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位老人的侧记:老去之后可以如何生活?|谷雨计划
该文章获得了1月优质原创深度内容奖,评委包丽敏点评,“活着,一千个人活着,就会有一千种姿态。作者灵敏地捕捉到了翻译家文洁若的姿态:顽强、执着,锚定内心的价值与渴望,抵挡并穿越近一个世纪的惊涛与动荡。”
一个年轻人如何以旁观的方式请教前行者?请阅读以下这篇作者手记。
文洁若老师的家就在长安街上,长安街宽敞,小区却逼仄,是典型的老北京平民小区。从一道铁门进出,小区内的道路两旁停放着私家车、电动车、有顶棚的三轮车、自行车,将水泥路挤成窄窄一条。一边是临街的高层塔楼,另一边则是平房,开着小卖部、超市、餐馆、理发店,小区里还有一所小学,用围墙和操场,大概将小区又割去了二分之一。
我第一次拜访文洁若老师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上午,煎饼摊前,上班的年轻人在排着队,买菜回来的老年人手里提着青菜。而塔楼楼下,送学生上学的家长正挤成一团。混合着长安街上的车流汹涌,小区里人声嘈杂,步履匆匆,第一印象是热闹,充满了生活气息,当然了,许多小区都是这样,也就显得普普通通。
倒是来之前,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几笔关于小区的介绍,心里难免就有些浮想,“青灰色居民楼,住着一大批经历过文革磨难的老艺术家、文学家、书法家和老干部们……这里是他们人生最后的驿站。”
书的作者提到了一个可供观察的点,“小区里老年人比较多”。但当时当刻,至少目力所及,小区里也穿梭着许多年轻的上班族,大概是赁居于此。毕竟是快四十年的老小区了,原有的住户想必只要有一些办法,都已经搬走。虽然是老小区,但住户不定换过几茬。后来就听说,葛优一家曾经住在文洁若楼上,当然早搬走了。
文老师的家 ©摄影 和安里
文洁若所住的联排塔楼有十多层高,像一堵城墙分隔开小区和长安街,在热闹的小区里投出一片阴影,显得就有些“孤高”。进得楼来,第一感觉是安静,大概是该出门的人都已经出了门,投身于火热的“当下”,留下的人留在门后,一门之隔也像两个世界。
想写文洁若老师,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一位93岁的老人,一个人生活,还在每日工作,字斟句酌翻译小说,想想也觉得奇特。这不是熟知的中国老人家长里短含饴弄孙的热闹生活,反而在坚忍中有一些寂寞的况味。都说人生如流水,但文老师似乎将生活抚成了无波的湖面。
置身楼下,想象一个老人孤身日日夜夜身处高楼,不闻喧嚣无视时间,苦行般一日日工作,铁了心要在这里抵达人生的终点,就觉得与眼中所见格格不入。塔楼内外,宛如时空区隔,她是一个独自活在楼里的老人。后来文洁若老师说,是这样的,楼下虽然热闹,她已经不再下楼了。
文老师的书桌 ©摄影 和安里
在我有限的写作中,我一直比较喜欢写老人。老人更容易有一种温柔的特质,当老去之后,外在的世界与他们渐行渐远,所经历的人和事都成为人生史,这让他们常常以一种内敛的方式讲述自己。故事就有了如“时间”一般的迷人之处,已经消逝但永不消失。
另一方面,对于什么是“衰老”,老去之后应该如何生活,我也有单纯的好奇,或者说疑惑。如果说“老去”是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那么到底是随波逐流无可奈何,还是依然可以以心力为炉。曾经写过的老人们,无法给我完好的解答,他们有的惧怕灰色的未来,有的困锁于往日的回忆,故事虽然迷人,但“当下”对于他们,往往呈现一种虚浮感,虽然可以理解,但我想这样是不够的。
因而可以说,去拜访文洁若老师,并不同于我以往写作的动机,其实是无关公共价值的,只是一个年轻人在以旁观的方式请教前行者。
在我所有的文章里,对文洁若老师的约访大概是最容易的。首先,文老师同意了我唐突的拜访,她只是非常疑惑地在第一通电话里问我,“我能说的就那些,你真的觉得还有必要来吗?”
我说有,然后就去了。大概三周的时间,每周两到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左右,我会在约定的时间来到文老师的家,文老师停下翻译的笔,让我搬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一半时间讲述目前的工作,一半时间回忆过往。我没有提纲,也没有必须发问的题目,但好在,无论是萧乾先生还是文老师(我并不用“文先生”称呼她,觉得这样更为亲切),都留下过大量回忆文章和散文,这让我们的聊天常常可以像“拼图”一样。
值得在此提起的是,即使抱怨许多书不见了,从第一次拜访起,文老师就没有停止过借书给我。她总是慷慨地在抽屉里搜罗觉得对我有用的书,让我一股脑儿带回家,丝毫没担心重蹈覆辙。当然,在按时归还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开心。
在漫无目的的“拼图”之余,对于写作成稿,我唯一确定的是,不要将文洁若老师写成一个“历史名人”。她真切活在这个平民小区,在一日日认真生活,努力工作,即使在当下已经少有人知晓,也不应该如同人物传记般被条理分明地记录归档。过往自然重要,但只是来时路,就像站在路口,清晰看见一个人如何而来,这时重要的不是路的曲折,而是步行的姿态。她与萧乾先生的结合,他们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磨难,她的童年和逝去的亲人,都应该被杂糅进“当下”,与老去的她层叠一体。
这篇稿件全文都是为文老师半个世纪前的那句话做注解:“we must outlive them all.”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内心震动之余,我就明白我将见到的是一场结果,文老师已经做到了她所说的,活过了伤害她的人,活过了伤害她的时代,这是她的胜利。但同时,她也活过了丈夫,活过了许多她爱的人,她的肢体在衰朽,精力在消退,与世界的联系在逐寸失去,“老去”本身并不浪漫。
因而这篇稿件致力于两方面的内容,既探寻支撑她如此生活,如此老去的意志缘由,也呈现一位老人老去的状态,两者相绞相缠,互为因果。不过必须指出,当文洁若老师告诉我她总是被骗的时候,被骗钱被骗书,还被青年后进借钱不还,她是笑着说的。虽然我听得大吃一惊,但文老师却只当作闲聊时的笑谈,既没有受了欺负的愤恨,也没有太多抱怨,既不刻意隐瞒,也不大张旗鼓,仿佛都是生活中的遗憾小事。
©摄影 和安里
对于文洁若老师,重要的自然是她的工作。但在此,我想说另外一件没有写进文中的事。有一次来访时,文老师想找给我一篇采访过她的文章。她既不听郭阿姨也不听我的劝阻,执意自己蹲下来在冰箱冻库里扒书,文章没找着,却被她翻出了真正的旧书。那是一套出版于1930年代的日文版《莎士比亚戏剧集》,当年父亲买给她的。我知道,最早便是她的父亲发现并培养了女儿的翻译才能。这套旧书大概便是当年买给不过十岁的她学习日文之用。
后来,一家人越洋返国,父亲去世,她长大了与丈夫相识。然后她又老了,书一直藏身于角落,躲过了颠沛流离动荡时事,然后是八十年的时光如梭,被从冰箱里翻出来时,铜版纸的书页依然泛出光泽。文老师早已忘了书的存在,她颤巍巍捧起书,既意外又欣喜,仿佛老友重逢。在书桌上,她将书一本本翻看,指给我看里面精美的绘图,不厌其烦为我翻译图中小字,神态仿佛回到了少女之时。
当时我想,这是只有时光才能给予一位老人的慰藉,所谓甜蜜的回忆。
当然,从文老师口中,我也听闻了许多萧乾先生的故事,就像在稿件里所说的,她谈论萧乾总是多过谈论自己。第一次见面,我好奇地指给她看,在书中发现的,她曾写下的一段话:
我本人一生的经历是那么平淡无奇,对于寻访萧乾少年时代的梦,我感到格外殷切。
“您为什么觉得自己的人生平淡无奇?”
“就是啊。”文老师睁大了眼睛看我,一副无需质疑的口气。
我还没想好怎么接话,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她开始和我说起那一次“寻访”的故事,其实在书中我已经读到过。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已经是一对老人,在南国海边,已经老去的文洁若独自去寻访萧乾年轻时的初恋。大概五十年前,还是进步学生的萧乾从北方流落海边,在乡间学校任教时喜欢上了一位女学生,他们在海边私定终身。少女家境贫寒,因为家中欠债还被债主觊觎,萧乾便约她一起私奔,但北上那一天,直到海船离岸,少女都没有出现。后来萧乾将这段故事写成小说,他将女孩形容成贪慕安逸抛弃他这个穷学生的冷酷少女,痛斥对方的负心。五十年后,偶然听闻少女还在世,萧乾依然不愿去见她,文洁若便一个人去了。
在一间破败的房子中,当年的少女,已经年过七十的老人,告诉了文洁若故事的另一面:那一天,她其实去到了码头边,看见了甲板上等待她的萧乾,但同时她也看见了码头上逡巡着债主的手下,他们腰间揣着枪。债主只会让情郎一个人离开,如果她出现了,债主一怒之下就会让手下开枪。她是看着海船离开的。
后来,就像文洁若一样,她的后半生也因为萧乾蒙受苦楚。在遥远的北京,萧乾被打成了右派,在遥远的海边,批判萧乾的文章就被贴在她家的房门上。她后来也被打倒,被抄家三次,丈夫郁郁而终,她一个人住在公厕的隔壁。
这是属于另一个老人的故事,必须承认,就情节的跌宕悲凉而言,文洁若与萧乾的相识确实显得“平淡无奇”:他们因为翻译结缡,既是生活的伙伴也是工作的同志,智性的成分确乎大过浪漫的成分。当莫测的命运降临,她沉静以待,仿佛风浪中撑一只小船,这是她的个性。
我想文老师是真心觉得自己的人生“平淡无奇”,她羡慕那些不平凡的人生,甚至要去殷切寻访。她毫无保留地记录下了另一位老人的故事,就这层意义而言,她是不平凡之事的藏宝人。那一句悄声说出的“we must outlive them all”,便是说给所有如他们一般受到伤害的人,是她一生唯一一次不平的呐喊。
萧乾去世后,当年的少女曾经寄信过来,她说在萧乾去世的那一天,她梦见了对方,虽然当时不明所以,梦里萧乾坐在椅子上,正在微笑。20年后,当我提到这时,文老师说她也梦见过丈夫,但在她的梦里,萧乾还在严肃地工作,就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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