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刘敏、靳锦:在一个“无能的人”身上,看见尊严与体面 | 谷雨奖
△ 卿松在豆瓣书店 来源 | GQ报道
由刘敏撰文、靳锦编辑的《一家只卖滞销书的书店》,讲述了在北大清华附近经营了14年的豆瓣书店的故事,此文获得谷雨奖三月非虚构作品奖。谷雨奖评委杨潇在点评时说到“作者文字干净,情感节制,用卿松弟弟、西西弗书店、单向空间勾勒出了真实世界的多重维度,也让它们成为读者理解豆瓣书店的坐标。”
撰文 | 周生
编辑 | 迦沐梓
一间62平米的逼仄小书店,一个蜗居于此的小老板,三个月的采访撰文,刘敏将看似静态、毫无波澜的书店与寡言的经营者翻覆出新的面向。
刘敏写说着“我是一个无能的人”的卿松在批发市场收书时的“阔气”——“用手指头指,这个、这个、这个,全都给我包上。”卿松行使着的正是书店最古老的权力——决定你看什么书。他用看似抱残守缺实则十四年的坚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与体面。
“算法会推荐相近的趣味,奖项会鼓励一时之选,但书店会遵守最苛刻的标准:时间。不能温和地将选书的权力交付与别人,是书店屡受挑战却不曾消失的原因。”编辑靳锦谈道。
刘敏笔下的卿松和豆瓣书店就像一叶漂浮在时间中的小舟,连接着无数个曾经沧海的故事,也在每一个具体的当下延展着它的故事。
小书店见证微观的历史
谷雨:在北京,类似豆瓣书店的独立书店有很多,为什么选定这家来写?
刘敏:上学的时候我总去豆瓣书店,但不认识卿松。去年在微博上,我看到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转卿松的微博,第一次得知《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封面是他设计的,跟编辑详细一聊,惊讶发现卿松其实设计过许多知名的书籍封面,也得知他前几年生过一场病,影响了他的创作和经营。
要写书店,可能有一万家可以写,卿松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个,他有多重不为人知的身份,影响力远远超过一家小书店本身。
最开始我觉得卿松的故事挺悲情的,受限于他的身体状况或是教育程度,卿松被外界看来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我愈发觉得这个人和这里的故事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他的人物丰富性与背后涉及的议题是之前写书店的稿子里很少涉及的。
谷雨:具体是哪些议题让你觉得值得进一步发掘,且让这个故事呈现出更为丰富的面向?
刘敏:豆瓣书店就像是过去煤炭工人下井提的金丝雀,处在感知环境变化的一线。虽然除了书,人能活动的空间只有几平米,但在那里,你能看到多年前炙手可热的书、市面上已经绝版的书……这个小书店见证了很多微观的历史和人的故事。
比如围绕着豆瓣书店形成的社群中的一些故事:一位清华的曾老师,他年过八旬,四五年前,每天都来店里转一圈。有一年冬天,他开始每天带一份饭菜,逛完书店,再去给住院的老伴送饭。第二年开春,曾老师还天天出现在书店里,但那份饭菜已经不见了。还比如北邮的一位老师,有一次他把卿松喊到家里一下子打包卖掉3000本书,卿松把书收到书店看时,发现这位老师的大部分书都有很认真的笔记和划线。
还有一些我稿子里没写到的细节:卿松经常会遇到来店里一下子收好多书的客人,实体书店不如网店敏锐,但是这样来买走同一位作家的很多书的客人,也能显示出这一阶段图书市场的情况。
谷雨:写作这个题,最主要的难点在哪里?
刘敏:太平淡和静态了。卿松或是店员讲的故事可能会很打动你,但把它们放在一起就偏碎片,这些碎片没有任何逻辑。后来我只要没事儿就去找他聊聊,卿松跟你熟了以后才会讲些他小时候的事,讲他的恐惧等等,他的故事里很多东西都是抓不住的,很微妙,就是一种氛围,所以我最后基本上是在写氛围。
如文章中的一段:“小房间没有窗户,黄色的灯整日开着,一半是写字台,一半是一摞一摞累积到房顶的进货。卿松总是躲在巨大的电脑显示屏背后,有人喊,一抬头,才能发现他在那里。”这些被反复验证的细节片段能支撑起整个故事的意蕴。
△ 卿松在豆瓣书店 来源 | GQ报道
对比我之前写的川崎广人的稿子《GQ报道 | 川崎广人:一个准备死在中国的日本老人》,那个就非常好写:一个日本人来中国农村推广有机农业,他的理想跟中国现实反差巨大,你在他办公室坐10分钟,就能体会到那种冲突,处处都是戏。但是卿松这个题就没有一个标准化的冲突场景、没有明显的反差点,采访的时候会比较模糊,你并不清楚他真实的样子,我只是知道他身上某个点很打动我。
初稿、二稿都很糟糕,都不能称之为稿子,靳锦看完提炼出卿松是有一种“自尊、选书的权力感”,有另一位朋友读完的感受是“苦情背后的尊严和美好”,突然就醍醐灌顶了,找到了立意。这个判断看起来很简单,而此前要选出这个线索其实非常难。
谷雨:大家对于某一话题其实是有一种经验累积成的“共识”,比如谈独立书店,大家都会指出经营者很有理想、经营起来却举步维艰。你在写作、编辑时是否会在大家的成见之余去挖掘新的切入点?
靳锦:无论他是符合刻板印象,还是有其他的状态我都觉得无所谓。刻板印象之所以成为刻板印象是有道理的,它一定符合某种群体性的行为规律,如果我们写到这一点,说明写的是真的。我也不觉得好稿子的标准就是完全反刻板印象。
如果我们的稿子有什么标准,我觉得首先要看这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其次在真实的情况下要看我们是否有创造性的发现。
刘敏:我们在一次活动中曾邀请卿松做对谈,他在台上很紧张,有几次卡壳,每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思考时,台下总会适时地出现那种鼓励的、温情的、“我们懂”的掌声,迅速结束这种空白。我心想:“天呐,不要这样!”其实那种状态才是卿松最打动人的地方——他会袒露自己的脆弱与无所适从。卿松曾直接地说:“我是一个无能的人,算不上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上你见到一百个人里,有几个人会这样说话?在我看来,那种“艺术人生”式的掌声正在打断卿松的呈现,把他理解浅了。
于生活流的细节中找到意义
谷雨:这个稿子你写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你灵光一现的某些瞬间是否因为时间太久可能被消磨掉?
刘敏:肯定有。写特稿之前我也没有记录的意识,后来是看我们同事于蒙去新疆采写一个蒙冤多年、刚刚平反出狱的人。她当时刚开始写特稿,每天写非常详尽的memo,从飞机降落到乌鲁木齐开始,详细记录了窗外的景色、她每天见到的人、个人第一时间的感受,非常细腻,等最后写稿时这些都变成了第一手的直观的细节。这个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
类似的是我稿子里有一处“闲笔”:我和卿松的一个前店员在一家美术馆约采访,她背后走过好几个背着香奈儿、古驰挎包的人,时髦的新书店和我们正谈论的旧书店有种荒诞的对比。采访结束我立刻发了个朋友圈,后来大家建议我放到稿子里面去。虽然它不构成任何情节,看起来是一个冗余,但它会很直观地营造出一种真切的氛围。
△ 刘敏的朋友圈
谷雨:书店在十几年间面临的几次大的命运转折,比如随着商业浪潮而来的网店的冲击、政策方面的城市治理等,这些时代背景如何在文中呈现?
刘敏:其实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与经历过的,不需要再罗列京东、当当那一年的营业额来呈现实体书店受到的冲击。时间的流转总是要通过细节来呈现,我记得卿松说了一个点,他说京东第一次6·18大促的当天,他的店员都在抢《第三帝国的兴亡》。
这个细节能看到背后商业大环境的变化,也能体现卿松是一个很书虫的人,用这一个细节交代背景就足够了。
谷雨:在结撰这个故事时靳锦给了什么意见?
靳锦:刘敏是一个很成熟的记者,我可能更多的就是和她一起判断我们要写什么。比如非常早期的时候我们就明确有几点是不做的:首先不写独立书店处境艰难,许多报道都写独立书店失败的原因,但很少有报道写独立书店几百年来一直存在的理由;其次,不对这个人有悲悯、不可怜他,这是卿松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求仁得仁。
我还注意到卿松那种选书的权力其实也是一种启蒙者的逻辑。它跟现在商业社会消费主义的逻辑不一样,不是顺从潮流而是去引导你。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一个把关人,利用专业知识进行筛选,其实和媒体的逻辑挺像。这同样是媒体和自媒体的区别,自媒体可以随意猜想、提供抚慰和象征性的解决之道,但媒体必须对信息进行把关。
后来再采访下去,我们发现一个小书店可以建立一个社区,认同卿松逻辑的人会一直去书店,大家形成一个志趣相投的圈子,这些都是这个选题的张力的一部分。
谷雨:靳锦作为编辑要为很多非虚构的选题进行把控,如果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划分,一个好的非虚构作品需要在哪些方面用力?
靳锦:粗糙地看,特稿写作有两种面向:呈现型与探索型。有的记者擅长写呈现型的,所见即所得,如果记者语言能力好的话,就写得非常精彩。但像豆瓣书店这个,属于探索型,这种在主题的挖掘上真的需要记者要有经验,也要有思考力,有提出一个问题的能力,慢慢去摸索,在非常生活流的细节之中找到意义,中间可能要经过几次推翻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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