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大象的第一步,是有面对动物的勇气丨腾讯新闻谷雨计划
多年以前,大象老三跟随着象群背井离乡,在被人类逐渐切割的碎片化栖息地里谨慎地谋生。当老三和它的家族目中无人,闯入乡村、城镇,频繁与人接触后,一切都改变了。
《南方周末》的这篇报道希望通过极端化的故事讨论人和野生动物的共存困境。特别当对大象“可爱”的观感压过其他面向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在可爱的背后,还有酸楚和残忍。残忍的故事发生在勐海县,老三的家族在这里杀死18个人,同时分崩离析。也发生在滑石板村,这个村庄为了给黑颈鹤腾出保护地而搬迁,现在又遭遇大象的洗劫,凋敝而凶险。
残忍的内核是悲悯,既是对大象,也是对人。如今,通过麻药和铁笼,老三以被批捕的方式,终于重返故土。人和野生动物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
该文章被评选为7月度优秀公益写作作品,评委曾繁旭点评,“寻找核心现场,描绘人和大象共居与冲突的复杂真相。故事叙述的视角独特,既有象群内部的情欲和权力,也有人类的习俗、死亡和反击。故事细节极为饱满,层次丰富,信源扎实。”
以下是这篇文章的创作手记。
亚洲象到达玉溪峨山县后的第三天,我从另一个选题中抽身,到达峨山。
一年多前,当这群亚洲象离开位于西双版纳的自然保护区,准备开启一场世纪旅行时,就有本地媒体的零星报道,与编辑讨论后,我们一致认为这群灰不溜秋的庞然巨物在短时间内无法逼近省城昆明,可以再等等。
眼下,它们离昆明只有100多公里的距离。
起初,我有一个判断,那就是不管亚洲象走到哪儿,“走”的本质上不过为一次迁徙。而即便是一次超长距离的迁徙,矛盾和冲突也容易被猎奇的框架囊括其中。换句话说,对于这样的选题,文字可以暂时退场,图片、视频往往能取得不错的效果。
观念的转变发生在到达峨山县的当晚,我来到进入县城的一条公路上。傍晚的街道闪烁着炫目的金色,这条看不到行人的街道,被来自北方的汽修商人占据。野象们也许没有意识到,当它们准备进入县城,白色的灯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这条宽广的柏油马路时,历史上那些曾被人类掌握命运的大象,从傣王的战象,到动物园中的大象明星,都注定要黯淡下去,属于它们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我模仿着亚洲象的路径,向前走,向后退,直到马路细小缝隙漂浮出的温度让脚底板发热,我感觉我好像成为了一头大象,一头背井离乡、惊慌失措的大象。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到底应该写什么。
2019年8月,西双版纳勐阿镇,来自老三家族的野象占据了村道。(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那些皮肤看起来有点黑,或者说起话来把前后鼻音混为一谈的云南人,在离滇闯荡的不同场合中,一定离不开的玩笑话是,“没错,我们都是骑大象上学。”
作为一个云南人,我可以开孔雀、猴子以及各种昆虫的玩笑,但在知之甚少的大象面前,我始终一言不发。很多情况下,我对大象的缄默会招来对我的出生地的质疑。那些流传广泛、未经雕琢的故事中,大象聪明、有力,极少数的白象还拥有神性,正如大象老三所在的勐阿镇,80年代时,驯象师会带领大象绕宅基地以求好运一样,这些故事构成了我对大象最淳朴的认知。
2019年8月,西双版纳勐阿镇,老三家族的野象在庄稼地里嬉戏。(南方周末记者翁洹/摄)
大象老三的故事并不是第一篇稿子,在此之前,我先到达北迁象群进入公众视野的第一站,玉溪市峨山县,试图探求这次史诗级别迁徙预示着什么。
淳朴的认知无法把一位写作者从任务压力中解脱出来,更无法赋予他面对庞然大物的勇气。尤其是当很多优秀的同行已经冲在前线,用无人机盯着大象是如何喝水、吃玉米、在地上打滚时,我被告知不能离野象出没的区域太靠近,以免造成危险。当然,我曾想像其他人一样,预估野象的行进路径,提前到某个村子中蹲守,获取一手的图片。考虑到如果真的碰到野象,我也会胆怯得不知道怎么摆弄相机,只好作罢。
第一晚,我试图重走野象挺入县城之路,并把这个事件当做动物与现代社会彷徨遭遇的标志事件。在此过程中,汽修店的老板们会用碰到明星的口吻来议论与大象的遭遇,“上周专门去西双版纳见大象,没想到在家门口就能看到!”
上学期间,我的传播学老师十分警惕热点研究。在他们眼中,“热点”只不过是某种理论在不同时代的不断再现。比如,詹姆斯·凯瑞的传播仪式观,或者戈夫曼关于自我呈现的说法,如果有学生试图不断用这样的理论去解释当下的热点,会被视为粗糙、拙劣的思考,在开题答辩中导师将拷问这位学生直至落泪。工作后,这种警惕感依旧存在。
如果只是写一写憨态可掬的大象,那么,大象,滇金丝猴,以及那些每年飞到翠湖过冬的红嘴鸥,都在同一个范式之中了。这个道理连峨山县的领导干部都知道:“写动物有啥意思呀,还不如写写我们这些人是怎么一晚上不睡,围着这群大象转”。
在那一晚的行走之中,我自认为体味到离乡酸楚,体味到为了生存的无奈。另外,身为人类的一员,我感觉面对野象的勇气正在节节败退。只是,那时的我并不清楚,勇气为何会离开。
完成《峨山六日:大象挺进昆明之前》后,那只被大象吓得吃不下饭的黄狗,收获了比野象还要多的关注。我则继续这趟与大象有关的冒险。这时,要把北迁象群的事情写得更加深入,就需要一个核心问题。
下一个目的地是普洱市江城县,多年前我听说了一个叫滑石板的村子,那里的村民为了保护黑颈鹤,从那个冬天会下雪的大山包,举家南迁到一个长满热带作物的山谷。可惜,搬迁后不久,野象来了,村民的生活再度被野生动物掌控。
2019年8月,西双版纳勐阿镇,村民和野象观察员远远地观看着野象活动。(南方周末记者翁洹/摄)
对于北迁象群而言,我此时的前进路径是完全相反的。它们一路向北,我则奔赴南方。遗憾的是,对于采访操作而言,我又慢了半拍。由于想到省城与几位研究亚洲象的专家聊一聊,我从玉溪转道昆明,采访碰壁,又决定前往西双版纳。那时的景洪市,已经有扎堆的媒体采访团,当地宣传部组织群访,相关的专家很难约到独家采访。
前往滑石板村的原因很简单,相较于被人类批捕的老三,滑石板村的存在本身,是人类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让渡利益的一个标志。老三和滑石板,两者正好构成人类与野生动物关系的两个极值,而这便是我期待呈现的核心问题。
同一时间,我的工作重点转为对亚洲象,以及人象矛盾关系的研究。
一些细节能体现出中国在亚洲象基础研究上不足。在不同学者的著作中,关于亚洲象的体重区间、保存记忆的时间、两胎之间的时间间隔等等问题,莫衷一是。不过,大部分的著作都对亚洲象栖息地被破坏的问题达成共识。
对于滑石板村来说,是人类破坏的亚洲象的栖息地,还是亚洲象破坏了人类的栖息地呢?
滑石板村在手机地图上是不显示的,前往村子的过程几经辗转。到达时,村子还没完全从午睡时刻苏醒,酒精、沾染黑泥的衣服、头发乱糟糟、打哈欠时从腰间滑出的肚腩,这里的村民好像忘记了礼仪是怎么运作的,直到快离开时,和我聊了一下午的人,才想到要给我倒一杯茶水。
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提出研究者可以进行参与式观察,而新闻专业主义要求记者保持一种中立的视角。自然,写作上需要客观与中立,但在思考核心问题时,也许将自我纳入情境,更能把问题思考透彻,人象冲突的问题同样如此。
村民讨论野象的语言,是无奈的,随着情绪逐渐高昂,会变成肮脏的,在无话可说时,是恐惧的,恐惧在村里小孩的家里生长,长在眼睛里,长在回忆里。
结束滑石板村的行程,我相信自己在面对大象时,会有百分百的勇气。在此之前,接触的大部分资料告诉读者,人类欠野生动物一笔血债。作为亏欠方的一员,我的勇气一直备受愧疚的压迫。
法国学者艾瑞克·巴拉泰曾提出,人类社会构建的历史,总是被描述一场与人有关的冒险,但动物也正在参与这些伟大的事件。
滑石板村子的例子说明,事实情况可能更加复杂,人类和野生动物也许并没有互相亏欠,它们只是被困在了现代社会之中,困在某种二元对立之中。
必须承认,记者就是一个没有准备的活计。在收获百分百的勇气前,我在西双版纳见到了大象老三。
此前,老三的故事在媒体中时有出现,因为大象观测员普宗信的描述,人们对被批捕的老三心生怜意。
相较于滑石板村,老三是人与野生动物关系发展中的另一个标志。不过关于老三,采访的难度远远大于提出问题的难度。就在我刚刚找到普宗信的前一天,普宗信先后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这个小镇男人搞不明白为什么老三的故事要被讲述那么多次。
2019年8月,西双版勐阿镇,一些村民来到观测队的观察点看野象。(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从后来发出的稿子来看,早我一天到的记者,拥有得天独厚的采访资源,他们跟着普宗信去观测大象,还跑到勐海县设立的亚洲象管控区,用无人机拍了视频。
以安全问题为由,普大哥并不同意带我再去这两个点。采访陷入僵局,我在小镇滞留了三天。
这个小镇只有两条街道,没有路灯,手机的灯光掉落黑夜后,就融化成更深的黑色。那几天山雨时断时续,我住的旅社窗子永远关不严实,蚊子又肥又大。前台的服务员要同时在这个镇里的两个酒店上班,在我退房之前再没见过她。连续吃了附近三家没有消毒柜的餐馆后,我宣告这个小镇的食物和美食之间,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
普宗信不愿带我去现场,一天早上,我俩在林业站寒暄了几句。他邀请我吃饭,然后就想回旅店睡午觉了。在他回旅店之前,他和我说的信息,都是被报道过的。
“苏记者,没其他想知道的,那我就先去休息了。”
想到为了采访,我一路搭乘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农村客运,想到又肥又大的蚊子能穿过牛仔裤叮到大腿,想到吃了同一款米线整整三天。我变得十分固执且不解人意:“我和你回旅店,休息之前可以聊聊其他的,不聊也没事儿。”
为这次会面准备的所有问题,已经问完了,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收好采访本,把同样的问题改头换面,在和普大哥喝茶的时候,打乱顺序,全部重新问了一遍。结果,我获得一些普宗信从来没和媒体详细说的答案,知道了老三家族的内部,也处于危机之中。
后来在野象谷,仅仅凭借普宗信对我的形容,我一眼就认出老三。那时的我还没有面对它的勇气,依旧沉浸在一个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后,对他者处境的悲哀之中。
在象笼前,老三看着我,这头背井离乡十余载,又被抓捕回家的亚洲象的眼睛里有这样的答案:这不是人类有愧于动物的故事,这不是动物与人类竞争生存空间的故事,这是人和动物共同丧失生存的尊严,互相搏斗,从而坠入残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