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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匠人父子,见证了陇中纸火手艺的兴衰丨谷雨故事

2017-09-13 阎海军 谷雨故事

◇ 陇中葬礼。


纸火是中国人葬礼祭祀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随着机械制作的普及,原先扎“纸火”的手艺人渐渐偏离纯手工制作的轨道。张万林张顺福父子身上,浓缩了陇中纸火手艺在今天的命运流变。



陇中的纸火

撰文/阎海军

编辑/李婧怡


 “你不要上学了,去做纸火吧!”


张顺福每次跟着父亲张万林做一次纸火,班主任就要对他发一次火。


张万林是个纸火匠,自己一忙,总让儿子放弃学习来帮忙。张顺福不断旷课的做法,令班主任很无奈。久而久之,张顺福的初中学业越来越差,到初二的最后一学期,不用班主任提醒,张顺福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学校待下去了。


 出活相


1989年,15岁。张顺福扔掉书包,开始正式跟着父亲学习扎纸火。


陇中纸火种类繁多、做工细致、造型复杂,仅以金银斗为例,做出塔尖型金山、银山还不够“富裕”,还要把它们悬挂在一个五角型的“华盖”下面才算完整。“华盖”五个角都有绚烂的纸花,组成五角星的骨架,剪得毛茸茸的彩纸缠绕其上,多了几分温柔。


那时候,陇中人死了流行烧“三人一马”——童男、童女、马夫三人,加一匹马,再加一对金银斗,基本是标配。条件好一些的家庭还会再加一些花篮。


◇ 纸火。


张万林擅长雕塑、绘画,做纸火手到擒来。他给儿子教手艺没私心,张顺福学得也用心,三五年下来各种活计都能轻而易举拿下。


农民用旧的扫帚拆了,废竹竿旧物利用,曲、弓、烤、烘、绑、扎,做出骨架;红、黄、绿、蓝、紫、橙、黑各类颜色的纸,折、叠、剪、刻、拼、粘组出五彩斑斓、绚丽多姿的造型。


“金银斗、花篮都好做,最难的是人、马、驴,要出活相。”出活相最考验手艺,张顺福说父亲给自己传授的主要手艺也就是如何出活相。


上学的时候,张顺福给父亲做帮工,顶多只会干粘花的活。后来专做学徒,张顺福还很稚嫩。每次走艺,父亲都是正襟危坐在土炕上操作,但张顺福坐不住,习惯站在地上干。


“遇上时间紧的活,要不分昼夜做。夏天熬夜确实难熬,有一年七月间,做了整整两天两夜,把人困坏了,做完两天都缓不过劲。冬天熬夜好受,随便做做就到了四五点,不是很困。”


农闲时节、不死人的日子,张万林父子没人请,他们照旧闲不下来。提前做一些纸火的骨架挂在自家房梁上,有谁家老人突然去世,或者出殡日子催得急,他们父子便挑着纸火骨架去人家家里,救了从头做起的急。


做纸火的人,家里处处是纸火。常人都觉得纸火是给死人烧的东西,沾着鬼神的神秘气息,不吉利。但是张顺福和父亲觉得纸火只是自己的艺术创作,没什么可怕的。


跟父亲学艺最大的弊端就是管束过严。有一次张顺福做房子,在房梁位置少放了一根横梁。张顺福本想快速糊上纸,掩饰过去,但父亲张万林眼尖得很,一眼就看见了。再返工就得把做好的房子拆了重做,张万林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指责。张顺福很没面子,红着脸,期待指责尽快结束。但是,父亲喋喋不休,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张顺福脑羞成怒。


“骂得我受不住,我回了一句,你总不上去放瓦吧?”


父亲被噎得心头一紧,好似当头挨了一棒。父权尊严冷不防被儿子的一句反问击得粉碎。从此以后,张万林对父子关系有了新的审视:儿子长大了,该给儿子权力了。


这事过了几十年,张顺福回想起来还很懊恼。


 挂“势”


商人信巫师,周人祭祖先。中国传统文化发端于周,中国人对祖先的崇拜远比西方人崇拜虚构的上帝神话要理性,祖先崇拜形成了一整套仪式,烧纸火是其中之一。


随着时代的变迁,纸火也在不断增加内容。过去的简单类型已经无法满足当下日益膨胀的人情面子。摩托、别墅、轿车、小姐,纸火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


按照死人出殡、先祖祭奠、家族身世,纸火的种类一一对应。普通人家正常死亡,就烧标配模式;家境稍微宽裕,就加一点现代享乐元素,诸如别墅、轿车、电视等等。


不论什么人死了,引魂幡必须得有。人死了,魂灵能否附体,全仗引魂幡的招引。所以纸火匠尽管不及阴阳权力震慑,也令人犯怵。唯一区别的是,死得早的人(父母在世、阿公阿婆在世的人),引魂幡只能做成纯白色,而正常去世的老人则是五颜六色。


另有几种纸火都是祭奠才用,而且是大型祭祀中才用,比如逝者三周年、五周年祭祀之类。香幡比引魂幡高大,由彩色花纸做成,色彩斑斓,上面沾满了香,点燃后烟雾缭绕,场面壮观。搐纸形同引魂幡,但更高大,一般由九层花环组成,每层之间用刻了纹路的纸条串起来,挂于数丈高杆或树梢随风飘摇。此物只有显赫家族才敢用。


“大型的搐纸,只有出了人的人家才能挂,挂的是势。”


张顺福所说的势,是陇中传统意识。何为势?早前的陇中只有出了念书人,干了公事当了官,家族才算有势。这种势是一种导向,倡议农民的后代多读书,脱离农门干别的;这种势也是一种权力,压迫着普罗大众的生活规矩。


◇ 纸火。


 死而复生的误会


农村老人生病通常两手准备,一面请大夫,一面筹备丧葬相关的事。大夫能看好,老人多活几年,是鸿福。最怕老人一命呜呼了,啥都没准备好,来个措手不及。


陇中人日常粗茶淡饭,崇尚绝对的极简主义,但丧葬仪式繁琐、程序复杂、用物广博,求人、购物,请神、送鬼,关乎活世、跨越阴阳,是陇中农民心里天大的事。活着可以苟且,死了必须风光。


有一年,张顺福老家梁家湾隔山的席家大湾有一户人家请他们父子去做纸火。去之前说老人已经死了,但他们到了这户人家,死了的人又复活了。张顺福与父亲正要打道回府时,突然得知同村确实死了一个人,顺便请他们过去。


张顺福和父亲来到这户人家,摆开阵势,干活正酣,前面那家复活的老人又死了,死者亲属又来请张顺福父子。一路人马应不了两家人的事,张顺福和父亲陷入了为难,直抱怨这老人死了不该活过来,活过来不该这么快又死过去。


前面请人的人家不依不饶,非要把张顺福父子请回去,他们认为张顺福父子刚刚答应了自己家里的活,就不应该再接别人的活;但是后面这户人家认为张顺福父子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的活,别人不能再请走。三争两不争,吵了起来。


最后,阴阳出面了。


阴阳给前面的事主上了一折:我占卜了一下,你家老人这几天不能下葬,还得等上几日。做纸火不急。这边做完了,再给你家做完全来得及。你不愿意张家做,完全可以再请其他人。


陇中人死了都得阴阳埋,阴阳说哪天埋葬是吉日,哪天就是吉日。农民认为阴阳暗通鬼神、知天管地。常人轻易不敢反驳,更别说得罪。


阴阳一言九鼎。前面的事主只能怯怯离开,另寻他人。


“阴阳这么做,一个原因是同情艺人;再一个原因是他儿子想学扎纸火的技艺。后来我大(父亲)真的带了阴阳的儿子学习扎纸火。”


 梁家湾人摸不着殷家湾


从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中期,张顺福跟着父亲学艺,很快把自己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农活不能耽误,扎纸火的走艺也不能荒废。陇中手艺人都是在半耕半艺的状态下煎熬,手艺和生活息息相关。不论季节寒暑、距离远近,只要有人叫,父子俩都会挑上简易的工具,翻山越岭去走艺。


一次,他们要去一个叫殷家湾的村子。但是走错了路,走了很多冤枉路。他们问路人,殷家湾怎么走?路人很同情,认真地指路。完了补问一句:你们是哪里人?张顺福回答:我们是梁家湾人。路人背过脸偷偷发笑,悄悄说了一句:梁家湾人找不到殷家湾。


梁通凉,殷通阴。凉和阴都是陇中骂人的话。凉板、阴怂,在方言里都指头脑不够用的人。


张顺福父子听懂了对方的戏谑,哭笑不得。


 绝迹


时间到了90年代末期,张顺福和父亲的生意越来越惨淡。


死人的几率基本是平衡的,但烧不烧纸火或者烧多烧少则是可选择的。90年代末期,人们似乎对烧纸火没有太多的热情。用张顺福的话说,当时老百姓困难,手头缺钱,能省的尽量省。另外,乡镇上渐渐出现了纸火铺。谁家死了人,直接上纸火铺“挑几对”,就省掉了叫纸火匠在家里制作的麻烦。


“人都打工去了,叫去了也没人伺候。”


儿子长大了,娶了老婆,有了儿子,张万林有意让他挑起家中的大梁,自己则选择了离开,背井离乡去了河西。这与中国大多数农民家庭中,儿子在外打工,老子在家务农的情形恰恰相反。社会学家归纳的“子工父耕”在张顺福家里成了“父工子耕”。


◇ 子承父业的张顺福。


敦煌,嘉峪关,举世闻名的旅游景点里,个别仿古建筑上刻着陇中张氏万林的标志。


“一开始十来万的小工程,有胆量、有资金的话,是可以自己承包的,但是我大只给人家打工。”


凭借自己的美术基础,张万林在嘉峪关、敦煌找到了新的出路:为园林建筑、仿古建筑做雕塑、浮雕和绘画。起初他只是为别人打工挣工钱,后来可以和人合伙做一些分包工程,就几乎常年待在河西了。


“现在上了年纪,干十天半月要歇半年。七十多了,也确实干不动了。”


文树川是张万林的故乡,在这数万人的小镇里,张万林声明显赫。做纸火、做雕塑、画棺材、做戏服、做狮子头……与美术相关的很多民间技艺,张万林都能拿捏自如,陇中手艺人,基本都是会了一样会三样。


张顺福早年跟着父亲,主要学了制作纸火的手艺。除了做纸火,并没有遗传到父亲更多的禀赋。张万林没去河西打工之前,张家是半耕半艺过活的。他去河西之后,张顺福做起了标准的农民。一家老小的生计全得由土地养活。


2000年成了纸火制作手艺的分水岭。从这一年开始,很少有人再请纸火匠去家里做纸火。张顺福扎纸火的营生几近灭失,只偶尔自己在家做一些,等待别人来买。


21世纪以来,群众生活从根本上逐渐得到改善。经过外出务工,大部分农户手头宽裕了起来。农村生活不断殷实,各类市场开始发育。纸火由走家串户制作走向了市场化。


 留住父亲的手艺


坚持务了几年农后,张顺福的生活一如既往。出身手艺世家的他不满于现状。眼看着镇子上的纸火铺面开了好几家,都有生意,张顺福自己也筹划着开了一个。情况在2005年出现了转机。


父亲早年的口碑还在,他在河西干大手艺活的名气在老家也有传播,张顺福开纸火铺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干了两年,张顺福索性把妻子也带到了镇子上,基本放弃了农业。


2007年,张顺福又大举扩张,增加了贩卖木料、加工原木的经营项目。


◇ 做木料生意的张顺福。


过去,张顺福和父亲走艺一次,花五六天时间,基本挣300元。现在,一户人家所需的纸火通常都在1000元以上。尽管这其中有物价上涨的因素。但张顺福的纸火销量大,利润相当可观。


“现在谁家死了人来我这里买纸火,都买不到,没货。我做的都是定制。现在房子里挂的都是提前两个月预定好了的,都是烧纸(周年祭祀)用的。”


张顺福成了小镇老板,不再是那个摸不着殷家湾的梁家湾农民了。


 退却在屋角的小本生意


手艺人的公共性给职业本身涂上了荣誉,但比起做老板的声望,张顺福必然更享受后者。


市场经济总能催生无限希望和可能,也能毁灭很多理想和价值。与日俱增的纸火市场需求催生了机械化制作。机做纸火省时省力又快捷,很容易就能打败手工做法。市面上很多纸火铺子都开始销售机器制作的纸火。即使机器不能完全制作,也能把组件做出来。纸火匠组装缝合一下就成了成品。


张顺福毫不例外,也销售机器加工的纸火。但他心底对自己得自父亲传授的手艺还是心存敬畏,对手作充满怀念。


“手工活做起来特别麻烦,但机器做远不如手工做得好。我大做纸火有名气,到我这一代不能毁了名誉。自己做得差,对不住老人,对不住手艺。”保持名声就是生意,张顺福有清醒的认识,“人说那家做得好,就保住了品牌,生意自然好。牌子就是票子。”


张顺福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大言少有人敌。他说关键的纸火自己还在坚持手工制作。但是他的纸火店鲜有纯手工的作品。他在侃侃而谈纸火制作技艺,他老婆正在糊一间纸房子。所有的纸都是买来的成品,上面印着房子的各种部件。


◇ 张顺福的妻子。


 “这一座房子买多少钱?”


“四五百。”


“成本呢?”


“成本不大,房架子是我用锯木料产生的废料钉的,外面糊的纸都是买来的,也不贵。”


张顺福说自己纸火店打品牌的拿手活就是做“三颗头”。专门营销机制纸火的贩子手里有得是 “三颗头”,买来现成的头,等谁家需要纸火,扎一个骨架把头装上去,这样省事得多。但张顺福认为机制的“三颗头”毫无活力,毫无生机。


“人头最难做,模型上反复糊牛皮纸,大概糊五层,六层也可以。然后糊上一层白纸,用烙铁反复烙,造型慢慢就出来了。酒窝、眼皮子,所有凹凸形状都用烙铁塑形。纸糊得少了,立体感出不来。人头被烙铁塑形成功以后,需要阴干。阴干到一定程度,在后脑勺开刀,把模型掏出来,再用白纸糊住开口。人头就成型了。”


人头被装上人体骨架,人体穿上纸衣,胸前别上“得心”、“应手”的名字,一对仆人就活生生下凡了。通常除了“得心”、“应手”两仆外,还要做一个马夫,唤作“忙来”,寓意行动迅速,能配合马的速度。这是“三人一马”标配里的人物。


烧“三人一马”纸火,是陇中传下来的习俗。时代特征明显的洋房、别墅、轿车也在不断被仿制,但“三人一马”始终少不了。以前走艺的纸火匠把纸火做好了,摆在吊唁场地,众人参观。临近出殡,纸火匠神圣地拿出毛笔,在“得心”、“应手”、“忙来”的眼睛上各点几笔,三个“人”才被拉走。三“人”的脸部其实早已画过了,画工好不好,也早已现了高下。


“画一百个,就是一百个样子,没有完全一样的。最后的一笔是最关键的一笔,眼珠子不点亮,等于烧了一个瞎子,去了阴间也干不好活。妄了‘得心’、‘应手’、‘忙来’的叫法。”


活着没有孝敬过父母的人,买一对“仆人”、一个“马夫”。就可以“尽孝”了。至少葬礼和祭祀仪式上,人们看到死者后人的“孝敬”。


烧纸火原本是陇中人表达朴素情感的动机,但为了“孝敬”,烧纸火的多寡成了衡量逝者后代孝心程度的标志。为了攀比“孝心”,烧纸火已经铺张浪费得失去了原本的朴素。


“烧纸火,就是活人给死人的虚意思而已。烧再多只有活人看得见,死人根本不知道。人死了化成灰,谁晓得会不会继续享受生活?反正活人没见过,死人不会告诉你。”


 “一家比一家烧得多”,让陇中大地每个乡镇上挂牌的纸火铺生意越来越好了,但制作纸火的手艺本身却在不断倒退。


街道、成堆的椽檁、电锯、皮卡汽车。张顺福穿梭其间,忙碌而充实。他很少再回梁家湾,他正在被城镇化。纸火退却在屋角,日渐成为老婆打理的一项小本生意。


(本文节选自阎海军《陇中手艺》作品合集,由谷雨·丹枫提供项目支持)


 关于阎海军

阎海军,媒体人,非虚构作家。长期从事“三农”问题调查研究和乡土文化挖掘整理。2015年出版专著《崖边报告:乡土中国的裂变记录》,2017年出版随笔集《官墙里:一个人的乡村与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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