,化石营的违规建筑开始被逐渐拆除。


化石营最早的拆迁风出现在1993年,拆迁面积很小,今天西南侧的停车场就是那时拆的。2005年,又刮起一阵拆迁风,来人做了入户调查,贴了布告。五六年前,化石营村再次传出马上拆迁,甚至从那时起不再征收水电费。至于究竟何时拆,补偿款又是多少,张大爷和邻居们尚未得到消息。


据小唐和小吴估计,化石营地区鼎盛时住了两三百名外卖小哥。他们都知道,像这样的外地打工者进京谋生的缓压阀,终有撒气的一天。如果他们都迁走,按照一天一人平均30单计,国贸周边一天就将损失6000至9000单。如果他们接单后从更远的地方奔来,可能会加增交通刮蹭和碰撞事故。


2017年9月中旬的一天,清理“拆墙打洞”的城管队伍终于来到了化石营。他们在菜摊前拉起了横幅“坚决全面依法清理各种无证无照经营”,然后就开始把各种小摊的门洞糊住,有的连里面的铝合金门窗都没来得及拆。


桃酥摊拆了,“耐克”鞋摊拆了,几平米的“手机大卖场”拆了,低廉菜价的菜摊也拆了。近一百户受到冲击的小商贩们茫然地站在路边。由于动静太大,他们养的猫猫狗狗也走上路中央观望。


化石营菜摊整条街的人们都垂头丧气,很多摊主已在化石营呆了十年。问及去向和打算,他们普遍摇头,不知何去何从,只得先把货放在门口的三轮车上甩卖了再说。


张大爷所在的二宿舍的违建小房也给拆了。虽说不乐意,但张大爷说,“那有什么办法,还不得支持国家政策,以大局为重?”


关于吃饭,外卖小哥们找到了村内一个非常隐秘的小馆子。但是否还能在这里住下去,人人都不清楚。小唐最终选择了离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雄安。


五十多年前,张大爷当工人时,小唐在农村的父辈还无法向城市或工业产业转移。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城市工厂渐渐被写字楼和商品房小区取代,小唐这样的农村年轻人得以外卖小哥或快递小哥之类的身份走进CBD。今时今日,在化石营这口井里,河北老乡相聚了。不过可能很快,他们又会分离。


可以肯定的是,化石营,有朝一日会从活化石变为真化石。而这口井里面沉淀的,是其上每个住客的北京梦。


(数据来源:链家、北京市统计局。文章转载于“谷雨实验室”。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活着 | 北京CBD外卖小哥蜗居城中村:大高楼和我们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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