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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 | 川崎广人:一个准备死在中国的日本老人

刘敏 GQ报道 2019-04-04



川崎广人在微博上有27万粉丝,他今年74岁,上一份工作是日本白领,现在,他在河南的农场里种番茄。

2013年至今,川崎广人像个布道者,希望把日本的循环农业、堆肥技术,以及不随地吐痰、不白天喝酒、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蹲着(“那是大便的姿势”)等规矩,都引进到中国农村。他的固执、一根筋,引发了种种啼笑皆非的文化碰撞。然而真正使用他堆肥技术的人,至今几乎没有。

人们憧憬川崎广人描述的农业乌托邦,佩服他堂吉诃德式的努力,却很少提醒他,这些理念与中国现实的巨大落差。川崎广人在日本、在河南农村,都是一个异乡人。


采访、撰文 / 刘敏

编辑 / 靳锦

摄影 / 贾

视觉 / 张楠 

海报设计 / 王静仪

微信编辑 / 尹维安


 



  “你再绝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晚饭全剩下了,几大盆菜都没人吃。农场自种的菜,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玉米粥、茄子、炒西红柿,再剥一瓣生蒜。来了新人,川崎广人就笑眯眯递过去一瓣蒜:这个,肠胃好,水土不服,可以。


今天晚饭川崎广人没出现,办公室门一直关着。他本来吃得也不多,刚来中国那几年,被农村厕所吓怕了,少吃就少排泄,胃口渐渐饿小了。一顿饭只把一个不锈钢碗盛满,盖上白棉布,回屋自己吃。


老头是在绝食,绝食是他愤怒的最高级,其次是喊、生闷气。今年川崎在办公室喊过一次,锁了门窗,一个人抱头大叫。去年也喊过一次,站在农场门口的马路上,冲着大棚,“啊——啊——”地仰天长啸。田里的工人和学员听见了,都知道川崎老师又生气了。


川崎广人生气的事太多了。他2013年来到中国,义务推广堆肥技术和循环农业,这位日本退休白领一直在中国农村生活,如今定居在河南原阳县的小刘固农场里。


他脾气执拗,很少通融,总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自从2015年两个工人把几十斤老玉米当作嫩玉米卖到北京,川崎广人就找出绝食这个办法。工人卖老玉米不道歉,绝食;刮强风工人喝大酒不管大棚,绝食。绝食有震慑力,川崎广人74岁了,走在农场里,哪个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老师。这一次他又宣布,一天不吃饭了,还发到了微博上:


“从今天晚饭开始绝食抗议一天……这抗议对不能忍耐没能力的自我,不是别的人别的对象。”


微博上的 @川崎广人有27万粉丝,粉丝立刻把这一条和前一条一起截了图:在上一条,他抱怨总联不上日本互联网,联系日本公司考察、给学员找培训基地,都没法弄,“现在我的一部分眼力没有一样。怎么办?”





川崎绝食的微博转发很快超过了2000次,最多的一条转发按语是:“在中国推广日本堆肥有机种植技术的74岁老人因无法使用日本互联网而绝食抗议。”


农场也在猜测绝食原因,因为没人去养蚯蚓?还是因为番茄度夏的遮阳网迟迟没有买?还有人猜测是因为一瓶营养剂:老师去年从日本带回来两瓶营养剂,死贵死贵的, 去年一夏天才用掉一瓶,今年工人不知道,一下午就把一整瓶全给喷没了。


川崎老师不吃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好意思吃。小刘固农场有小十个跟着川崎学堆肥的学员,都不动筷子,食堂大姐急了。


大姐直接冲到川崎办公室,一进屋就嚷起来:


你川崎绝食,这是日本的规矩!日本人还剖腹谢罪呢,我们中国不吃这一套!你不吃饭,他们年轻人就不吃饭,都不吃饭,中午的水谁浇,番茄谁管,他们有力气吗?


“川崎你再绝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川崎惊住了,他没吭声,拿起不锈钢饭碗,跟着大姐回了食堂。


“我不好意思。”川崎来到大姐的领地,低着头,像小孩认错似的。大姐给了个台阶下: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不吃饭,人家怨我们把日本人给饿死了。



 ❷

 新闻敏感性 

川崎广人最近要回趟日本续签证,墙上的白板写着:7月4号,“川崎去出着日本”,距出发还有7天。


办公室铺天盖地都是字,如同一个私人生活博物馆,川崎广人习惯把一切事情都记下来,订书器上粘着字条:“川崎”,字典侧面有自我激励,“学好汉语,就得多听多说”,书柜上有严格的警示,没人敢随便伸手翻阅:“朋友我们文明人,擅自借出严禁”,“定位管理,借本书、道具放回原位”。


川崎广人坐在这堆告示里,像是被文字注释包围的一件展品。


墙上写得最多的是堆肥。2009年,川崎广人受邀到青岛农业大学做一年访问,看到中国农村把牛粪猪粪到处丢弃,感到不可思议——日本为了集中处理养殖业垃圾,政府补贴,把粪便做成肥料,低价派发给农民。回国退休后,川崎广人花了4年时间,专门自学了堆肥技术。


川崎的堆肥是用新鲜家畜粪便,掺入秸秆、米糠等原料,加水、通氧气,几个月后完全发酵,这比中国农村传统的沤粪更科学,而中国农村早已全面使用化肥,尽管化肥会造成土壤板结、营养流失,但胜在廉价轻便,几乎没有农户还花时间沤粪了。


2013年,川崎广人决定到中国“寻找人生价值”,而他所说的价值,就是教中国人堆肥,种安全食品。





“循环农业”,我在小刘固的第二天,川崎一见面就打了个古怪的招呼,径直把我带到白板前。第二句话已经是上课了:“2000年,日本颁布,环境三法,牛粪直接排放不允许,加工成堆肥,政府负责,90%投资。”


白板上列出竖式——


东京中央政府投资50%

岩手县25%

盛冈市12.5%

潼沢村(町)+合作社12.5%


这串数字他已经背得不能更熟了,这是日本各级政府对堆肥的补贴比例。到中国的第一年,川崎广人被中国朋友带着,到各地的农场讲日式堆肥。他总是在课上高高举起一个玻璃瓶子,里面咖啡色的颗粒是日本堆肥,让大家闻——没有臭味,干净、环保,牛都可以吃。


2018年,川崎在小刘固农场已经有个堆肥厂,这是出名后,一位上海老板无息借款50万,支援扩建的。堆肥厂计划产量每年2万吨,现在每年产2000吨,大多是农场自用。更多的肥料做了,卖不出去。此刻,厂里的铲车、鼓风管道都停着,这几天没有开工。


课刚讲了几句,今天的客人来了,是省城一位姓唐的退休老记者,预备跟农场谈合作。老唐做了一辈子农业记者,说起话来还像是中年人,铿锵有力,有种要大干一番的精神。


川崎广人再一次讲起白板上的数字:50%、25%、12.5%、12.5%……老唐的到来让他很欣喜,他攒了很多农业问题需要找专家请教。川崎广人问,中国和日本优秀的农大学生,毕业大多数都转行,老师您能不能写一些文章,呼吁大家从事农业?中国经济已经是全球第二了,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拿去做补助,多培养些农业人才?


老唐只能听懂川崎汉语的50%,问答一来一回,损耗极大。“中国国情”——川崎的几个问题,都被老唐以类似的理由回答了。老唐写过书、拿过中国新闻奖,写过央视播放的电视剧,也去美国考察过,但他这辈子没自己种过庄稼。半天的交流中,双方的聊天像从一个原点出发的两条射线,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川崎不知道,见他之前,老唐已经给农场提了一大串意见。他建议要给番茄施化肥、给堆肥拌化肥,还要把挂面重新改包装、给小刘固农场淘宝店装修、重新做起公众号。这都跟川崎的计划毫不相干。此刻,老唐开始建议把川崎广人打造为“中国堆肥之父”,热情地把教堆肥的小刘固农场,比喻成当年的延安。


川崎广人点点头,他懂这个比喻。川崎年轻时参加过反对《美日安保条约》和修改和平宪法的公民运动。中年时,他下班回家读德语版《资本论》,看毛泽东著作;现在每天晚上9点之后,川崎最爱一个人看抗日神剧,房间角落有个小冰箱,常年冰着本地的航空啤酒。最近,有学员送了几包零食,一条鱿鱼丝,一口酒,川崎指着讲长征的电视剧,眼睛笑成一条缝:“小刘固,现在,到了延安。”


老唐一直在畅想农场名声大噪后的前景。小刘固农场有270亩地,种番茄、桃子、小麦、葡萄、洋葱、大蒜等等,还有一个堆肥厂、一个面粉厂和放养鸡场。这里去年还在亏空,距离名声大噪还很遥远,老唐建议多挖掘农场的新闻点。比如最近刚来学习的藏族小伙,大学是舞蹈专业——小刘固赶紧树立一个文娱明星,上中央7套,上《星光大道》啊。


川崎广人的热情渐渐熄灭,已经不再用那种炽热的眼光看老唐了。老唐正把此前所有媒体报道的框架加深,还要额外加一条——川崎广人是日本共产党:“我有这个新闻敏感性,这文章一定会爆炸。川崎是日本共产党,八嘎呀路!”


川崎噘着嘴,不置可否,人蔫了下来,肩膀和嘴角耷拉着。此前他一直认真做着笔记,现在,他双眼从老花镜上面越出去,他低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画一条直线——只是涂鸦中的一条道道。 


下午3点,老唐开始讲市场经济的网络营销新思维,川崎的这个下午已经过半了,他合上了笔记本,突然起身打断老唐:“唐老师,我很感谢,今天老师的讲课激励我,现在我有事情。”


川崎甩着手,独自出了院子,径直钻到大棚里。下午3点,阳光火辣,大棚里闷到40多摄氏度,没有人在工作。他什么都没碰,又转了出来。


田地里蝉鸣声嘶力竭,一浪盖过一浪。川崎突然对我长叹了一口气:“在日本,新闻记者,很受尊重。中国,我不知道。”



 “大家觉得他是日本来的,

 会重视一下。” 

“日本堆肥专家”的名号,是从2015年开始传播的。那年秋天,一位被丈夫家暴的妇女跑到农场避难,狂躁的丈夫冲进来,砸了电脑、电话、打印机,还扬言要打川崎。川崎广人被吓得深夜听到狗叫都会惊醒,他在微博上求助:“中国农村女人被法律保护吗?”


川崎广人的微博此前写了一年多,只有三四百粉丝,这条日本老人为受家暴农村妇女求助的微博突然被疯转了6000多次。川崎的粉丝暴涨,紧接着,媒体来了,再接着,想学堆肥的人也来了。


小刘固农场平均每两个月有一次堆肥培训班,2天,500块学费,包吃住。这个班传授堆肥知识,也阻拦那些随时随地来探访的陌生人,川崎广人渐渐对无休止的访客和反复做同类报道的媒体厌倦了,“他们看我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


老唐来的第二天,川崎广人抽出来3天,去了趟湖南张家界。当地一名叫童军的水稻种植者半个月前来小刘固学习,讲了自己种水稻的办法,“不用除草剂,两次翻,水旱轮做(作)”……川崎对这些种植法极其感兴趣,他给农场众人写了一封群发邮件,赞美了童军的技术,决定专程去看看。




出发前,川崎广人带上了自己仅剩的一大包日本养殖用乳酸菌。还用毛笔写了一幅“实事求是”,落款时把童军错写成了“董军”,又单独补了一个“童”字,粘了上去。


“50%、25%、12.5%、12.5%……”日本堆肥补贴的数字又一次出现在白板上,到了张家界,童军先请川崎广人给自己的员工们上了一堂课。


川崎广人讲的内容并不复杂,跟前几天单独给我、老唐讲的内容基本一样,也跟许多学员听到的一样:“建立家畜-粪尿-堆肥液肥-作物的体系”、“农产品以硝态氮污染,就有食品风险”、“亚硝酸致癌”、“化肥栽培,没有未来”……


天气闷热,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空气,有人昏昏欲睡。川崎广人的中文是从退休后开始学的,语速慢,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前排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发出响亮的咳痰的声音,川崎每次都循声望去,但什么都没有说。


“循环农业”、“有机肥栽培”反复出现,这是川崎广人说得最快、最顺的两个中文词汇。他认真地念完了PPT,这些理念和数据中,没有具体的中国改造案例。


有人问,抗生素怎么处理?中国的养殖业都在用抗生素,残留在粪便里,堆肥能降解掉吗?


川崎没有这个数据,他想了想,告诉大家,“抗生素在日本是严令禁止的”。他建议使用乐科提,就是他送给童军的这包乳酸菌,每包价值500元,以1︰200的比例跟米糠搅拌,能提高鸡雏的免疫力,这样就能减少抗生素的使用了。


然而,台下的所有员工都知道,没有人会用这种高价的乳酸菌:他们知道的养殖鸡40天就出栏,白天黑夜地照强光,鸡骨头都是脆的。中国也禁止使用抗生素,可不靠违禁抗生素、激素吊着那口气,那些速生鸡怎么可能活着卖出去?


提问者笑了,没有再说话。


晚饭后,童军公司的年轻员工们买了花生、瓜子,围了一圈跟川崎广人聊天。年轻人说,去年他们在东北试过做堆肥,但收购来的粪便一塌糊涂,里面掺着砖头、玻璃、塑料袋,什么垃圾都有。即便是人工清理过,堆肥机一开,几分钟就被砖头卡住。堆肥实验很快告吹。


“今年我们换了小米的壳,壳子很细,会特别疏松。”年轻人说,他们再也不用粪便做原料了。


“粪便就是人民币。”川崎广人不太赞同,“不用粪便来堆肥,那中国农村的粪便垃圾谁来管呢?”翻译转述完这个问题后,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想问题。


童军没有参加这个小座谈,他中间来送过开水,转了一圈,又出去了。白天他告诉我,堆肥是有机农业最基础的东西,但就像修一间房子一样,堆肥如同砖头:“你自己做的砖很好,但是你还是要沙啊、要水泥啊、木头、钢筋,没有这些东西不行。”


育苗、拉投资、做品牌、数据化管理……现代农场要操心的事远远比堆肥多。川崎广人把后面的问题都简化了,采访的几天里,有种草莓的学员单独告诉我,自己能把手头30亩草莓田种好就不错了,没能力再投资搞养殖来堆肥,我转述给川崎广人,他不同意:那是他们没有决心去做。


川崎总是抱怨,全国很多农场都邀请他讲课,真正合作的寥寥无几。一位2015年曾邀请他去北京讲课的农场主告诉我原因:公开课是为了吸引圈内人关注堆肥,“大家觉得他是日本来的,会重视一下。”然而光是粪便质量,就已经把绝大多数人卡住了。


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光讲堆肥没有用呢?北京农场主瞪大眼睛看我:“你对一个快80岁的人说这改那改,没有必要嘛。”





张家界只住了一晚,川崎广人对10公里外的著名景区完全不感兴趣。第二天临走前,他在白板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串乐科提的用法,有学员看了,反复感慨:“老师的字儿真好!”


3天后,童军公司的公众号发布文章,题目是“这条路上,我们并不孤单”,内附川崎广人与童军在公司招牌前的合影,图片注明:公司“很荣幸地聘请了川崎老师为技术顾问”。


 “我每日在办公室等你,

好像你的对象一样。”

小刘固今年有点儿成功”,川崎广人说的是农场5个半大棚的番茄,这两个月,因为番茄丰收,农场每天忙得热火朝天。此前五六年里,农场大部分时间都冷冷清清。


2014年春节,川崎广人到小刘固时,农场一片荒芜,大棚里的草有一人高。女农场主李卫以前是省报的记者,父亲去世后,她继承了这片家业。之前这里是猪场,猪落价后,没法养了,改种无公害蔬菜,折腾了几年都是亏空。


川崎广人此时也正恓惶,他在中国推介了一年日式堆肥,到头来,连过年的地方都没有。他被暂时安置到小刘固过年,三层办公楼空空荡荡,只有川崎广人一个人,偶有债主上门,他听不懂河南话,双方面面相觑。


伴着唯一一张电热毯、没断的网线,川崎广人过了2014年的春节。他每天去李卫的亲戚家吃饭,回来就到处看养猪场、养牛场。他找到一幅河南省地图,在背面画了一张循环农业图。20天后,李卫送走了他,又过了些日子,李卫才知道,川崎春节里每天都在给她写邮件,全发到她以前单位的老邮箱里了。


“李卫董事长,和我一起去参观民权县双飞合作社吗?这个合作社经营面积130亩,养猪和温室蔬菜和葡萄栽培,年间销售额1200万元,从来我参观农园中最好。我愿意介绍这个合作社。养猪粪尿都转化液肥和自己制作牛粪堆肥,真的中国人自己制作的循环农业。”


“这边棚子土壤没有微生物痕迹。循环农业是给土壤堆肥(液肥都)土壤里微生物让丰富,整年应该栽培,因整年栽培来土壤更肥沃。我来您们农园介绍土壤肥沃的方式。”


“我这4天给棚子一面施液肥观察蔬菜,今天都还没有显眼效果。我期望一周后可以看显眼效果。”


“纪念的天。我每日在办公室等你好像你的对象一样。”


李卫读信,一夜没睡,她决定跟川崎广人合作。


再回到小刘固,川崎广人开始显现出他日本人的执拗,他要求李卫把办公室从二楼搬到一楼,跟工人们在同一层,要求她必须早上6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跟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2015年,他决定小刘固农场应该种番茄,改建大棚,用日本的方式做滴灌。


李卫告诉他,办不到,农场早就没有钱了。没想到老头把自己保险柜打开了,拿出3000块人民币:这是我唯一的钱了,拿这个买。


川崎告诉李卫,太太一直反对他来中国,这几年对他唯一的要求,是一定要留住回日本的机票钱。川崎广人说,把西红柿种好,以后有钱了再回日本,没钱他就死在中国,再也不走了。


番茄大丰收,已经是3年后的事情了。川崎广人懂堆肥,但不懂种植,去年此时,学员还被他带着起1米深、“像战壕一样的”深垄,用辣椒泡酒精,喷到番茄上杀虫,结果几个大棚的番茄都在闹虫灾,叶子翻过去,背后密密麻麻全是蚜虫,全部绝收了。





直到今年春天,人们都对种番茄抱有怀疑,春天播苗子时,川崎广人一出大棚,雇来的村民就悄悄劝新学员,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时间,这老头啥也种不出来。3月刚播种完,遇到风灾,所有人绝望地看着大棚的薄膜一个一个被掀起来,像旗一样呼啦啦在狂风中吹,拽都拽不下来。刚种的小苗很快被冻蔫了,8个大棚,最后抢救回来5个半。


5月末开始,番茄开始回馈农场了,淘宝每天的流水超过1万块,只要川崎广人当天发微博,销量就能上涨1/3。业绩最好的一天,因为一家曾邀请过川崎广人演讲的媒体转发了销售广告,当天流水直接冲到了2万5千块。


川崎回国前最惦记的事,是希望这一批番茄能度夏,他找了邻村的农民老娄来指导,老娄也种大棚番茄,少农药少化肥,但也抹一些膨大剂。川崎广人的番茄一斤卖10块,老娄的番茄直接卖给北京的批发商,最好的每斤卖4块,有的卖1块。官厂乡集市上都是化肥栽培番茄,一斤只要5毛。


老娄不到70岁,说河南话,一张嘴,少了几颗牙。他说话川崎听不懂,川崎说话他听不懂,会日语的学员在中间翻译。


老娄看了5个大棚,他熟练地掰断过粗的枝条,拔起发黄的植株,指着根上小小的瘤子,教川崎广人这是感染了根线虫。老娄反复劝川崎,你不要等着番茄全红了再发货,傻子才这么干:“明天发,今天得摘不够红的。摘通红的,到地方都烂了,那还有啥口感?”


川崎尊重老娄的技术,一直称呼他为“娄先生”,此刻他收起了固执的一面。旁边的学员悄悄告诉我,川崎办公室墙上有个手写招贴,列举了番茄“完熟和欺骗红色”的区别,为了完美口感,老师不会卖捂熟的番茄。


农场每个人都午睡,除了川崎广人,他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川崎在电脑前坐了一中午,傍晚时分,每个人都收到一封题为“番茄裂开原因和对策”的邮件。附件是《大刘(村)的娄先生考察小刘固番茄》的文档,一共5页,画着表格,大棚15、大棚16、大棚17……老娄的建议被记录得井井有条,令人惊讶地详尽。


今年番茄只销售了一个月,气温一高,果子质量就不行了。川崎希望未来全年都能有产出,他翻译了日本农业杂志的盆栽技术,逐字逐句地敲在了文档里。不过后来学员们告诉我,盆栽并不重要,真正需要的是再次改造大棚,加通风口,加遮阳网,每天一早一晚有人去收放这些设备。这些钱和人力,“农场三四年内做不到。”


“我在中国工作6年,我的成绩太少了。6年中,今年有点儿好,6年太辛苦,没进步一样。”川崎广人在农场没有入股,也不拿工资,他此前不承担农场经营的风险,现在也没开始享受分红。这个夏天,他多多少少心情还不错,这一季的番茄销售,终于“有点儿成功”。



 “神灵会帮助我。”

6月初,川崎广人把自己在日本的老领导、消费合作社的社长加藤善正先生请到小刘固,让他给学员们上课。加藤先生参观了大棚、堆肥厂,也很佩服。他告诉李卫,川崎广人在他手下工作时,普普通通,能力也一般,“不是那种能成为他左膀右臂的人”。他没想到,川崎广人性格如此坚忍,能做出现在的影响力。


川崎广人把自己从日本连根拔起,他有一儿一女,分别在东京和北海道生活,家里只留下70岁的太太一人。从一开始,太太就不同意丈夫来中国工作。川崎广人自认为过了几十年“像齿轮一样”的白领生活,退休后跟太太每月花20万日元退休金,泡泡温泉、喝瓶啤酒,这种生活太没意义了。


川崎广人每周给太太发一次E-mail,两年前,太太来过一趟小刘固,她年近70岁,看起来就像四十多,见过的村民印象极深,“白,细高细高的,媳妇可好看,一见我们就点头笑,你好、你好。”太太待了一周,再也没来过。


“你觉得爱是什么?”提到太太,川崎广人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又自问自答:“爱是尊敬,对人的人生价值。”前几天,有媒体发布了对川崎广人的视频报道,当晚川崎就着啤酒,投入地连看了两遍,问我们怎么下载,要写邮件发给太太看。


川崎也遇到过待不下去的时候。2013年他拿旅游签证,隔几个月必须出境一次续签。他当年还在甘肃,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去香港出境,一次遇到南方台风,火车在武汉趴了快一天,等他到香港时,签证已经过期一天了。


川崎羁留在香港海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办公室坐了一夜,“非常可怜”。


那一晚,川崎广人回想这一年的经历,哭了:“我每日一动(每天都要换地方),非常累,大包、书包、电脑,一共三十公斤。火车站电梯太少了,不能移动。我一个一个挪的时候,担心被偷了。大包放上去,再下楼,移动小包。这都非常辛苦。”


“现在想起来那个事情,69岁,头发白了,没有钱,不能说中文。这个人哭了,为什么我这么辛苦?我考虑我推广循环农业的工作,一切都不进步,所以不能回日本。”




2014年初,再一次到深圳准备出境时,川崎广人的情绪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坐在酒店日料店内,猜测每一个经过的路人是不是日本人,他太想找个同乡说话了。


很快,他发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年人,主动走过去问:你是日本人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吃饭吗?对方同意了。


川崎广人当时穿着一身蓝色制服,来中国前,哥哥送了他一模一样的三套,说这种蓝色能保佑他好运。他还戴着一顶解放军军帽,中国朋友叮嘱他出门就戴着,万一被认出是日本人,这顶军帽会保护他。对面的日本老先生在香港做咨询师,对他的经历很惊奇——在中国工作20年了,咨询师只在一线大城市见过同胞,从未听说有在农村工作的日本人。


半个多月后,当川崎广人续签受阻,必须离开甘肃时,突然收到邮件,咨询师推荐了一家河南洛阳的农场,正是这家农场,把川崎广人介绍到了小刘固。


这种被帮助的经历,鼓励了川崎广人在中国死磕下去:“跟基督教没关系,跟祈祷‘请你保佑’没关系,这是专心工作的话,想循环农业做好,神灵会帮助我。”


我写信给加藤善正,询问他所理解的、让川崎坚持至今的“人生价值”是什么。他回复了我一封很长的邮件,说川崎一直带着为侵华战争谢罪的情感,他理解老下属的心态。日本有部老电影叫《缅甸的竖琴》,主人公在侵略战争结束后,留在缅甸,帮助重建。“这种价值观也许影响了川崎……我本人听他讲过,他在中国农村,彷徨过、犹豫过很久之后,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人生价值,那就是,在中国做有机农业的推广。”


加藤在邮件最后写道,如果只为了金钱、社会地位而活,这样的人生不是很可悲吗?无论是日本还是世界,很多人的生活只有现在、只有钱、只有自己。这样的风潮正在统治社会,同时,社会的贫富断裂却在扩大。“人生只有一次,为了将来的社会、追求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为了大家共同的愿望而活的人生,才真正具有价值吧。”



  “我的好朋友,

两只狗,没有别的。”

去年7月,农场成功介绍了一名学员,去日本做研修生。这几年很多大学生留在小刘固,不拿工资,起早贪黑工作,就是为了能被川崎广人介绍去日本公司学习。


第一个成功出国的男生,去了爱知县的一家农技公司,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新农业技术。


男生很快发现,自己的农场也在用化肥,低价运来的堆肥,被用来改良土壤。真种菜,还是一把一把撒的化肥——日本也尚处在减农药、减化肥的推广阶段,纯粹的有机农业就更少了:日本农林水产省2017年统计,有机农业的生产面积,只占全国农业生产面积的0.6%。日本农业,并不像川崎老师形容得那么完美。


农业大学肥料专业毕业的一名学员也发现过这类问题,这个学员在农场过了一个冬天,晚上只有一张电热毯,睡醒头顶是冰的,一起床,就往大棚跑,那里更暖和。他渐渐发现,川崎总是讲理念,很少讲植物营养学的专业知识,工作半年后,一次感冒时,川崎广人坚持说他是体内硝酸盐过多,“那种小太阳的、嗷嗷叫的状态”终于消失了。他没等到去日本研修的机会,跳槽去了省内一家更现代化的农场,“老师的精神值得我学习,我还年轻,我还是想学一些咱们中国更先进的东西。”


小刘固学员流动率很高,今年有个新纪录——一个北京来的男生,午饭时来的,午睡时就溜走了,前后不到20分钟。现在农场的十几位年轻人,都是今年的新人,他们已经过了对川崎绝对崇拜的粉丝阶段,把老人看成堂吉诃德,选择性忽视他的决定(番茄度夏重要,但不如拔掉赶紧种新苗重要),当老人去大战风车时,年轻人们更关心,怎么把养鸡场10厘米深的陈年鸡屎清理出去。


7月3日一早,川崎广人打开了办公室的柜子,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俄罗斯伏特加、湖南擂茶、黑米醋、贵州白酒、菊花茶……都是这一年各地学员送给他的。老头挨个擦了灰,硕大的硬纸壳盒子也塞到箱子里,回日本要先参观农业公司,拿这些礼物送人。


26寸箱子里套24寸箱子,回来就能变成两个箱子,办公室里有两三百本的农业书籍,都是川崎广人这几年自己背回来的,那些成套的硬壳精装书,看上去已经不打算再带回日本了。


今年夏天,新乡电视台来农场采访,川崎广人说,自己已定下了死在中国的决心,此前太太要求他一定要死在日本,在他的固执下,太太已经改口,说把他骨灰的一半带回去也行。


记者面露尴尬,录像停住了,问,您能不能把“死”字换掉,中国人忌讳这个字。


川崎广人不太耐烦,他拒绝了。



这一次回日本,川崎广人要待20天,他也是第一次离开农场这么长时间,出发这天早上,川崎跟食堂大姐要了3个鸡蛋,自己没吃,全喂了两只小狗。“我的好朋友,两个狗,别的没有。”李卫又问了他一遍,没有别的朋友吗?川崎说,没有。


川崎广人把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制服脱了,换了一件看起来新一些的制服。箱子最后装到了55斤重,两个小伙子一起抬到了后备箱里,有学员建议到郑州给老师买双新鞋,脚上那双回日本太寒碜了。


面包车驶出农场,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窗边写着“纳豆菌”的发酵箱还在嗡嗡作响,远处蝉鸣依旧,两只小狗盘在办公桌下睡着了。办公室的主人离开20天,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有墙上留下了那顶“八一”军帽。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老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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