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一个诚实而失落的人|腾讯新闻谷雨计划
在互联网初兴的十多年前,梁卫星曾经饱有名气,是钱理群笔下思想最深刻的中学教师,也曾被誉为民间思想者群落中的一员。十年后,梁卫星消失了,不再写小说,也远离了网络。
谷雨实验室的这篇报道聚焦于这位思想深刻的中学教师——梁卫星,展现了一位教师、知识分子,还有他的朋友们失落的十年。
该文章被评选为10月度优秀公共写作作品。评委卫毅点评,「梁卫星电脑里空荡荡的文件夹是某种隐喻,世上许多遗落的需要被打捞,空白的需要被填写。写作者努力抵达“消失”的现场,呈现“消失”的人,就是对“消失”的抵抗。抵抗是不甘,不甘才会改变。」
以下是这篇文章的创作手记。
梁卫星老师是一个诚实而失落的人,在仙桃的咖啡馆或者茶楼,在香烟一根接一根的缭绕中,我强烈感受到了以上两点。如果说诚实是属于他的个人品格,那么失落,则可以归于一种更广大的时代情绪。后来,我又在他的朋友们,钱理群、郭初阳、范美忠、余世存身上感受到了这些,于是整篇稿件也就由此贯穿。
梁卫星
“诚实”,从个人来讲是直面,不伪饰,从写作来讲,它也是“准确”的发端。故事、细节、传情达意,都需要准确,在非虚构的领域,这依赖被访者和作者的共同诚实。还可以谈得更多,从被访者的角度,诚实意味着勇气,袒露伤痛有时会带来凝视,这也是一种残忍。对于作者,我们需要被访者的诚实,非如此就无从把握,如果足够坦承,还可以说,身为作者,被访者的诚实和痛苦,都是我们写作的材料。
这篇稿件以钱理群的讲述起始,是希望在历史的孔隙中,为文中的人物寻一个位置。读者可以发现,文中的人物,皆具有双重的身份,他们都做过老师,也都是有着书稿问世的知识分子。当然,在现代社会,这两者的语境都有了变化,需要更严格的区分,所谓老师,专指的语文老师,识文断字、遣词造句,这就不同于教授理工科技、人工智能;而知识分子,也是人文学养意义上的知识,浩然文章、明心见性,而关于经济度量、大数据互联、消费电子的知识,他们统统不具备,那属于新的时代新的知识。
北大教授、著名鲁迅研究学者钱理群
由此,也可以说,在功能的层面,文中的人物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师”和“士”——前者又是后者中特别的一类,不光掌握知识,还要培养新人,不教授工具,而是希望新人成为自己的同类。他们掌握的知识,由语言发端,以文字成形,写作的无论是虚构的小说、历史的文论还是当下的关照,某种程度上都属于“道德文章”,这个词如今令人怀疑,显得既自以为是又隐含错漏的风险,但原意不是这样的,因为它关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标准可以如烟雾般模糊,可以不合时宜,但如果选择了一种态度,对错就有区隔,这是孟子说的“浩然之气”,也可以说是一种英雄气概。
我愿意称文中的人物皆具有英雄气概。只是后来时不我待,每个人都难说有足以衬慰平生的结果。书生意气变成动弹不得,功成名就也要以头破血流作代价。文中的人物都曾尽力而为,课堂不过是其中最小的空间,只是后来就像空谷呐喊。
虽然程度不一,在文稿写下的时候,可以说他们的失败在所难免。整篇文章的主题,也可看成失败之后,是否要找一个转圜的余地。这是恶战之后,百折之下的选择,就好像在漆黑天地奔驰,火光闪烁如幽魂,总会迷弄人眼。
文中人物的诚实也在于此,在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面前,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选择。钱理群选择了远离人群,让晚年的时光只属于自己,他在养老院里写书,每天工作八小时,他说要“藏之名山”以待来时。他诚实的告诉我,他获得了转圜,因为他的社会地位、经济资源,他具有他的学生们不具备的条件。
郭初阳、范美忠和余世存也找到了各自转圜的余地。所谓转圜,它的一面当然是钱理群所说的“妥协”,由愤怒而中庸,一种体面的退场。但又不止于此,转圜不是放弃,转圜如画圆,在其中妥协和坚持首尾相连,充斥呢喃自语。人总是矛盾的,这也是诚实。
范美忠
比如余世存,我并不想简单将他归为走向自己的反面,在我们简短的聊天中,他说自己一头扎进传统文化,是为了通贯中西,驱使他的,也是一种磅礴的责任感。我当然相信他,虽然那意味着锋芒不在,但非如此不得平静。还有范美忠,所谓逃禅入道,就如文中所说,是一种“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平静”,他也还在坚持,就是那些并不会有多少人去听的讲座,只是如今他顾不了这些了,他只想守住自己。
只有梁卫星得不到转圜,文稿发出后,这样的疑问在所难免:“为什么他只是自怨自艾?”“一切有那么糟吗?”“为什么他不能努力从小事做起?”梁卫星既不肯离开仙桃,也不肯改变自己,痛苦、不甘却又无所作为,说实话,是像一个充满怨气彷徨失措的中年人。
我想,人与人的理解隔着千沟万壑,总有难以抵达之处。文稿中,在叙述之外,我选择大段引用他的独白,就是想,即使读者不能理解他的痛苦,至少可以明白他的诚实。
他的诚实在于,他是真的认为一切难以挽回,溺水者选择何种姿势都不会改变结局。你尽可以说他想错了,但这无损他的诚实。和文中的所有人物一样,或者更甚,他因为诚实,所以失落。
失落
这个“志”是“志气”,是“雄心”,是“你知道它比生活中其它东西都重要”,也是知识分子的“士心”:定义知识分子的,不是知识、教养、智慧,而是你想用知识做什么,觉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又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正是志之所在,知识分子臧贬世情,守望、解释、审判,成为书斋中的抗命者。
著名学者、作家余世存
这是一种由对世界失去把握导致的失落感。当然,从古至今,知识分子从来不在权力的中心,只是随着知识的专门化,科学技术、现代治理术一步步嵌入生活,知识越来越多,知识分子不懂的也越来越多,角色往往只剩了“围观”一途。或许可以这么说,知识分子对理想世界的期许,对世道人心的审察,重要性从未改变,但所有人都走向四面八方,只有他留在原地,一切就显得笨拙起来。
整个中国的现代史,知识分子的“失落”都可谓是一种古典叙事。文稿中,确实有一个刻意之处,文中人物都提到了鲁迅。钱理群成名于鲁迅研究,他说“荷戟独彷徨”;郭初阳提到了《聪明人、傻子和奴才》;范美忠说梁卫星还陷在鲁迅的状态不能自拔,他要奔向庄子,但自己出版的唯一一本书就是关于鲁迅的《野草》;余世存也是,他曾经要为《狂人日记》做注;就连梁卫星的学生,他对黑房子的描述,也来自于鲁迅对无力感的经典比喻。
梁卫星
在仙桃的咖啡馆或者茶楼,与梁卫星相向而坐,我确实想到了鲁迅的《在酒楼上》,主角难道不就是一位老师吗?失意之人谈失意之事,时空变换如奔马,但我们似乎都是书中倒影。
浪漫、痛苦、愤怒、诚实,我想这些都是 “志”的代价。阿城曾经在《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一书中谈到了他对鲁迅一生抱负的理解:
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
我愿说这也是梁卫星的故事,但在我们的时代,“轻”是一切的主题,如果说悲剧,那就有些“重”而不自知了,我感谢文中人物的诚实,但我只命之为“失落”。